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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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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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房里已开始飘出一阵阵炖鸡汤的香味,我听见大娘在喊,狗儿,狗儿,你过来。狗儿是大山的儿子,六七岁了,我被父亲送到大娘家来,也就这么大吧。大娘把锅盖揭开一条缝儿,让狗儿去闻,乡里的吃虫子蚂蚁长大的土鸡,被大娘炖得真香啊。大娘手心里漫溢出的乳白色的热气,把她干枯的经络都填满了。大娘问,香不?狗儿说,奶奶的手好香哩。大娘把盛着鸡汤的瓦罐端到饭桌上,叮嘱狗儿守着,别让狗挨近桌子。狗儿聪明,一边深深地吸着这香味,一边竖起耳朵忠诚地守护着那只瓦罐,两只红扑扑的小手捂着瓦罐上,他一定觉得很暖和吧。,我的心里猛地一颤,又感觉到了骨子里血液的撼动。看着狗儿,我突然又像看见童年的自己。 
  听见大娘在灶房里喊,大山,去看看你大哥,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大山响亮地应了一声,正要出门,我拦住他说,别去了,他要来,自然就会来的。 
  菜都上桌了,椅子摆好了,酒盅也摆好了,大山媳妇也从大娘名下的那块地里回来了,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看见我竟有些发慌,脸也红了。 
  大娘说,这是你城里的兄弟呢。 
  大山媳妇这才慢慢定下神来,连声说,稀客,稀客哩。她弯下腰换那双沾满了泥土的鞋时,汗珠子立刻顺着她的两颊滚下来。这个季节天气正冷,她却一身是汗,汗湿了的头发全粘在头皮上。好勤快的一个女人,换过鞋子,又拎着潲桶去圈里喂猪,搂着干草去栏里喂牛。 
  饭菜在桌上已经凉透了,还不见余县长回来。我走出屋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天色已是黑洞洞的一片。听见牛反刍的声音,圈里传来猪满足的鼾声。这声音加深了冬夜的寂静,这无边的寂静让我滋生出一股惶恐不安。我踱回屋里,看见大娘使劲咬着嘴唇,咬得全是白印子,大山两口子都迷离恍惚地从门口朝黑洞洞的夜里望出去,眼睛似睁非睁。狗儿已经趴在他妈妈怀里睡熟了,那孩子长长的睫毛,不时抖动一下,显得格外忧伤。 
  我说,他不会来了,我们先吃吧。 
  几个人都坐着没动。我举着杯子,说,大山,干了这杯! 
  那汉子突然扑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也感到鼻子酸酸的。 
  夜深了,余县长终于踏进了这个小土院,他已经吃过饭了,喝过酒了,在叶四海家里。叶四海:是村支书。代表一级组织。余县长终于还是没能绕开这一级组织。 
  他坐下了,说他把事情都弄清楚了,是大娘不对。他要把大娘叫到一边去说点儿什么,大娘拿眼看着他,那眼神又是我在城里见过的那种,空洞,呆滞,惨白,像是死人的眼睛。她整个人真的像死过去了。余县长又把目光转向大山,问,大山,唔,大山同志,你是不是把村部的仓库门撬开了?你要老实告我。 
  大山开始惊惶,嗫嚅道,……是,可我…… 
  这就对了,余县长做了个凌厉的手势,提高了声调,这说明叶四海没有讲假话! 
  大山低下头,像一个真正的贼被拿住了一样,流着汗,也流着泪,突然,我听见了他野兽般疯狂的尖叫声,我没偷东西!我是要拿回我自己的东西,他们把我扳砖的家伙全没收了,我要拿回来,那是我吃饭的全部家当啊,大…… 
  那个哥字他没有叫出来,哽在喉咙里了。 
  余县长说,怎么能随便撬公家的仓库啊,你知道这性质有多恶劣,要是换在前几年……他顿了一下,好像把什么太难听的话压下去了,只说,要是换在前几年,像你们这样的盲流能在这里待几年哪?叶支书对你们已经很宽容了。我知道你们也难,这里没你们的地,没你们的户口,总归不是长远之计,我看你们还是趁早回去吧,回你们自己的家。 
  大山急了,红头涨脑地喊,那我娘咋办? 
  你娘?余县长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山是指大娘。明白过来他马上就把脸拉长了,说,我不知道你娘是谁,潘桃花老人是谷花洲村花名册上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村里会把她养起来,她可以吃五保,也可以上幸福院,有党有政府,她就会安度幸福的晚年。余县长说到这里蓦地瞅了大山一眼,大山蓦地缩了一下头。余县长瞅大山那眼神是轻蔑的,甚至是敌视的,好像大山死乞白赖地留在这里还有别的企图。 
  老人家,你别瞎想了,现在连亲生儿子都靠不住呢!余县长说着站起来,拍了一下屁股,他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有些灰尘。大娘没有任何反应,像是真的死过去了。大山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他女人伏在熟睡的狗儿身上呜呜咽咽地哭。大山突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又冲那哭着的女人喊,哭,哭丧啊?还不赶紧收拾家伙去,明天一早上路! 
  大娘的身体吱扭一晃,无限惊奇地看着大山,上路?山儿啊,你要上哪儿? 
  快半夜了。我跟着余县长走出来时,整个谷花洲,只有这小土院里还亮着灯。灯下却没有任何声音。对于大山的去留我其实也不太关心,也从来没有找到那种亲兄弟的感觉。我关心的还是大娘挨打的事。我咄咄逼人地问余县长,我大娘就白挨人家一顿打了? 
  余县长压低声音说,没谁打他,是她用头去撞叶四海,老叶闪了一下,她一下子就撞在这小土院的墙上了。 
  我看了看他。在他心安理得的平静后面,一种很冷很冷的东西在我心头弥漫。 
  他充满深情地望着夜幕上现出的墙影,还探过一只手在墙垛上摸索了一阵,我听见他手心里有干土渣搓出来的窸率声。他歪着头发了一会儿呆,低声说,这小土院也该拆了啊。 
  他长吁了一口气,慢慢吹尽手心里的黄土,那小土院里的灯忽然灭了。 
   
  十二 
   
  大娘是在秦大山一家走后不久失踪的。 
  就像余县长说的那样,她在大山走后就进了幸福院,开始安度她幸福的晚年。她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小土院被村里扒了,责任地和菜地也都被村里收回了。我不愿意在这方面推究得太深,越是推究我就越觉得这是叶四海精心设计的一个阴谋。叶四海压根儿就不想让一个外地人在这个村庄安家落户,把我大娘的房子、院子、土地继承下来。这是谷花洲的,大娘既然是一个孤老,这一切就应该回到谷花洲人的手里。我相信这是叶四海的想法,也是全村人的真实想法,叶四海只不过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智慧,忠实地履行了他为村里人当家做主的职责。 
  拆了小土院,老房子,村街就完全拉直了,一条又宽敞又平坦的村街,是谷花洲人世代的梦想,而且不必付出任何补偿。为了保护这个小土院。我大娘能做的也就只有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了,这也就是我们经常轻蔑地嘲笑的寻死觅活。没有人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对于我大娘这样的人,除了性命,她拿什么来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儿卑微的财产和活下去的希望?她没有再来找过我和余县长,她对她的这两个名义上的儿子已经彻底死了心,断了念头。而余县长,却自以为聪明地一下子把秦大山看透了,他不就是惦记着大娘那点儿家产吗?这还骗得了他,一个从炼狱中过来的人,早炼成了一双火眼金睛了。 
  大娘的梦游症又犯了。幸福院里不知道她见不得月光,每当月光从百叶窗中透进来,大娘就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门和窗都关得好好的,不知她是怎么出去的,难道她真的变成影子了,变成幽灵了,能从一条很小的缝隙里钻出去?不过,总能在大河边的那块离河水最近的石头上找到她。石头还是老样子,石头的变化总是极其缓慢的,这么多年了它没被一年一度的大水冲走,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 
  大娘坐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背影,一动不动地衬得周围静寂了,她还是那样,以凝望的姿势朝着一条大河流过来的方向。她见证了,河水流过一个苍老女人的缓慢。其实,她用一生的时间,也只是在这条大河上投下了一个暗淡的影子。后来,连这个影子也消失了。她失踪了。 
  谷花洲人不相信我大娘死了,他们猜测,她是被秦大山接走了,去大巴山了。八百里大巴山,苍山如海,没有人知道秦大山住在哪里。他在谷花洲时很少提到自己的身世,也很少有人关注他的身世。我大娘失踪之后,人们突然对他充满了好奇。没完没了地猜测着,仿佛这是跟猜谜语一样有趣的游戏。秦大山渺茫的存在决定了我大娘的去向,我大娘也像一个谜了。但我知道大娘是不会走的,她不会离开谷花洲,离开这片河床。 
  在大娘失踪那天,谷花洲岸边惊现桃花水母,叶四海捞起来两只,养在自家的水桶里,引得全村人都来围观。恰好那时村里来了个农科所的专家,这两只桃花水母活体让他震惊不已,马上要叶四海带他去河边看看。可到了河边,河水平静如常,两人沿着河流往上走了十多里,再也没有看见一只桃花水母。据那位专家说,桃花水母是一种低等而又极度卑微的动物,身体形状像伞,伞盖周围有许多粉红色半透明的触手,手上有丝状的刺,是进攻敌人和自卫的弱小武器,也用来捕食食物,靠这种最低的生命本能,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活力。这东西只在每年桃花开放后的短暂季节里出现,喜欢待在那种静悄悄的水湾或深潭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撒在水里的桃花的花瓣。桃花水母原本是很多的,近几十年来由于生存环境日益遭到破坏,现在已是世界最高级别的濒危生物。那位专家也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他估计,叶四海发现桃花水母的那个水边深潭,可能与地下暗河相通,这些桃花水母可能是从那条暗河里浮上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恍如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我知道大娘去哪儿了。那晚,在谷花洲,在空旷的河谷的上空,月亮一定非常大,非常圆。天地间的一切都亮了。那个浑身被月光环绕的女人,情不自禁朝河流伏下身去,她需要透过一些明亮清澈的东西,重薪端详自己的面容。她看见了河水中映现的自己,映现出了自己的一生。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她笑了。在那一声水响过后,她才蓦地回头看了一眼。被划破的河水又无声地合拢了,复归平静。我心里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宁静得如梦里的天堂。 
  她目光的尽头一定很美。 
  责任编辑 田增翔 
  题 字 李纯博 
南方之书
谢 君 
 Ⅰ 
   
  有时候我们猜想着 
  头顶上面的世界,在我们所属的南方 
  在很久以前,在孤独的时候 
  我们会对着天上的事物说话 
  当群星涌现天河,白色的光带微微向西倾斜 
  母亲说,只要对着天上的事物说话 
  我们就会很快平静下来,甚至更加纯粹 
  因为天上的星星都静静地对应着我们 
  母亲切着大棵芜草,在忙碌着 
  而我们跑向很远的地方,去看天上的流火 
  旷野中,萤火虫倏忽来去 
  晃动的白杨在黑暗中大声呼吸,天气愈来愈干燥 
  也许秋天就要来临,我们望着白茫茫的光带 
  猜想着秋天的开始,星星们 
  依然开着无尽的花,在天上,一颗又一颗 
  孤独的星、寂寞的星、温暖的星 
  寒冷的星、悲伤的星、它们开着无数的花 
  从春天到夏天,从不停下来 
  但每一朵都只开一次 
  只有一次,并且不能重来,母亲说 
  如果我们对着它们说话 
  我们的愿望就会全部实现。我们望着天空 
  猜想着头顶上面的世界 
  但我们并不清楚我们的愿望是什么 
  当我们一次次跑向旷野,面对着广阔的澄明与虚无 
  直到很远的地方。当雨水 
  还在为南方施洗的时候 
   
  我们就跑在旷野,我们从家园出发,在夜里 
  无声的闪电在我们头顶飘舞着 
  猛烈而甜蜜,仿佛母亲的发辫 
  而在我们一侧,轻盈的豌豆花追随着我们 
  仿佛一直行走在河岸旁 
  一直行走在我们身体旁。而母亲有时在守望 
  有时在等待着我们 
  她会担忧我们突然消失,是啊 
  当雨水来临,静静的河流将变得粗野、倔强 
  当它睁开眼睑,踩着晶莹的薄雾 
  摇摇晃晃在我们平坦的原野上 
  然而,雨水一直显得温和,仿佛母亲一样 
  在南方,它们弥漫着,在四月 
  树篱开放成片的白色,在五月 
  院中的枇杷开始成熟,渐渐晶莹透亮 
  在六月,当绿色的席草、蓝色的风尾花和无边的原野 
  一起到来,平原的王国更加青郁、静谧 
  而我们猜想着头顶上面的世界 
  在母亲的所爱中,在母亲的忧虑中,在雨中 
  浓重的雨云从遥远的太平洋上空而来 
  又向四方而去,它们经过,消失,不可阻挡 
  雨水远至北方,江水苍茫 
  雨水远至东方,林木浓郁幽深 
  雨水远至西方,高原背负星辰 
  雨水远至大地的幽冥,连绵的雷鸣上演着 
  在夜里奔驰,剧烈震动的空气在膨胀、收缩 
  雨水飘游,远至无尽的广袤 
  没有边际,没有告别的言辞 
  遥远的一切无从确知,而在无尽的空旷中 
  大地相连,万物相连,星空与星空相连 
  当我们猜想着、奔跑着在绿野 
  追随绚丽的闪电、黑色的白杨 
  追随鹧鸪们安居河岸的家 
  带着喧哗的声音,在高高的玉米和豆荚之间 
  在湿漉漉的摇摆的庄稼之间 
  正如母亲所说,我们是南方 
  也是大地、万物、流水和远方的孩子 
  我们是向着远方说话的孩子 
  当我们出现,猜想着头顶上面的世界 
  在短暂的存在中,我们在这里,又不是这里 
  不仅仅是这黑暗中的全部,我们是 
  在时间中生长而又流逝的名字 
  我们在黑暗中,也在明亮中 
  在湿漉漉的灯芯草丛中,在青蓼与代代花中 
  在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中,我们是 
  空旷的、充盈着静寂的空气的孩子 
  是闭着眼睛的瑞香草的孩子 
  是沉睡着的蚕豆花的孩子 
  是大声呼吸着的黯然的孩子 
  是林莽中白花泡桐一样向着高远的孩子 
  在六月和八月,在四时的变换中 
  在群星的转动之中,四野的声音 
  随冰凉的白露而来,又在空气中隐灭 
  我们是没有终极的浩淼世界的孩子 
  是闪电的孩子,如同闪电 
  向着故乡和无限的远方说话 
  当我们行走着,在我们背后,赐予我们愿望的星星 
  在夜空中静静开花,当我们行走着 
  在旷野中,在我们头顶上面的世界 
  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它望着我们 
  在那里,从很久以前开始 
  从遥远的冰河期,从风暴与洪水的大温暖期 
  从石头、渔叉与火的时代 
  直到蒸汽机、轮船、卡车、电与原子的世纪 
  直到宁静梦乡,我们童年的村庄的夜晚 
  直到树叶繁密的岸堤上 
  父亲与母亲行走的夜晚 
  直到喧闹的平原上吊车起降的夜晚 
  当它看着我们,母亲说 
  它有如此明亮的眼睛,因而我们的夜晚 
  也是明亮的。我们凝视着母亲的脸 
  那潮湿、轻柔的长发,在这里 
  在红絮花掩映的南方,蟋蟀的应和声响起 
  我们向着遥远说话,但是 
  没有来自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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