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雪[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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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雪[梁凤仪]-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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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望犹可,这一望,竟发现归浚华的眼神有一剎那的关注与深情在。
  “要明白一个人,了解一个人,可能穷毕生之力,也未必能达到目的。不知多少结婚二十载的夫妇闹离异,只为一朝醒来,发觉枕边人岂只并非吾爱,更是个无法捉摸的陌生者。”
  夏惜真听了这番话,私下揣度,跟那句“我太太不了解我”比较起来,是算表达得大方得体含蓄而又具感染力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全是旧的瓶,新的酒。
  夏惜真开始惊觉,有些微坐立不安。
  闲闲的一顿饭,是绝对可以吃出一个祸来的。
  充塞着整个大都会的怕尽是那些不求天长地久,但愿曾经拥有的男女关系。
  一间大机构内,少说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在刻意求助,制造浪漫,催谷爱情,以平衡紧张的生活,以滋润各样人生。
  夏惜真见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一个敏感的人?”
  归浚华看着对方沉默了好一会,于是有此一问,也真不愧是个聪明人。
  “对工作,是的。”夏惜真答。忽然之间像个回复知觉的人,连说一句半句话都非常小心谨慎。
  当然,夏惜真明白做事敏感,是伶俐;待人敏感,是多疑。这二者不但有分别,且有高下之分。
  尤有甚者,年轻女孩呢,做人多是大情大性而不分好歹的;年纪大的人呢,岂可同日而语。
  一念至此,夏惜真心灵翳痛。
  不过是几句闲话,就惹来一场惊慌与感慨,也只有老姑婆的脾气才会如此吧!
  “我们开开心心的吃一顿饭吧,别多想。”归浚华小心建议,差不多是等于轻轻地揭起了夏惜真的疮疤,分明知道她心里头曾有过一个涉及男女私情的杂念,且作观望憧憬。
  成年人每天每夜都是在玩着形形式式的勾心斗角的游戏。
  人人都在作某程度上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角逐战。
  夏惜真突然间有点气愤。对方真是高手一名,虚晃了一招,就叫自己差些儿下不了台。
  她赌他根本就渴望今晚能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只是不动声色。
  夏惜真当然不会相信以自己的色相品貌,不能有一夕的风流,以慰寂寞至干枯的心。
  她歪起心肠来,忽然间想把这游戏玩得彻底一点,于是用极其老土的方式作出试探:
  “你今晚出来吃饭,太太不会责怪你吗?”
  对付恒古常新的男女私情,不必过分思考新鲜法门。
  这么一句话正正是广东俗语所谓的“贼佬试沙保”,就算得着个不理想的结果,也无伤大雅。否则,此言一出,差不多就等于大开中门了。
  果然不出所料,归浚华提供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太太的精神与时间并不完全寄托在我身上。”
  得了!
  要适可而止,但求彼此半斤八两的话,就应该在此打住,免生日后更大的狼狈与尴尬。
  否则,往下去的发展,是太顺理成章了。
  良宵苦短,有心人更应珍惜分秒。
  夏惜真释心细想,整个人就在下一分钟气馁下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最新诠释是,对方是自己“朝见口晚见面”的同事,办公室内的浪漫史往往是事业山埃,不可不防。
  拿自己目前用惯用热的饭碗来交换另一只新饭碗,尚有值得考虑的地方。何况,断了口粮,却没有长期饭票予以支持,是否冒险得过了分了?
  一刻风流千载恨,最划不来的莫如是以肯定的资产投资在前景不明朗的事务上头。
  不管眼前人是如许的倜傥不凡,连眼神都潜藏着一份属于知识分子的、含蓄的多情,还是要抵安得住引诱才好。
  怕只怕短时期疗治寂寞之后,有一大段日子,在办公室内会得相见时难别亦难,那就太凄惶了。
  还是老话,一个年纪相当的女人,小事都能引起她重重叠叠的顾虑。
  夏惜真知道自己没有胆量闯这一关。她只好替自己,也替对方打圆场,说:
  “是的,现今的贤内助益发难当了,动辄要看牢孩子的起居与功课,整个人、整个心都得投入在家庭内,完全是另一番难能可贵的事业。”
  这番漂亮的话,非但堵塞了归浚华已然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心,更截住了夏惜真曾有过的一阵子外骛的遐想。
  她原本是可以选择说:
  “怎么这样出色的丈夫,也舍得搁在一旁不管呢,不怕危险?”
  这就是对彼此再进一步的鼓励了。
  毕竟夏惜真是个谨慎的人。
  岁月不但磨损豪情,年代也逼使人们作出不同的言行反应。
  当今的中年女性,谁不是站在道德沦亡与否的歧路上,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夏惜真年轻十岁,如果夏惜真是西方人,如果夏惜真不是在事业上涯出头来,她早就已挽起了这个叫归浚华的男士,作一夕之欢去了。
  夏惜真想,回望再上一辈的女人,也比自己幸福得多。最低限度她们没有太多诱惑、太多考验、太多挑战。
  妇女等闲不会拋头露面,应酬应对应付这一起野心勃勃的异性,是很少有的机会。
  夏惜真既已收手,归浚华就立即响应:
  “谢谢你赏面吃这顿晚饭,夜了,待我送你回去。”
  车子在浅水湾道上奔驰时,夏惜真心乱如麻。
  她想到冷冰冰的一张床,正等待着收容自己,直至天光大白,其间的历程是凄苦与无奈得不足为局外人道。
  当车子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厦前时,还有一个最后机会,只要夏惜真对归浚华说:
  “长夜正盛,到我家喝一杯咖啡如何?”
  故事就可以立即改写了。
  这个思想是极具诱惑的。
  或者办公室的生活太枯燥无味,零点刺激也未尝不好。
  单是最低限度能证明夏惜真除了在工作上头有充分魅力之外,还有另外抚媚娇柔、教异性想入非非的一面。
  怕那姓归的太太会找到公司来算帐?过虑了吧!人要面,树要皮。对方也丢不起这个脸。况且,不是说但愿曾经拥有,并非天长地久吗?现代家庭主妇大概已做足心理准备,让枕边良人偶然在外头曾经拥有了。
  试一试被男人拥抱着的感受,无论如何是好的,是不枉此生的。
  才这么一想,夏惜真就看着归浚华紧握着轪盘的手。
  心头微微的抽动,令她满脸通红。体内立时间有千万亿只小蚂蚁在血液中爬动,难受得令她昏昏然,要迷失知觉般。
  如果要快速成事,其实只消伸手过去,紧握着对方的,就可以了。
  在浅水湾道上似已走了半个世纪。
  夏惜真痛恨自己怎么会搬到司徒拔道来,她需要更长的车程,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去挣扎、去定夺。
  她还没有想到自己被强而有力的臂弯紧紧环抱着之后的下一步会是什么时,那劳什子车子就已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厦门口了。
  那句请上楼用茶的话,是说还是不说?
  人,是留还是走?
  行动,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千百万个问号盘踞在脑海里,叫她头昏脑胀,摇摇欲坠。
  终于归浚华开口说话:
  “你疲累了,赶快回家休息吧,改天我们再聚。”
  他起身,转过她那边,打开车门,让她下车。
  随即把汽车开走。
  或者,归浚华也是在挣扎边缘,所以快刀斩乱麻,急促来个了断,免夜长梦多,万劫不复。
  雨仍下着,夏惜真明知有雨,她还下意识地在归浚华车子开走时,向外疾走几步,站在大厦门外。
  雨似乎比以前下得急了,夏惜真双手合起来,承接了一些雨水,然后再以湿濡的双手往脸上擦,一阵清凉的感觉,教她整个人轻快起来。
  夏惜真挺一挺胸膛,回头就走进大厦去,她自觉仍有力量去应付漫漫长夜。



作者的话'梁凤仪'


  以下的两个是远在二十年前写成的短篇小说,如今看来,羞愧得很,不论文风思维都与我八九年开始积极从事写作之后的作品截然不同。
  之所以收录在本书内,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使我曾写过的短篇有一个整体亮相的机会,前后期作品成为一本小合集,对我很有意义。其二是有些读者与朋友喜欢我的近作,对旧模样也有兴趣一看,图个一笑,也是好的,故而也收在本书内了。




第六章 相忆深'梁凤仪'


(一)
  漫天风雪,威斯康辛的陌生地。
  OliviaNewton…John的“IfYouLoveMe,LetMeKnow”仍在录音机里播送出来,荡逸在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你爱我,让我知道……如果你不,让我走……”
  壁上的时钟,显示着中国同学音乐晚会快要结束了。
  我仍旧站在窗前,呆望窗外。白雪,无声地、轻柔柔地洒满一地。
  “凤姿,”昨晚,为杰和我从图书馆走向巴士站时,他那半恳求、半失望的眼睛一直望着我。“你真不能答应明天来参加中国同学音乐晚会么?”
  “我很抱歉。”
  巴士从对街转过来,停在我们面前,几十个座位只有几个没空着。可不是,谁不趁寒假回家走一趟。就是留下来的本地学生,也犯不着一定要在华氏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往外跑,只有我们(也许只该说我,为杰不是因为我,大概也宁愿躲在家里看书),这些家在十万八千里路外,又不得不尽快在生活费用光之前,把论文写好的中国留学生,才不能不冒着夜深雪重,冷得满脸发痛的往图书馆里钻。
  “你不是说过喜欢听人弹结他吗?”为杰还未放弃对我游说。
  是的,我喜欢听人弹结他,从我十岁开始,就喜欢听人弹结他。
  “我知道明晚自己的表演不会精采到哪儿去。”为杰微微垂着头,眼睛看着鼻子说:“但,我的确是诚心诚意,认认真真的学了一整年结他。”
  那声音低沉得似乎只预算让他自己听到。但,已足够使我的心蓦地浓缩抽搐起来。我别过头去,满眼是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静悄悄、冷清清、寂寂寞寞的景物,像我十五年来的心境。
  “别误会,我不是勉强你。”为杰以为我的沉默意味着不悦。
  “没有,为杰,你知道,什么人都勉强不了我。”我显然带点歉疚,很自然的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两下。
  “那么,你是考虑改变心意了?”没想到一个这样细微的安慰举动,也能使他再雀跃起来。
  “没有。”我慢慢戴上手套,车子快到家门了。“你也该知道,我不轻易改变心意,有时,甚至自己想改变也不能呢!”这回是我的声音低回得只有自己听到,刚放宽的心又收紧起来。
  为杰望着我,默默无言,永远是那张沉郁而满怀心事的脸。自我认识他以来,两道不夸张的浓眉,总是黏结在一起,难得的分开几分钟,又聚拢回去。这也许是我该负的责任。
  本来,初认识他时,为杰方方正正的脸庞上,洋溢着的是年青人应有的光彩,嘴角总带半点笑意。一双适中的眼睛,透视出定量的自信与满足,这是自然而肯定的——家境富裕的医科留学生,有的是可见的光明前途,有的是痴痴地跟在背后的漂亮女孩子。如果他没有遇上我或遇上我而在动情,他应该是幸福愉快的。可惜,上天不知是专爱作弄人,抑或是有意显示公平,似乎并没有轻易放过为杰的打算,正如没有准备放过我,甚至在遥远一方的霈一样。
  能怪我吗?是我的不是吗?每当我欲为此自疚一点儿时,总会立即联想到自己来。迢迢千里,独个儿飘飘泊泊的留在异邦,为的是那见鬼的博士名衔吗?我能不冷笑?
  我站起来,伸手拉了拉叫停站的绳子。
  “好好弹你的结他,我相信你会赢得很多掌声的。”我最低限度还是应该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反正明晚的掌声大抵不会属于我的。”他苦笑一下:“这学期新来的一位艺术系教授,也要参加我们的音乐会,听说他的结他棒极了。”
  “是吗?”我不经心的应着。巴士再转一个弯,便是我家门口了。
  “你没听过同学说起他吗?人师得很,锋头也蛮劲,名字叫什么傅若文的。”
  车子猛地转了一个弯,我双脚一软,差点没跌扑到为杰的身上去。下了车,脚踏在地上时,软绵绵、轻飘飘的,满脑子白茫茫一片,像这儿的雪。
  漫天风雪,陌生地,又一夜。
  “如果你爱我,让我知道……”
  壁上的时钟是九时多了。
  我拉开衣橱,伸手取下一件米白色的裙子,换上了,再披上我那唯一的半旧深蓝色大衣,拿起母亲最近织好寄来的红羊毛领巾。母亲的手工多精细,就跟机器打出来的没两样。红色的冷领巾,她心里的我,还总是逗留在孩童时代,没有小女孩不爱红色,我又岂能例外。
  那年,我十岁。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在小巷上此起彼落的响着。我从起床后一直躲在房里,折好在三大值抽屉里的衣服都给我从上而下,自底至面的翻弄出来,穿穿这件,试试那套,总还不能使我完全满意。
  “孩子,你比十八岁的姑娘还难侍候了。看,扔了满床满地的衣服,还没选上一件。”妈妈站在房门笑着埋怨我,“反正我们不是要上哪儿特别的地方,只到隔壁傅家贺贺年便回来,随便一点儿成了。”
  我没好气的瞥了妈妈一眼。爸爸不是整天在赞她聪慧会看人心,怎么就连自己女儿的心意也不知道一点点?
  “你不如就穿那红袄子吧!”妈妈有点不耐烦地给我出主意了,“你皮肤嫩白,配红色的蛮好看。”
  结果我真的穿了一身红色到傅家去。
  花红懊子,配红裤子,脚上踏白袜,穿进过年前爸爸买给我的红鞋儿,再加上摇晃在脑后的两条辫,辫上的红色蝴蝶结,活泼得像真要飞离我的松辫。
  傅家,大清早便堆满了一屋子的叔叔婶婶、姑姑舅舅、堂兄堂姊、表弟表妹,十分热闹。妈妈说我们早把傅家当作自己人看待,远亲不如近邻;从爸妈结婚不久,我们便和傅家当了好邻居。
  傅婶娘一见我,照例把我拥在怀里,亲亲我的脸,还是那使我百听不厌,越听越有味的老话:
  “多可爱的小宝贝,又甜又逗人开心,看将来谁个哥儿有本领讨了做老婆,谁家婆子积福聚了作媳妇。”
  我脸上热烘烘,怪舒服的,不禁看了坐在一角的傅若文一眼。
  深蓝色的长裤,仆仆实实的配件白衬衣,没打领带,即使在大年初一的今天,依然一派满不在乎,爱理不理的神态。他根本没注意我,或是任何人的出现、存在。只抚弄着自己心爱的结他,琴音婉转,轻轻地,不经不意,不疾不徐,从他指缝中溜溢出来。如果我有根魔术棒,可以任意把自己变成什么的话,我大抵会毫无考虑的把自己变成他怀里的结他。
  “若文,别只顾一天到晚玩结他,这么多小朋友来了,总该带他们到后园去玩玩。”傅婶娘扬起声,从客厅的另一角吩咐儿子。
  看他把额前的一绺垂下的头发往后摔,站直了身子,一对修长的腿配合着适中的腰和宽阔的胸膛。十四岁的他,那份显明的英挺俊拔,夹杂着眉宇间的灵秀气质,开始晓得如何咄咄逼人了。他,左手挽着结他,右手插进裤袋里,走前两步,就从我的身旁擦过,正眼也没有望我一下。
  “走,我们打球去。”他对站在门旁,满手糖果的男孩们说,从不改那有力的、决定性的语气。
  “她们怎么办?”显然其中一个男孩子还想到要照顾一下那些同来的女伴。
  “她们?”傅若文的眼光这才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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