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雪[梁凤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弄雪[梁凤仪]- 第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你也不能例外?”
  “别把我看得这么不平凡。”
  “不见你这么多年,你不是出落得与众不同了吗?”脸上两度男性的优美弧线随着笑意呈现。
  我怠倦地缓缓站起来,他把手伸过来拉住了我。
  “告诉我,为什么不答应他们演那出话剧?”
  “我不会演得好。”
  “我相信你的演技。”
  “何以见得?”
  “观察。加上,有灵黠的大眼睛,应该懂得演戏。”
  “缺乏真挚情感的交流,空有秀慧的眼睛。”
  “这话怎讲?”
  “你难道还不懂艺术吗?他们好高昂的志气,好伟大的心灵,出国为的是充实自己,学到了西洋文化,便赶紧回去为中国人服务,造福社会,效力人群。私底下,毕业证书还未拿到,急着的却是多方设法,用尽手段,哪怕是跟没感情,却有居留证的人谈婚论嫁,抑或是一年又一年的念下去,脑海里不是学海无涯,原是蹉跎岁月,直到把一张美国永久居留证拿到手。口里念着人材不应外流,写方字的该回去写方字的台辞,心里直为随时可至的时局变迁而发抖。你想,跟他们一起演那出戏,成功是对自己的讽刺,失败是意料中事,何苦。”
  “我能不能说你与众不同?”
  “哪里,还不是个庸俗人,不能超脱自在的平常人。”
  “难得的知己知彼,可能只差有点偏激。”
  “我无意为自己的缺点辩护,我只是尽可能不唱高调,对严肃的事物,更不想放松。”
  “包括爱情?”
  我,放眼前望,山远天高,归鸟翱翔,想着故园,红叶,黄花,秋意,千里行客。回转头来,眼前故人,眉峰紧紧,无语,含情瞳眸,含情相觑,一片苍凉,周遭静谧。(五)
  窗前吊兰,柔垂着苍翠新枝,两旁伴着几盆非洲紫罗兰,绿油油的厚叶中央绽放出嫩紫微红,细瓣重聚的小花,细致可爱。满屋芬芳,一室皆春,小阁楼像从未有过如此郁郁苍苍,生气勃勃,哪怕是一时错觉,还是值得珍惜。
  炖好了冬菇鸡汤,捧出了青菜牛肉,简单的家庭小菜,好一个小妻子的模样,心底漾开柔情,脑际展呈幻想。一顿晚饭在轻柔的灯光下,和着娓娓音乐与笑语中用毕。茶香扑鼻,我们相对。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傅太太,只偶然给我说说小儿子的顽皮相;我也没问他能逗留多久,直到他欠身告辞。
  “我送你。”
  “要吗?车子就停在门前。”
  我把衣柜拉开,素色一片,明显地挂着一件红裳。
  “你也有红色的衣服?”
  “我从小就爱穿红的,记不起来了吗?”我赌气地咬咬下唇,“俗,是吗?”
  他双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扳向他,脸儿瞧脸儿,迷惘。
  “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穿红的?”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
  “我看了你的诗。”
  我的诗?
  “自君之出矣,浓抹成淡妆,思君如檐滴,日夜泪成行。”
  我的诗?我的诗?怪道夹在书中的诗笺掉得无影无踪。
  眼眶一阵温热,我强忍着要流下来的泪水,气派凛然,无所逃避的望向那瞳眸深处。双臂一阵疼痛,他蓦地把我握住,紧紧拥在怀里。
  “为什么不能让我早点知道?”低沉的声音发自喉间,绞痛了我的心。
  为什么不能让你早点知道?这该是个天大的笑话。
  十五年前那一天,你走,没有道别,一声不响的就跟着你父母举家迁美。十月初凉的天气,天才泛着鱼肚白,横伸到窗前的树枝轻敲着玻璃窗,逼卜逼卜,跟竖立在墙角的古老大钟配合着,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敲痛我的心。躲在被窝里哭湿了半边枕头的我,知道分分秒秒接近分离。披衣下床,伏在窗前看你离去。红了的枫叶满山,新浴在初升旭日中,映入红了的眼帘。寂寞小巷,阶旁杨柳,枝枝叶叶尽是离情,对户檐前燕子,开始振翅高飞。眼看着你提了心爱的结他,踏着轻松的脚步,离家门,绕杨柳,出小巷,远去,远去。留下门前草凄凄伴我满脸悲惶失意。多少回金风枫枫,多少次燕子翱翔,飞云过尽,归鸿无信,我们与你家失去联络。
  五年后,我们搬家了,我还是偶然回去,踯躅于儿时一起玩耍的小巷,徘徊在你我旧居的门前。屋后小溪,流水淙淙,似说着人生聚散无常,何须怅惘!何须凄惶!过尽悠悠十五载,今天你来问我怎么不能让你早知道。我要不能纵声狂笑,就只能惘然悲伤!
  “你教我如何表达?如何?”他轻轻放开了我,瞳眸无奈,无奈……
  “为什么?”胸臆中一阵难仰的激动,我紧握双拳,手心冒汗,意气激昂,“答复我,为什么要在今天……”
  又是那无言浅笑。
  “因为我美?”我目不转睛的逼望着他,“因为我聪明,有智能?因为……”我开始半崩溃地冲到他面前,疯狂的摇撼他的手,“说啊!说啊!”
  “因为你是你。”
  没有了忘形,没有了奔放,我有如瑟缩在战壕中战败待俘的士卒,浑身冰冷,血液开始在体内凝固,声音从抖着的双唇微弱地扩散出来:“你早就认识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吗?不是吗?”
  “从前我知道你,如今,我才认识你。”
  我无力颓然地跌坐在梳化上,泪像崩堤的瀑布,毫无保留地一泻千里。
  “别哭,凤姿,别哭。”他紧紧地重新把我拥在怀里,让我埋首在他的小腹上,“别哭啊!你教我如何?”
  教你如何?又教我如何?让我哭尽年来的寂寞、凄苦,哭出今天的欣愉、慰安。
  “我不甘啊,不甘啊!”我抽咽着。
  “你在怪我?你能怪一个当时什么也不知不觉,只懂打球和玩结他的小男孩吗?”他的手轻轻地、温柔地在我头上轻捏,“如果哭了令你舒服些,你哭好了。”
  泪慢慢的流,流出我的不甘与无奈,流出我的坚忍与挚爱。他在我身旁坐下,手仍放在我头上轻轻按摩,良久良久,哭声隐没,房内回复了平静,只隐隐约约徘徊着微弱的抽咽声,我把手握着了他的。
  “你的头在痛了。”
  “嗯!你怎么知道?”
  “我哭过。”
  我骇异的望着他,心里一阵刺痛。
  “这可能对我们两人都是讽刺。一个曾经是我喜欢的女孩子离我而去,所以……”
  “啊!”心里的刺痛实在了,加重了。
  “所以别把我看得过高。”他苦笑。
  “没有。”我肯定的摇摇头,“就像你说过的,不一定是全美的才能上你的画簿,那要看欣赏的人的尺度。”
  “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你是你。”
  “凤姿……”
  “从前我知道有你,也认识了你。”
  “凤姿……”
  故园,枫树扶疏,燕子回翱,穷巷,小溪,儿时同伴笑脸;异邦,明月,白雪,瞳眸无奈,长相忆。我俩从前没有金玉盟。(六)
  我踌躇,不知是否应该叩门。门,分明是虚掩着,静静的,无声无息的。半晌,我轻轻推门进去,不大的一间办公室,触眼就是斜靠椅背而睡的他。晚上十时多了,累了要睡,应该早回家去。
  我静静垂注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默默的秀气点缀着压翠眉峰,眼帘覆盖的瞳眸,隐埋多少深情,挺直鼻梁下向嘴角两旁展开的柔和弧线,像我俩——调协、平稳、深挚,却永不相聚,两页薄薄的略带润红的唇,微微张开,还在呢喃诉念吗?
  睡得好酣好酣的一张脸,谁能说他是个年近三十的父亲。那一脸的坦然、纯情,还是个大孩子,十五年前在柳荫屋檐下打球的大孩子。我差点按捺不住要把他吻醒过来。何必?好梦难寻,惊扰了它,只惹来梦醒的惆怅与握别的凄凉。我那么不忍就此离去,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站着凝视了一会又一会,这张教我心折了十五年的脸,何日再相见?又一个十五年?也许,但愿我们永不相见。
  我垂首苦笑,咧开的嘴角尝到挂下来的泪的微微咸味,触到地面上一页浅蓝诗笺,拾起来,零乱的我的字迹,哀美的顾琼的词:
  “永夜拋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火相寻?怨孤裘?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我闭了闭眼睛,把诗笺折好,放回大衣的口袋里。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相忆深。乏力的脚步,踏沉了我的心,踏碎了我的梦。那夜在我家门阶前,我告诉了他我将离去。
  “你恨我了,你要停止爱我了。”他那么稚气,那么纯真。
  “要恨的早就该恨了,可以停止的也会停止下来,还会待到今天?”
  “原谅我的自私。我从来未有过梦,如此美丽的梦,我……不想醒来。”
  “放心,你一直拥有着,以往,现在,直到将来。”
  我们手牵着手。
  “我……是否得着太冬,而回报过少?”
  “够了,我要得着的都已得着了,不是吗?”
  “还好,你自负得可爱。”
  “难得在你跟前,我还可以有自负的时刻。”
  细细凝望,他吻在我的脸颊上。
  “尝试去爱我以外的人。”
  “我但愿我可以爱上两个男人。”
  “正如我希望只爱一个女人一样么?”
  白雪轻柔,留下我步步清楚的足印。陌生地,漫大风雪,这最后的一夜。(七)
  一飞冲天的是坐在飞机上的我。
  打开手袋,取出信笺,我写上了这封信。
  “霈:
    抱歉,很久没回你的信。没有什么值得动笔的。你问我,孟姜女可
  好?生活和心情如何?正如你所说,茫茫人海,何处寻觅。孟姜女除了
  依然故我,怀着一片永不灰心的诚信以外,生活还是平淡得无以寄笔。
  你问我,美国如何?我更无辞以对,有的话,早在初抵异邦时已给你报
  道过了。热情、单纯、年轻和富有,不错是有令人欣赏的地方,只可惜
  我才情有限,不懂如何运用生花妙笔去重复描写美国的这些长处。兼
  且,红番帐幕怎比明清遗迹,更遑论悠悠四千载文化。我无意轻蔑,更
  非存心毁谤。说实在的,寄人篱下的我,哪来这份心情,这番资格。
    毕竟,今天我到底执笔了。为的是孟姜女觅到了万喜良,故事算有
  一个段落。
    犹记得我出国时,机场握别,你真个把我握得好痛,也许为的是想
  唤醒我这个痴迷愚憨的人。你硬了心肠骂我:
   “你这疯子,你以为现在还可以当孟姜女?纵使你寻着万喜良,只白
  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让你陪着殉葬!”
    霈,你可知你说这话时有多狠,我还是掉头走了。
    三年,时光荏苒,想不到一个偶然,我们见着了。你推测得对,他
  已婚,兼且有子。但,我紧记着,我们没有金玉的盟誓,他有充分自由
  和权利去爱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正如我有充分自由和权利去爱他一
  样。业这一总横竖在我们面前的可笑可悲的事实,不可能使我门忘情,
  不可能转变成痛恨,只平添着淡淡的愁哀与默默的无奈。
   我曾梦想过当他的妻子,与他共组一个明月,好花,属于我俩的小
  天地,养一两个像我又像他的小孩。私心里,更重要的只是希望彼此赤
  诚相爱。婚姻原属制度,夫妻本是形式。制度与形式的形成与可贵,在
  于无变爱心的维系,我尊重源远流长的礼制,却不能为了得不著名义的
  保障,而屈辱年来自我的感情,那才真是舍本逐末,轻重倒置。
    重聚后,我们突破了桎梏,感悟出真情。我爱他,因为他是他;他
  敬我,为的我是我。挚爱发于胸臆,敬重出自肺腑;无妄想虚荣,无滥
  用情欲。我们的故事不是电影中的“魂断蓝桥”,有踏实璀璨的爱情。
  更非“罗密欧与失丽叶”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抵死缠绵。要说的话,只
  如FrancoisTruffaut导演的一出JulesetJim。爱,无由无故,淡淡而
  来,含真、着实。好比茫茫沙丘中的一颗小沙粒,渺小,不为人知,甚
  或不值一提,但却能与天地长存。
    霈,相信你看到这里,已经想象出我写封信的最终目的了。
    我给你的最后答复,还是正如三年前给你的一样,只有比那时更坚
  稳、更确切。不要等我回来,纵使你等着我回来,我还只是个永恒心有
  所属的人。
    人生价值因人而异,我没有炫目的黄金梦,没有成名的狂想曲,只
  有他紧紧怀抱着我的一刻,只有他那句“你怎能怪一个当时只管打球和玩
  结他的小男孩”,孟姜女千年以前能为一点妇道,从容殉夫。千年后的今
  天,如果我还有半点点灵慧,一如你对我的恭维,我能不为那一刻,那一
  语而坚守终生吗?别以为我疯狂,不切实际。刚相反,我只抓紧慢长人
  生中难得的美好片段,多少人的生命能比我的更有付托?当然,如果你
  仿以为我是疯子,那就毋须再为我婉惜。倘若你仍相信我明慧如昔,那
  更毋须替我难过。自己选定的路自己走,光明黑暗,欢乐悲苦,全都默
  默款尝。
    信写在飞赴英国途中,当在抵伦敦后寄出。我决然离美,为的是我
  满心充足,为的是让他重过平静幸福的家庭生活。我知道,再留下去,
  只有玷污了一段纯情,影响了一头婚姻。我走得潇洒,我走得畅快。抵
  英后,再给你报道我的新生活,相信我,我会活得快乐的。
    末了,我不想以要求你忘掉我作结,要忘掉一个人、一段情,谈何
  容易。似乎忘不了的始终无可奈何,我身在其中,岂能不律己而律人。
  想着你上次寄来给我的你的新作:
    “人生不如意,遇事辄书空。屈子悲谗害,宣尼叹道穷。浮名实魑
  魅,闲乐抵王公。泛擢长歌去,沧波万里风。”
    顿觉满心欢朗,你能够开怀大度若此,情爱私心能影响你前程多
  少?也好减我对你的担挂与歉疚。我才真比不上你,浮沉于世途俗浪当
  中,不能超脱自解,想来凤姿二字,岂是凤凰之姿,原是天地间平凡一
  鸟而已。
                            凤姿”
  窗外,不再是柔美白雪,却是轻轻白云,蓝天无际,白云凝聚、扩散、凝聚、扩散……怀着给霈的信,踏在米字旗的国土上。伦敦的雾,雾里的“希复”机场,机场内闹烘烘的人群,人群中,平凡的我。
                  写于一九七四年十月
                  美国威斯康辛州




第七章 缘'梁凤仪'


  纽约,上午八时多一点。
  霍子明恨死了这大城市的地底火车。
  霍子明还未到三十岁,走过的埠头却不少。最低限度小时候念书念过的五大名都,英国的伦敦、日本的东京、法国的巴黎、美国的纽约和中国的上海,他就曾到过四处,不消说,只有中国的上海他没有到过。每逢想到这里,子明总会用他那只写得一手好方字的右手,抓抓乌亮亮的头发,有点莫名其妙与无可奈何。
  单说去过的四个名城,数来数去,还是要数纽约的地底火车最脏、最讨人厌。没有道理由着大部分车窗给人家涂得乱七八糟也不打理的。上班下班的时候,坐车的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