老道忽见三缄而谓之曰:“尔肩阐道之任,宜入学道之功,吾之传功而尔得见者,亦尔缘也。”三缄方欲进究,老道哑然一声,倏忽不见。
一梦醒来,举目视之,乃在光耀洞中,主仆向榻而卧者也。忙呼仆起,负得行李,绕山而去。
第十回 黄河岛赤鲤为害 泥丸国白凤衔珠
万仞山东,其地近海,由海分派,中有黄河。河水右浊左清,直到尾闾关而止。河中怪物不一,而其尤者,阙惟赤鲤,或时兴云吐雾,则天地迷漫;或时走石飞沙,则居民死丧。威名久播,无有能敌之者。紫霞真人云头遥视,见三缄主仆绕山东行,恐彼误至黄河为赤鲤所害,忙呼复礼子曰:“黄河中赤鲤肆虐,因地近海岛,上天宽恕,未克加诛。师遣尔下得凡界,化为三缄,彼如近尔身边,可将如意金钩擒之。”复礼子曰:“闻得赤鲤法力甚高,如不能擒,又将何以避其锋锐?”紫霞曰:“尔若力不胜时,为师自来相助。”复礼子曰:“师既遣虚无子脱胎阐道,胡弗传彼道法以护其躯?若于所行地方在在维持,倘不及防,恐将仙根坠落矣。”紫霞曰:“师非不欲传彼一二,奈磨砺尚浅,未可任受,再使凡躯锻炼数年,自有传授之日,今则非其时也。尔可速往,以擒赤鲤焉。”复礼子领命,乘云向空而去。
海岛之右,有洞曰“梦仙”,内一鹿妖其中修道。岛左遂心洞,有蟹妖三四,常相往来。一日,四妖同至梦仙洞内,谓鹿妖曰:“紫霞真人命虚无子临凡阐道,宜也。而乃护卫门徒,频诛妖部,吾等心甚不服,久欲复仇,奈彼法力无穷,小小妖群非其所敌。昨日吾兄弟云游万仞,倏见清气起自山麓,竟至光耀洞盘结不散,知有上仙下世,恐触其怒,必死于宝器之中,因驾妖风徐徐而坠。二弟蟹虎胆粗,吾等鼍更再报,化为蛱蝶飞至洞前详视其人,正虚无降世脱胎换骨之三缄也。虎喜甚,即欲吞噬其魂魄,无如清虚、凌虚、碧虚三真人正于梦里传功,身不敢近。”鹿妖曰:“所传何道,尔知之乎?”蟹豹曰:“闻得清虚坐于铁鼎,凌虚、碧虚坐于鼎之左右。其所传者谅清心法耳。”鹿妖曰:“后又如何?”豹曰:“虎弟暗退,候其出洞噬之,早为凌虚所见,口嘘清气,万道金光,虎畏急逃,金光驰追不舍,虎无奈竟入海底,其光始收。归来商于吾等,欲乘隙以吞三缄,转思彼有护持,吾弟兄法力低微,何能与敌?故特来洞府约及鹿兄。”鹿妖曰:“各修各道,正自为正,邪自为邪,奚必彼此相戕以成仇敌?”蟹龙曰:“邪道得以逞其势者,以正道不明也。所以道宜阐明,俾邪道删除殆尽。正道一明,则邪道必败。鹿兄何不力助一臂,先除阐道之人。其人既除,彼如再遣仙真投生凡尘,邪道又多行数十年矣。”鹿妖曰:“尔昆仲所言,意皆卫乎妖部,但吾成精日浅,不过仅化人身,其实法力毫无,焉能助力蟹兄?欲灭阐道之士,惟黄河赤鲤变化无穷,可敌天仙,尔求助之,三缄凡躯不患不丧。”蟹虎曰:“非兄言及,吾辈几忘,兄能与吾同向黄河一往否?”鹿妖曰:“可。”四蟹于是与同鹿妖乘风直到河岸,岸上黑雾如漆,不辨东南。蟹虎举动两钳,破雾而入。只见人身鱼首小妖数百,各执兵器向岸吼曰:“是何妖怪,敢破吾雾,独不畏赤鲤大王乎?”蟹虎曰:“尔呼赤鲤为王,其殆彼之侍从欤?”群妖同声应曰:“然。”蟹虎曰:“如是休为争斗,吾等正祈尔之大王而来也,敢烦众兄为我相通一语。”群妖闻说,齐入黄河。
不逾时,群妖破浪拥卫赤鲤立于波间,万道红霞闪灼不定。
蟹虎稽首再拜,跪于其前。赤鲤曰:“尔属何妖,擅破吾雾?”蟹虎曰:“吾族蟹氏,序居第二,名虎。”赤鲤曰:“来此何求?”蟹虎曰:“紫霞真人任肩阐道,命虚无子临凡脱化,号曰三缄,凡妖部中无不欲噬其躯以助成仙之品,而紫霞累施法力,诛及妖部,群妖争斗不胜,死丧甚多。今三缄游于万仞,为吾所见,意欲往诛彼命,又恐其力不敌,难与争锋。素闻大王道高法妙,因不辞步履来祈助之。倘将三缄诛后,不惟为群妖吐气,而于大王升仙之路亦不无小补焉。”赤鲤闻之,喜曰:“欲诛三缄,其计安在?”蟹虎曰:“俟其身至河岸,诛之自易耳。”赤鲤曰:“黄河险地,岂肯来兹,不若于万仞山之东隅,化一兰若,尔等化为老道,乘势诱之。待彼到时,出其不意,举口吞噬,是亦费力少而成功多也。”四蟹聆言,乘风速去,鹿妖、赤鲤在后缓行。行至东隅,兰若已化就矣。
是时,复礼子化作三缄扬鞭而至,慧目遥视,兰若内黑雾盘结,知是赤鲤统领群妖以候三缄。于是策马前进,竟到兰若假问途程。四蟹苦留入庙,献茗后款以斋筵。复礼子身刚入座,赤鲤卷起妖风,突至席前,骂曰:“小小年华,即欲阐道耶?待吾吞之,以供一饱。”
复礼子不答,暗以如意金钩麾去。赤鲤骇转自欲逃,早被金钩勾着矣。群妖上前,各显法力。复礼子正难相敌,紫霞、清虚骤至,群妖四散焉。复礼子当请紫霞发落赤鲤。紫霞曰:“赤鲤为妖,害及黄河居民无算,可命五雷击之。”清虚曰:“赤鲤之罪理应当诛,不如释归以待后用。”紫霞诺,谓赤鲤曰:“释尔归洞,须易辙改弦,毋得再害世人,他年自不尔负。”赤鲤谢去,仍含怒气,吐雾遮天。紫霞曰:“赤鲤心尚不服,吾必遣将招回,诛此恶妖,以除后患。”清虚曰:“化外野精,焉能一拘而服?如再作厉,擒获时惟开以言词,令彼积愧生悔,方能心悦诚服而为我用。譬诸铜头厉鬼已擒获二次,顽梗依然,可知以力服人,非心服也。”紫霞曰:“如是急返云车,以俟异日。”清虚曰:“然。”遂各乘云归于仙府。
猴山洞里云衣真人一日身登聚仙台,招诸弟子曰:“紫霞为阐大道,命虚无子脱胎临凡,水怪山精累累缠扰,虽清虚、凌虚、碧虚等功传首步,而三缄未能领略,惟风尘仆仆,以访友为心,不知七窍原为败道临凡,群仙焉能使之相遇?尔等可于绿林庄前化一茅庵,三缄至斯,吾将传以一二护身之道。”言犹未已,台下脾梦子答曰:“欲卫道躯,必资法术,师欲传彼一二,其理固宜,然彼自有师,何劳旁代?”云衣曰:“阐此大道,为醒世迷,以广仙班,吾辈卫之,上天亦甚乐耳。”脾梦子曰:“彼如能受,不枉师心劳苦,如弗能受,不几空耗神气乎?”云衣曰:“彼能受耶?道如阐明,功归吾辈,若弗能受,吾心已尽矣,岂可坐观成败,而不为之一助乎?”脾梦子闻言甚合,缓整仙威,约及道弟道兄并驾云车,直向绿林庄而坠。口嘘清气,顷将此庄化为若大道庵。云衣真人祥光一展,来至庵内,独坐瞑然。无何,泥丸冲动,轻清之气结成一坊,坠于庄前,上现“泥丸国”三大金字。诸弟子见而禀之,云衣曰:“即此已知三缄终为阐道之人,故能成此佳兆,尔等各整精神以待。”诸子应诺,环侍而候。
三缄自光耀洞中止宿一宵,又向前进,暗想:“老道梦中所传,虽常持能定心猿,总弗能凝神炼气。”心甚不乐,懒举征鞭。仆见而谓之曰:“公子近日何思何虑,大减形容?”三缄曰:“吾无思虑,形容何减乎?”仆曰:“公子访友多年,未能觌面,究不知世有七窍其人否。纵有其人,一在天涯,一在地角,恐虚费岁月,难以相逢,如或逢之,未必即成大道。况历稽往古,圣神仙佛,孝居第一,主公主母桑榆已迫,倘在外访友不计春秋,兼之途程愈去愈远,椿萱亦或凋谢,大道即成,孝行有亏,不无所缺矣。仆见世之求道者,置双亲而不顾,抛兄弟妻子而远行,废却人伦,入山不返。究其结局,犹是凡夫,甚有或在深林为虎狼所噬,否则欲归闾里,自觉无颜。其始也为求仙而去,其终也一无所成。以仆思之,何若庭帏株守,尽其子职,成一有死有生之神仙乎?”三缄曰:“尔言极是,奈何已出征途,再访数旬,如弗遇时,遂归奉亲,永不复出。”仆曰:“今正夏矣,熏风南来,可觅一纳凉之区,以避炎热。”三缄曰:“前面修竹茂林,堪为避暑,尔其往视,谅有大第于其间。”仆去移时,反告曰:“茂林中大第一座,红窗遥映,万瓦鳞鳞,不问而知为道庵也。”三缄喜曰:“有此道庵,或良友在兹,亦未可料。”仆曰:“友即不逢,若得明师指以大道,其胜良友不亦多乎?”三缄曰:“如是尔可前导,待吾驱动征车。”行不片时,大坊在即。三缄仰视已,谓其仆曰:“此泥丸国也。吾等既入异国,宜自谨慎,不可言访友而至,只云贸易而来。”仆诺,由坊直达。
已近庵门,门外石阶坐一老道,见三缄主仆而询曰:“尔何来?”三缄曰:“吾贸易江湖,特来贵地发货者。”老道曰:“所发何货?”三缄不能答。其仆从旁应曰:“看贵地所重何货,然后贩而转售之也。”老道笑曰:“尔欲访友耳,何诳吾?
然既至斯,可入庵中一驻其足。”三缄拜而后入。老道烹茗煮酒,款待主仆毕,天色已晚,鸣钟击鼓,各殿焚檀。夜静之余,始导三缄于密室。牀榻精洁,地无纤尘。老道交谈数言,谓三缄曰:“鞍马劳顿,可以卧矣。”言罢而出。
三缄卧室二更,口焦思饮,遍觅斗室,茶缶之器绝无。度出室来,转至西角,见一老道执扇拂炉。三缄近前,低声询曰:“茗可烹熟乎?”老道曰:“尔思饮耶?”三缄曰:“夜承筵馔,口焦甚急,道长有茗,祈赐一盏以解之。”老道欣然曰:“吾庵虽小,不断炉烟,美茶如雀舌、龙团,瓶中常有。尔既思饮,来,来!”遂执瓶茶倾于盏内。三缄连吸数盏,其渴始解焉。老道曰:“尔饮如意乎?”三缄曰:“承道长所赐,己如意矣。”老道曰:“知尔行路辛苦,可仍就榻。”三缄曰:“吾为大道焦思,卧不成眠,就榻无益。敢问道长,是国也,胡以泥丸名之?”老道曰:“此地人习大道,安炉定鼎,炼气凝神,结就婴儿,神从泥丸宫出,上朝天阙,封为仙品,以此故名。”三缄曰:“结此婴儿,有甚法乎?”老道曰:“能用苦功,婴儿自结。”三缄曰:“功如何用?”老道曰:“先清乃心,心清而后神凝,继固其精,精固然后气炼。炼气归神,内功既足,炉内药料取诸当躬,自然结胎而婴儿成矣。层次井井。然此非一朝一夕所能,必赖有恒久之志,若志无恒久,其道断不能成。”三缄再拜稽首,曰:“真吾师也,弟子访友数年,奔走徒劳,毫无所得,兹非道长指其一二,将终身为道外人矣。恳祈不吝指陈,弟子愿铸金以事。”老道曰:“吾亦初入此门者,仙师犹在上宫尔,随吾晤之,自有指示。”三缄喜,果随之入。
直上数层,乃到中堂,内一老道低眉趺坐。三缄跪地逾时,如未见之,方欲求前老道一为代禀,则已瞑然。三缄欲起不能,欲不起而不得,心思甫乱。老道忽然倒地,化为猛虎,舞爪张牙。三缄心虽畏之,而不敢逃。猛虎去后,门外一物飞来,坠地如虹,辗转化为巨蟒,先以尾绕三缄之项,继以首舐其口鼻。
三缄心心在道,任其作弄,久之不见,老道趺坐如前。复跪更许,老道始开目睨视曰:“尔为谁?跪求何事?”三缄曰:“弟子三缄,特求吾师指点大道耳。”老道曰:“道在尔躬,何问乎人?”三缄曰:“弟子愚昧无知,不知道之所造,求师步步相引,俾弟子时而习之。如得功成,皆师赐也。老道曰:“尔欲求道,尔知有恒为作圣之基乎?常见世人始而求道心切,赴汤蹈火似亦不辞,继受折磨,则半途而废,此所以求道多而成功者少也。”三缄曰:“弟子一心求道,即赴汤蹈火不能弃焉。”老道曰:“如是,尔随为师入此斗室,秘传一二与尔习之。”三缄起,随老道入。
老道曰:“吾之传道与他人异。异者何?先有以试之也。”三缄曰:“师以何者试弟子哉?”老说曰:“此室斗拱之上,有木雕白凤一只,尔拜得身离斗拱,能舞能飞,其道可传。如拜不下时,再归家庭,敦尔伦纪,他日复游此地,吾方传焉。所试如斯,尔心愿否?”三缄曰:“愿。”老道于是退出室外。三缄遵命向凤而拜,约拜数百,而白凤依然。三缄暗思:“凤乃木雕,何能起舞,此必老道试吾求道之念诚与不诚也。且颇一夜功夫,竭力拜之。”拜至千拜,将有欲动之势;复拜千拜,似有欲飞之形;拜至数千,虽能行走,不能飞舞,竟拜至数万拜,始展两翼下于斗拱,飞舞室内。飞舞已倦,仍住故处,昂首而鸣。鸣至数十声,口吐一珠,晶莹可爱。三缄拜舞愈急,其珠忽坠于怀,闪烁光明,圆转不止,三缄暗暗称奇。老道入室,笑曰:“白凤赐珠,尔何不拾?”三缄拾得,两手捧定,复跪于老道之前。老道曰:“吾因尔任肩阐道,影只形单,遇水怪山精,不能相敌,故于今夕特赐是珠,尔其好好珍藏,以为防身至宝。”三缄曰:“一珠极小,有何奇异可以防身?”老道曰:“是珠名为电光,佩诸身旁,怪不敢近。倘遇妖魔之法力绝大者以珠抛之,自有千百神祗诛以雷斧。尔何轻视谓为无奇?若非求道心虔,定不滥予也。”三缄闻之,百拜稽首曰:“承师盛德,恳其留名,好待他年尸位而祝。”老道曰:“吾非他,云衣子其道号也。尔道成时,自有相逢之日。”言罢渺然。
三缄极目外望,天已晓矣。左右周视,乃在修竹之下,道庵一切化为乌有。忙呼仆人,出得茂林,前途再进。
第十一回 盗电光三缄负疾 游白马万里思亲
三缄征鞭急举,由东而南,极目坦途,往来行人不绝如数。
谓其仆曰:“一地有一地之境界,真所谓地阔天宽,风俗各殊,令人玩赏不置也。”仆曰:“昨夜道庵变幻奇同,光耀洞中,但不知主人异地而卧,曾有所见否?”三缄曰:“吾自下榻斗室,尚未入梦,渴极思饮,蒙一老道赐茗数盏,自豪饮后,虽未熟卧,亦无他异焉。”仆曰:“吾有瞩目之奇,敢质主人当作何解。”三缄曰:“尔试言之。”仆曰:“昨夜就寝,梦初醒时,瞥见榻前立一孩子,其龄不过六七,或时身如乞焉,或时身若富翁,形象靡常。偷觇久之,转瞬不见,吾以为出户矣。殊刚合眼,被重如山,气几逆而难出,掀之以手,不动,开目睨视,前孩已入吾被,手摸吾乳。乃戏以哺之,孩子欣然衔诸口内,始而轻吸,恨无乳出,力以齿啮,痛极,掀被而起。彼将两手紧抱吾胁,口仍盛吾右乳,推之不脱,若生成焉。吾骇甚,举手乱击,孩子负痛,坠地有声,以足踏之,俄而寂然,知已毙矣。及俯首细视,非孩子,乃卧枕耳。吾惊讶良久,自今思及,究不知卧枕若何能化人形。”三缄曰:“尔平素身居贫困,凡一坐一卧,思易穷躯为富体,此心有乎,无乎?”仆曰:“以困穷而思富厚,何时不有是心。”三缄曰:“此孩子之来,正尔心有所思也。殆其孩化为枕,是尔心清后而始知。其为枕也,如心无清时,睡梦昏昏,无怪不见于幽室。”仆曰:“如是,吾主历游数十郡,凡所遇妖魔皆心未清者致之欤?”三缄曰:“然。”仆曰:“吾今而知怪自心生,持其心而不敢乱思矣。”言谈至此,耳闻人声济济,喧闹不休。仆曰:“市廛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