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
第二章 时间
第三章 家
第四章 父亲和儿子
第五章 威曼夫人的困惑
第六章 滑雪
第七章不真实的结局
第一章 梦
头上是灰蒙蒙的天,脚下是雾茫茫的云,广阔世界浩荡人间只有我一个人在空中飘荡。我试着踏上一快土地,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滑下去。狂风在耳边呼啸,银雪,淡雾,急雨,轻云飞快地在眼前闪过。我用力想使自己停下来,身体却从积满冰雪的山坡上滑下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向黑洞洞的深渊。我绝望的大叫一声:“旺远!”
原来是个梦,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在峭崖下摔个粉身碎骨。头还昏昏的,梦中的呼喊还在耳边回荡。旺远是我的丈夫,我们亲亲密密吵吵闹闹地过了大半生,我想,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时,最后的呻吟也会是这个名字。
躺在柔软的床上一动也不愿意动,真想再睡一会。自从开了这家饭店,真是饱尝了当老板娘的滋味,每天单调忙碌的生活,睡眠仿佛是唯一的享受。我没有挣开眼睛,凭直觉知道旺远不在身边。他一定在餐厅,想想还有刚从中国来的干女儿咪咪帮忙,我索性在床上再享受一会儿。
有人在我旁边说话,不是旺远也不是咪咪,说的是德语。“……维曼先生,您不要过分担心,您太太的体质不错,会苏醒过来的。”一个女人的声音。
“担心,不,施耐德医生,我不担心,我太太只不过是太疲劳了想多睡一会。”
又是一个梦,我仿佛走进一个病房,不,是躺在病房的床上。那个叫维曼的在继续说着:”……等到复活节,我们还要去滑雪……”
雪,到处是白茫茫的雪,我滑着滑着飞起来,一朵朵白云;一阵阵轻风……
终于挣开眼睛,透过窗户看到天已经全暗下来了。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旺远怎么不来喊我?我坐起身来,忽然觉得不对劲,我是在一个四壁洁白的房间里。屋里还有一张床,有人躺在上面,雪白的床单下露出一头金色的头发。这明明是一个病房,我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还在梦中?
我慢慢坐起来,床头几上有饮料。我倒了一杯矿泉水,微光下杯中的小水珠上下跳动着。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不,这绝不是梦。喝了一杯矿泉水更清醒了,我四处看看,迟疑地按下床头的红色按钮。半分钟后,一个穿白大挂的中年女人走进病房。
“您有什么要求吗?”
“您是施耐德医生吗?”我试着问。
“我是玛丽亚护士,施耐德医生上白班。”
“我怎么会在这?”
“您因振荡休克,三天前来的。”
“您能帮我通知家里人吗?”
“您丈夫每天都来,他明天会到的。”
玛丽亚护士离开病房,我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仿佛还在云雾山中。半昏睡中听到的对话根本不是梦,对面床上的金发女人无疑就是维曼夫人。我怎么会摔成脑振荡呢?等明天旺远来一切都会清楚了。
***
早晨我挣开眼睛躺在床上,一个很漂亮的女医生走进病房,她走近我问道:“您头还昏吗?”听声音知道她就是施耐德医生。
我坐起身来摇摇头问道:“我今天可以回家吗?”
“今天?最好有一段观察时间。”
“最好是今天。”
“今天出院也好,”例行检查后她说,“您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饭菜。”这个女医生真可爱。医生离开了病房,我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躺下来闭上眼睛。入睡前还想到那个维曼夫人,她一直在昏睡,都说同病相连,我却很同情那个只听过声音的维曼先生。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讲话:“我这个人不懂医学,可是我懂我的太太,她睡足了当然会醒过来。”是维曼的声音。
“您有道理,您有道理。”施耐德医生连声说。
他们俩走进病房,维曼先生走在前面,他个头不高,五十几岁的年记,一付运动员的体形。只见他站在房子中央,夸张地把手在胸前一合,大声说:“我亲爱的宝贝,你终于睡醒了。”
我仿佛又一次走入梦境,惊异地坐起来。维曼先生一直向我走过来,他亲亲我的额头说:“我们回家吧。”
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流回了心脏,我手脚发麻,这次真的又要休克了。女医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关切地问:“您感觉不好?”
这里没有任何人开玩笑,维曼先生扶我躺在床上,我听他不断地重复:“你若没睡够就接着睡,不忙回家,不忙回家。”一双忧虑的眼睛却是那么陌生。
旺远在什么地方?我向房门张望。维曼先生焦急地问医生:“她怎么回事?”
“您不用担心,”医生检查我的心跳和血压之后说,“她早晨什么都没吃,身体还弱,突然见到您,一时很激动。”她弯下腰又对我说:“维曼夫人,您要不要喝一杯热牛奶?”
“不!”我大声喊道。我怎么从张太太变成了维曼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会事?在我的生命中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维曼先生和施耐德医生同时惊奇地望着我。我现在能和他们说什么呢?
“不,我只想安静一会。”说完后我闭上眼睛。
施耐德医生走出病房,维曼松了口气坐在床边,他拍拍我的手说:“我去中国饭店定一份饭菜给你。”
我挣开眼睛对走到门前的维曼说:“你不要麻烦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他回过头来,我马上闭上眼睛,过一会听他迟疑地说:”你安静地休息吧,我明天再来。”
房门轻轻地关上了,从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走廊里有人轻轻走动。我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四处查看。对面的床怎么是空的?那个金发女人到那里去了?我摸摸自己的头,心猛地一缩,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个黑头发的亚洲女人,棕色的脸上眼角上似乎又多出几条皱纹。千真万确,那是我的影子。我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是附在他人身上的幽灵。
第二章 时间
一束温暖的阳光照到床头,空气中散发着牛奶和面包的混合香味,又是新的一天。昨天维曼离开病房后我打电话,看电视,翻报纸杂志,直折腾到后半夜。先是熬到饭店营业时间,赶快到医院电话亭拨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
“中国饭店承康。”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咪咪也不是跑堂阿菊。
“您好,我请老扳讲话。”
“老扳不在,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请问您是那那一位?”
“我是老板娘。”
我的头嗡的一声,没忘了问一句:“老扳是姓张吗?”
“错了,我们姓李。”电话随即挂断了。
我象一个幽灵从电话亭荡出来,信步走到一个空房间,原来这是个休息室。几个方桌十几把椅子,靠墙还有一个放着报纸和杂志的书架。我度到窗前望出去,外面是个天井,灌木苁围成的花坛中有一个喷水池。应该是个很美的花园,可惜是冬天,光秃秃的,显得有些凄凉。
我随手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是新闻节目,电视上说什么我根本没心思听,忽然屏幕上的一行小字闪入眼中。我象遭到雷击一样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啪的一声倒在地上。玛丽亚护士闻声走进来。电视主持人正在报告温度,气压,风力……是天气预报节目。她肯定没见过有人看这个节目会如此激动。
“电视节目使您受惊了?”
“是的。”
“您害怕变天?
“不是天气,是时间。”
“时间?”
“时间过得太快了。”
玛丽亚护士确信我不是神经病发作后走出休息室。我抓起报纸杂志疯狂地翻起来……后来我六神无主地走回病房,躺在床上思考,清楚自己的处境后很快入睡了。旺远常说,我的性格象随意平衡的球,这话又一次应验了,大活人还能把自己丢了不成!
***
施耐德医生向我微笑:“早晨好,维曼夫人。”我听后心里一惊,随即也向她微笑问好。
“一切正常,感谢上帝。”她为我作过检查后说
“我只感谢医生,我是无神论者。”我说的是心里话。
“这和信仰无关,”施耐德医生说,“原在这个病房的克莱纳女士和您病情的十分相似,我们采用同样的医疗方法,对她却没有一点作用。她什么时候或是否会醒过来,只有上帝知道。”想到自己可能会象克莱娜女士一样一直昏睡不醒,确感人生无常。
“您可以办出院手续,您先生一到,就可以带您回家了。”
“我先生不会来了,我昨天打电话没找到他,也不知他在什么地方。”我又糊涂了。
“维曼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他有问题,是我有问题。”
“您还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我很正常,不,我很不正常,我是说,我感觉很正常看起来也很正常,实际上很不正常。”施耐德医生注视着我,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疑虑。
“自从我从这张床上过醒来,许多事情使我十分震惊,我仿佛闯进了一个迷魂阵,我确知自己不是神经病患者,决定把自己的情况向您全盘托出,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讲下去,我会尽力帮助您。”
“昨天下午您和维曼先生走进病房,对于我,他同您一样都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我等着来接我的丈夫是另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张旺远。维曼走后我忙着和自己的丈夫(记忆中的)联系,我们的饭店已经易了新主。我本来还计划今天去维也纳天堂路寄宿学校找我的儿子乐海,无意中打开电视机,我一下子明白,他不会在那里了。
“在我的记忆中,美国总统是布什,东西德国还没和并……,当我看到新邮杂志上美国歌王杰克逊抱着他的婴儿是多么惊奇,在我的记忆中,他正因对男童性骚扰吃官司,现在他已经离了一次婚又结了一次婚。电视上1997年3月30日的字样使我明白,从1991年冬到现在整整六年时间对我只是一个零!”
施耐德医生说:“您的话使我吃惊,失忆症的病例并。不多见。我可以把您转给其他更专门的医生,我相信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办法,在医学上没有什么特效药治疗这种病症。”
“谢谢您这样坦率,我自己也没有迅速恢复记忆的幻想,现在只希望您帮我得到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
“是的,我现在不能这么糊里糊途地去作一个陌生人的妻子,我需要一段时间,先搞清我丈夫张旺远的情况。请您婉转地向维曼先生讲明我的情况,希望能得到他的同情和谅解。”施耐德医生思考着说:“还有两个病房我要去查看一下,过一会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半小时后我到施耐德医生的办公室,她正在等我,我好奇地翻看桌上的报纸。她笑着说:“维曼夫人,您什么时候学到这么好的德文?”我知道她是为了缓和我紧张的神经,才提出这个问题。我说:“我只在大学的预科班学过一年半,后来和丈夫一起去上奥州开饭店。现在听德语几乎没有什么困难,昨晚看报纸和杂志也没有问题,我自己也很奇怪,看来六年里还是学了一些东西,庆幸没有失去。”
施耐德医生说:“我在计算机上查了一下维曼的资料,他是西门子公司的职员,已经有三十五年工龄,他没有自己的子女,法律上来讲,您和您的儿子是他最亲的人。”
“有我儿子的资料吗?”
“在维曼的资料中注明继子张乐海跟他保险。孩子不满二十岁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可跟父母保险,养父母也一样。这是国家的法律。”
没有经济能力?这么说乐海还在读书,也许就在我读过的维也纳大学。那里中国学生不多,找到他会很容易他,找到儿子再找爸爸也不会难。
施耐德医生打断我的思索,她说:“您一年前在维也纳十三区区政府和伏兰茨。维曼登记结婚,在这之前您和张旺远的夫妻关系必定已经结束,您或者已与他离婚,或者是他的寡妇。”
“怎么会呢?旺远一直很健康。”
“我认为你们离婚的可能行更大。”
“离婚?施耐德医生,您看我象个会抛弃丈夫的女人吗?”
施耐德医生困惑地望着我摇着头说:“你们东方女人的思维方式真是奇特,考虑夫妻分离的原因先想到一方死亡或自己感情的背叛,难道你们真地忽视很普遍的原因是男人的移情别恋?难道张旺远先生不可能另有所爱离开您吗??
旺远会爱上别的女人离开我!?泪水成串地从眼睛里流下来……
“假如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你会怎么样?”是什么鬼电视节目触动了他哪条神经?
“假如地球改变他的旋转方向,施蒂凡大教堂沉入海底,你会怎么样?”
“别打岔,回答我。”
“假如一颗直径为十公路的流星,象六千五百万年前一样冲向地球,我们必定在幸存下来的三分之一生命中,我要和你一起在废墟上重建家园。”那天晚上我嘴贫的要命,我知道旺远欣赏我这点。他还愣在那里。“不要为我发愁,假如有一天你真的背叛我,我们也不分开,”我用手当枪,在他头上一指“啪!首先这样,”又把手指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嘴里“吧”地一声,顺势道在他的身上,“看,我们还是在一起。”
旺远抱着我说:“我的傻女人,背叛你就是背叛自己,就是背叛过去。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应该,永远不应该发生。……”
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
“生活是大海,幸福是大海里的珍珠,有人终生寻觅也见不到珍珠的踪迹,有人在捞取珍珠时沉入海底,能够得到幸福的人多少哇……”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我做的家乡菜,旺远可能喝多了,你看,他在随意篡改海涅的诗。他看着儿子接着说:“乐海,我告诉你,爸爸有幸捞到了那颗珍珠,我的珍珠--就是你的妈妈。”
“干杯!幸福爸爸,干杯!珍珠妈妈。”乐海举起手里的可乐。
“干杯!我们的小珍珠。”我和旺远不谋而和异口同声。一阵哄堂大笑,三只杯子碰到一起。那一天是旺远的生日,是我记忆中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我摇摇头回到现实中,麻木地看着施耐德医生,“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不是问题,人人都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
“跟丈夫回家。”
“他在那里?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他会来找你,接你回家。”
“您说的是维曼先生?那个陌生人?”
“不,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您的丈夫,维曼先生五十多岁结束他的单身生活,可见他对您的真诚。相信您对他也有很深的感情。忘掉的事情并不等于没有发生,就是重新开始也可以建立一个幸福家庭。”
我想到那个乐观的奥地利男人,他和旺远多么不同,我真的曾被他所吸引?只听施耐德医生接着说,“可以理解,失去记忆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您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说不定什么偶然的机会能诱导您记忆恢复。”
“我要找到自己的儿子。”
“您的儿子不用您费心去找,他当然会和您联系。”
“施耐德医生,谢谢您的忠告,我今天就跟维曼……我的丈夫回家。说不定一迈进家门,我就会想起一切。我失忆的事最好不让他知道,免得使他困惑和伤心。”
“我替维曼先生感到高兴,他的太太终于想到他也有一颗不该受伤害的心。另外您患有失忆症已经写入病例,当然会保密,您不说我们也会这样作,例行检查时我直接和您联系,您有什么困难和问题可随时来找我。”
“谢谢您!”
“维曼夫人,您的故事打动了我,把我当成您的朋友,不论您什么时候恢复记忆都别忘记告诉我。”
***维曼进来时我已经梳理整齐,“噢,房间又住进新人。”他压低声音走过来亲亲我的额头,又退后一步打量着我说。“脸色不好,你需要阳光。”
我提起床上的手提包,迟疑地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