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潮湿、轻柔的长发,在这里
在红絮花掩映的南方,蟋蟀的应和声响起
我们向着遥远说话,但是
没有来自远方的行人,没有预言者
也没有过去世界的阐述者。也许秋天会来临
天空慢慢变成橙色,天气愈来愈干燥
高高的白杨在九月的黑暗中静立,星辰出没
白茫茫的光带横贯天际,寂静一如大河
我们猜想着秋天的开始,猜想着头顶上的世界
我们的愿望一如既往,依然持续着
面对着广大的虚无
Ⅱ
风从天际而来,经过幽远的草原、林莽
大河,树林、灌木、麦田
风在纯净的紫云英和猪尿豆上飘着
在南方的绿野,飞鸟掠过云彩
在白茫茫的风雨中行走
它往北方来,往西方来,往东方来
它往南方来。飞鸟是一种叫做鹓的鸟
不喜欢结伴而行,从来不辨远方的雨意
如果不是梧桐,它不停息
如果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进食
如果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饮用
时值初夏,在潮湿与闷热中
暗绿色的河岸上,水杉与泡桐渐已浓密
孤独的虞美人是绿野的守望者
是河水的观望者。河水奔流着,徜徜徉徉
雨水按着季节来到
从惊蛰开始,雨水持续着
细雨,小雨,大雨,阵雨,暴雨
有时短暂,有时连绵,有时瓢泼洋溢
天空忽而幽暗,忽而明亮
忽而混沌,忽而白茫茫一片
与此同时,忽而之间,河水也变得恣意了
日复一日的清悠早已消失
在拂晓,在薄暮,有时散漫的水流
分不清两岸之间的牛马,在河水之上
柳絮轻浮,独自悠游着
柳絮从村庄、从空中飘来
从水田、水渠、涵洞,追随流水直到大河
直到无际的旷野。在河底
青虾与草鱼在苇丛中隐藏嬉戏
鲢鱼,鲫鱼,鲤鱼,鲶鱼
徘徊在水浅的地方、在淤泥之中
每当阵雨过后,它们就浮上水面打挺
而青鱼、鲦鱼和河鳗
钻在水深之处,在激流中悄然长大
从单纯到淘气,从笨拙到狡猾,从温静到暴躁
在不远处,抽水站下方
青螺在繁衍,河蚌在偎依
偶尔,抬头望见水面愈来愈宽阔
水面茫茫,雨水在降落下来
但它们不知道天上的云雨是何物
而这时,旷阔的天空下
远处的禾稻已开始插种,慢慢返青
玉米长胖了,蚕豆花平静又温柔
孩子们捉着蚂蚱,从平原跑来
他们跑在平原上,愈来愈响亮,行走的声音
随着幽深的叶丛放大而传向很远,有时候
当孩子们沿着河水向前,脸朝远望
已看不见水的尽头。这是初夏的雨季
枇杷的青果,已经挂在繁茂的枝叶间
许多事物在阴郁中等待
梅子,桃树,梨树,柑橘,桂花树,夹竹桃
还有洋金花,啤酒花
它们都喜欢晴朗微风的天气
许多事物在倾听隐隐的雷声
豇豆,蚕豆,扁豆,西红柿
茄子,韭菜,南瓜,丝瓜,葫芦,胡萝卜
红的,白的、黑的、黄的,紫的
它们担忧着急骤的冰雹降临
而孩子们跑在平原,在河堤上
在爬着青虫的杨树下、梧桐下
当大鸟掠过,它向南而来
庞大张举的翅膀浮动在大风中犹如波涛
疾涌的气流掠过芬芳的瓜田
掠过湖荡中的茭白,旷野中的大树
无患子、山杜英、槐树与樟树
掠过凉爽的泥土下
酣睡的蛇、晃动的萝卜、翻涌的马铃薯
在雷声中,在闪电分解的雨水中
我们将望见、听到——但它太庞大了
我们如何望见、听到?也许我们只能梦见
在这初夏,在饮酒至午后的恍惚中
如同梦见经过平原的雷电、河水的徜徉
如同梦见孤独守望的虞美人
直至夏日远去,杨柳边阳光愈见宁静
直至雷声隐匿,虫声飘荡,露水滋生
当孩子再次来到平原
河水的流淌已不再疾速,风在远处行走
向着遥远、无尽的天外
大地的疲惫与紧张渐已平息。当秋天来临
在我们居住的村庄、池塘边
虫卵、树叶和蒿草在静静腐烂
油桐树落叶片片,从不远离它们出生的村庄
在懵懂的欢欣与憧憬之中
当它们愈长愈高,这时候
它们就与我们一样,慢慢发现了星空的美丽
看见了星月的闪烁,在天上
在浩瀚的河汉之中,群星环绕,注视着我们
它们有无穷的名字,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叫它们朱雀,玄武,青龙,白虎
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叫月亮——玉盘,婵娟,素娥与秋碧
随他去吧
王 棵
1
对于这条车流量过大的国道,李筱清总是心生惧意。起先只是简单的生理反应,那些莽撞的汽车在她的想象中失去了控制,迎着她的视线奔扑过来,紧接着,有股冷风钻进她胸口,她立刻被一种深邃的惊慌感扼住了。一切来得太快!去得更快!李筱清顾盼身边奔涌的车流,屏住呼吸,默诵这句话。毋庸置疑,她是因这个世界的超速运动而惊慌。
这是岁末年初的一个傍晚,李筱清坐在长途大巴上,恍惚间又被那种惊慌感扼住了。日近黄昏,阳光却格外晃眼,国道上形态各异的汽车顶上都升腾着一层反光,稀薄,恒久,虚弱无力。李筱清突然对南方的一切产生了怀疑:那个和她约好六点半见面的男人,这个约会本身,都令她觉得不可靠。到处都是骗局,昨晚她不是还从网上看到一篇色诱网友见面最后把对方抢个精光的报道吗?这个刚刚在网上认识的男人,她了解他吗?怎么能这么轻率地跑出来和他约会呢?李筱清坐不下去了,快速拿出手机,给那个名叫唐洛西的男人发了个短信:我还是决定不和你见面了。信息发出后,她发现大巴已经开到他们约定见面的长安大酒店。一些男人女人正从酒店的大门进进出出,零星几个男人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或低头沉思,或向国道这边眺望。大巴一掠而过,李筱清慌忙回头,遥遥审视酒店台阶上的那几个男人。她与那男人素未谋面,那么他们中的哪一个是那个名叫唐洛西的网络男子呢?或者他并没有按时站在那里吧,那里并没有一个叫做唐洛西的男人。她把头收回来,蜷进座位,忽然感到了惆怅。前面开始塞车,大巴停了下来。一股巨大的倦意拦住了她的思绪,使她没精神下车原路返回。过了长安镇就是深圳的地界,几十分钟后,大巴将在深圳的宝安城区停下来。李筱清拿出手机,查看手机簿里的姓名。叫孙辉的男人就这样从这个庞杂的生活里跳了出来。事后李筱清回想当晚情形,免不了会这样感慨:生活基本上不是有预谋的,但更谈不上天意;有些时候,完全因为人一时的茫然失措,才使生活转瞬间流向某条支流。
在给这个同样陌生的男人打电话之前,李筱清有过片刻的犹豫。但她总得做点什么,这个念头比她心里的其他念头更尖锐,最后她还是不假深思,打通了孙辉的电话。电话里的男人很激动,仿佛他多少天来一直在等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电话。你真的会过来找我吗?他难以置信。李筱清淡淡地说,你在宝安哪里?三十一区!你知道三十区吗?怕李筱清变卦似的,他焦急起来。他这股子激动劲让李筱清很是受用。不知道,李筱清说,你告诉我怎么走吧。他大声告诉李筱清一个搭车方法,又说了一个叫雄风娱乐城的地名,定下来两个小时后在那里碰面。
李筱清把手机拿下来,扭头看窗外。阳光暗淡了些,窗玻璃上隐隐浮出她的投影。她看到自己因为那个男人的焦急而变得神采飞扬。从下午在网上约见唐洛西,到现在临时约见这另一个叫孙辉的男人,这所有的举动似乎都有些不可理喻。但作为一个三十六岁的老姑娘,她能够原谅自己突如其来的不理智。
2
那男人缩在一张椅子里,头微微向一侧肩膀侧着,整个脖子都被埋进了肩膀中间的凹处,他就这样从头至尾保持着那个坐姿,没有任何表情,紧紧盯着她这里。背景是呆板的一片漆黑。他的样子看上去委靡不振,但又不失质朴和单纯。就李筱清的择偶观来说,质朴和单纯比优秀更有吸引力一些。是啊,一年多来,李筱清一直在忙着为自己寻找—个合适的婚嫁对象。
在到达雄风娱乐城之前,李筱清坐在车上竭力回忆孙辉照片上的样子。黑蒙蒙的背景,浮在黑色中的委靡不振的男人: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即将出场的孙辉与那张照片对上号。她都快忘记他了。大约半年前,她深圳一个女友给她捎来这张照片,背面附着他的手机号。在六月中旬前后,她接到过这个男人不下十余条短信,以及两个电话,但她觉得对方工作不稳定,思前想后还是没同意与他见面。但这男人留给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不是没遇到过热情的男人,像他这样热情的男人却也少见,李筱清到现在还记得那男人给她打电话时那激动、热烈又不失诚恳的话。这么一说的话,她突然决定在这个傍晚约见这男人,也不算太失理性。
大巴在宝安汽车站停下,李筱清问了路,打了个的士直奔三十一区。的士在三十一区出口处的雄风娱乐城外面停下,李筱清边给司机付钱边往外张望,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娱乐城门口马路边的孙辉。他个子高高的,有点壮,比照片上那个不阴不阳的形象强多了,李筱清刹那间还以为认错了人。她走过去,很快感觉到一种弥漫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浓重气息,在照片上,这种气息可能是委靡不振,对应到眼前的真人,那就成了他身体里挥之不去的压抑感。李筱清突然生出某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心里隐隐一沉,莫名其妙地,注意力就集中到了他身上。走到他身边,他才看到她。他笑了起来,小小的眼睛挤成一条缝。已经夜了,路灯辉映下,他的牙齿是一种纯粹的洁白。如此不加掩饰的欣喜使他身上的郁悒一扫而光,整个儿他就变成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男人。李筱清喝到一口热水似的,心里一下子充实了许多。他们连自我介绍都省略了,第一句交谈就是家常话。他们不约而同地问对方吃饭没有。都没吃。他建议他们去前面的湘菜馆共进晚餐。李筱清很轻松地就跟着他走。走在他身后,她注意起他的穿着。上面是一件黑夹克。李筱清一眼就看出料子不怎么好。这无疑暴露出他所处的经济层次不会太高。但在李筱清的择偶准则中,这个状态并没有被列为重点计较条目,对一个女人,尤其像李筱清这种经济条件尚可的女人来说,未来老公的品质是否纯良比什么都值得警惕;还有健康的身体,也是较为重要的。看这男人生了两条健壮修长的腿,在牛仔裤的包裹下随着他的大步迈进虎虎生风,相当养眼。李筱清习惯性地就给他打了打分。在她的择偶试卷上,这个男人至少也是七十五分吧。对李筱清这样长期困于结婚焦虑症的姑娘来说,通常情况下,六十分就是万岁了。
你很漂亮!
坐下来,点完了菜,孙辉突然给了李筱清这样一句评价。左右桌上都有人,他是小声说出这句评语的,头微微向她这边靠过去。李筱清却警惕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思忖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她看到他说完这句话后仍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等着她对这句评价的反应。这令人觉得他很认真。他的认真使李筱清觉得那评语和虚伪一点都不沾边。李筱清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放到杯子上,举杯摇了摇,冷静地喝了口水,再仰起头,与孙辉四目相对,她脸上露出因得到赞美而无法抑制的由衷微笑。
你看!你笑起来,你的嘴角,翘翘的,很漂亮。你的嘴角真的很特别。我这个人怪吧,很少有人喜欢上别人的嘴角的。李筱清不无惊讶地听到了“喜欢”这两个字以无意识的方式从这个男人嘴里漏出来,她心里不由感动了一小下。孙辉还在继续说,表情一直认真,看着绝不是个油腔滑调的人。你的眼睛也漂亮啊,那么大,双眼皮。李筱清无法藏匿心里的愉悦了,她抱起双臂,微笑伫立在脸上,歪着头,专心听他说下去。在她的履历里,这么真心夸她的男人并不多见,她并不是个美貌女人,如果年龄尚小,拥有苹果般光洁饱满的皮肤和清澈明亮的目光,有人夸她美丽,她还不至于惊诧,年轻总可以替女人加分的。而现在,她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年龄已是劣势,使她的容貌打折,她再觉得自己可以与美丽这种词汇挂钩,那就是不自量力了。但这个晚上她还是决定相信孙辉的赞美。美不仅是一种客观呈现,有时也是一种比照之后产生的落差。在她看来,这个男人觉得她美,是因为他本身相貌普通,比如他生了一双小眼,便会觉得天底下所有的双眼皮和大眼睛都是美的,他会因为自己的欠缺而忽略对方的眼袋以及隐没在眼角的鱼尾纹。并且,大概由于这个男人不佳的经济状况,像她这样衣着考究、气度不凡的女人,有时也会使他的审美观念转向形而上。
李筱清许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志得意满过了。这个男人仿佛就是一道甜点,专门让她来开胃的。菜上齐了,她筷子不停,食欲真好。孙辉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关照她。上了一个新菜,他就赶紧将它移到最接近她的地方;她嘴角沾了点油,他立即扯了张面巾纸递过去。自始至终,他都望着她。好像他等了好多年了,才等到这么喜欢的女人,怕眼神一疏忽,这女人就会飞掉。他这种近乎迷恋的眼神令李筱清受用到了极点。这道甜点,真是甜得舒心爽肺,叫她里里外外都舒服得很。李筱清津津有味地品味着这个湘菜馆并不精致的食物,不免就想,是不是自己以前过于计较男人的外部条件了呢,很多虽然平庸但让女人暖心的男人都被她错过了吧?!
像你这么好条件的,应该很容易找朋友的。有钱,长得漂亮。你到现在还不结婚,是因为你太挑吧。
孙辉开始表达起来,真是个直截了当的男人。很显然,在这之前,他从那个曾经试图撮合他与李筱清的介绍人那里获知了李筱清的许多情况。让李筱清感动的是,半年过去了,她这边早已将他扔到了九霄云外,如果不是因为傍晚一时无聊,她可能一辈子都再不可能与这个男人打交道,而在孙辉这里,却显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虑过她的。李筱清抬眼向外望了望,看到饭馆门口的马路上驶过几辆巴士,不知怎的,她感觉那些车子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令她觉得时光悠长。她望着孙辉,感觉到自己眼里溢出粼粼水光。孙辉现在开始说到了他自己,用一种分析的口吻。我就和你不一样了。我工作不稳定,没什么存款。而且,而且我还有很多麻烦事。我跟你说出来,你肯定会介意的,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离过婚,有个四岁大的儿子在老家,爷爷奶奶带着。我条件太差了,不容易找。
那种浓重的气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他身上,李筱清整个人都被这种郁悒之气镇住了。刚才从他嘴里吐出的,他的那些情况,李筱清是从不知晓的。当初介绍人并没给她讲那么细,也可能,这么长时间过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