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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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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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个月是大娘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心中满盈着马上就有一个健壮丈夫的喜悦和希望。大伯也能吃能喝,别说呕血,连喷嚏也没打一个。一个月后。他觉得自己可以下地走动了,他想到外面看看雪下得有多大了。他手扶门框站在门口,被冷风一吹,那红润鲜活的身体就开始迅速恢复原形,只一小会儿。就恢复到了原先那瘦小枯萎脸色苍白的样子。他慌了,赶紧爬上床,缩进被筒子里,喉咙里哇地一响,又喷出一大摊血…… 
  这回大伯真的没救了。大娘还没死心,想去寻那位游医,她走了几天,回来了,没找回那个游医,可她的肚子又幸福地翘起来了。 
  我又怀上了呢,娃他爹,你可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走哩,你怎么也得看你娃一眼哩。大娘说。她握着大伯的手,让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脸却朝一边偏了偏,像要落泪。大伯的手捂在了大娘的肚子上,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骄傲神情,突然发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笑声,像笑,又像哭。我正万分吃惊时,大伯两条腿使劲一蹬,床上湿了一小片,像是婴孩滋出来的尿。 
  大伯死了,村里人也觉得没什么,其实他活着时就等于死了。那时是大集体,人都是公家人,大伯的丧事由生产队操办。大伯死的当天,叶四海就找了几个汉子来,把大伯装在一口杨木的白茬棺材里,抬到乱葬岗去埋了。他还没有活到寿终正寝的年岁,又无子息,是不能进祖坟的,也就只能睡这样的棺材埋在那样的野坟地了。我爹口口声说自己是大伯唯一活在世上的亲兄弟,但也没说什么。你要想把丧事办得隆重一下,你就得掏钱出来,我爹舍不得掏这个钱,也没得这个钱。我想也好,野坟地大多埋的是小孩儿,大伯就可以和那些天真顽皮的小鬼崽子们生活在一起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是大伯唯一的孝子,大娘给我绑了一身的白大布。出殡时,她在我耳边反复叮咛,春仔啊,你可千万莫笑啊,你一笑人家就会说你傻的。可我还是忍俊不住要笑,我觉得我这从头到脚白乎乎的一身,挺好玩,尤其是当着村里那么多的小屁孩,我更加得意忘形。大娘把头一偏过去,我就咧着嘴无耻地笑了。孝子手里应该捧着逝者的遗像,可大娘翻箱倒柜满屋找过一遍,也没找出一张大伯的相片。这个男人在人世间走了一遭,真是赤条条地走的啊,连个影子也没留下来。棺材抬出村口,该摔瓦盆子了,以示从此阴阳两隔,生死两界互不打扰。我捧在手里的是大伯的药罐,嗡的一声,摔成无数碎片,每一块碎片都被草药熬得黑黢黢的。到了坟地,我爹和几个汉子敲开冻硬了的冰雪,挖了一眼墓穴,最后一锨土是叶四海挖的,居然挖出了一个不知埋了多少岁月的骷髅,叶四海反手一锨捶碎了,冲几个人喊,把这个痨病鬼埋得深一些。 
  大娘始终没哭一声,她似乎终于从某个纠缠了自己半辈子的噩梦中解脱出来了。她挺起来的肚子又消了下去。她没怀孕,是哄我大伯的。大娘念叨。人活一世就是活个念头哩,人死了也得带个念头走哩。她唯一有些后悔的,是不该在那个游医划亮火柴时把那点儿火苗吹灭了。可能一直到死,她都从没有怀疑过那走南闯北的江湖骗子会治好我大伯的病,她觉得大伯的死与她吹灭了那点儿小火苗有关,这也是命吧。 
  她越来越相信命了,用命来解释一切她不可理喻的东西。 
  大伯死后不久,大娘患上了梦游症。她这梦游症挺怪,不能看见月光。每逢日子轮回到一个静谧如水的美丽月夜,她就会悄悄打开门,像个幻影似的飘然而去。一次,我蹑手蹑脚地跟上了她。她没去别的地方,每次都去大河边上,那个曾经出现过桃花水母的地方。一道月光照亮了水杨树林间的小径,冷寂地散落在落叶与枯草间,那寂静,又加深了。远远地我就看见她了,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寂静无声的河谷,头向后仰着,没看那河,而是异样地瞅着月亮。她身体的边缘十分清晰,蓬乱的头发笼罩着宁静的月光。 我抬起头来,也看见了,大河上空悬挂着的那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真美啊。一种如宿命感的东西使我震惊,使我感到莫名的惊恐。我是逃回来的,我的眼睛像是突然瞎了,除了月亮,我什么也看不见了,闭紧了眼,也还是满眼的月亮。我吓坏了。我像掉了魂似的这样乱跑时,撞上了我睡意蒙眬的父亲。他起了个早床,不知要干什么去。我一撞,把他给彻底撞醒了。 他回去后跟我娘说,那小子好像做梦梦见什么妖怪了。 
  慢慢地,大娘也知道自己患上了梦游症,没过多久,她请泥瓦匠把那扇窗户堵上了,堵得严严实实的,就是一堵墙了。自那以后,大娘就没再梦游过,可她也再也不能看见月亮了。她的夜晚,从此变得像坟墓一样黑暗而寂静。 
   
  八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城里的一所师范。这是我父亲和几乎所有的谷花洲人都始料未及的。他们都眼红地看着即将走进城市的我。城市不大,但在地图上还找得到,而谷花洲,实在太小了,小得只能放在心上。 
  大娘送我上路时,叶四海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娘儿俩。大娘也看见他了,大娘好像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主动跟他打了招呼,四海啊,你再看看,咱家的春仔是条龙呢,还是条蛇? 
  叶四海嘿嘿地干笑了几声,突然说,桃花,你这破娘们可别乐乎早了,人家进了城,穿上皮鞋了,还会踏进你这破院门?你个婆娘蠢哩,要是我,就不放他走。 
  大娘说,只要喝过这河湾里的水,他走到哪儿,都走不出这谷花洲,就会上我这破土院里来,你说是不是,春仔? 
  我正要答应,叶四海打起了哈哈,我要问你哩桃花,火狗不也是你认下的继儿吗?他回来过吗?上过你家那破土院吗? 
  大娘的脸猛地涨红了,叶四海戳到了她心窝里最脆弱也隐藏得最深的痛处。。 
  还是我顶了叶四海一句,好,你把这话记住了,咱们走着瞧! 
  不知叶四海记没记住这句话,但我是把自己说过的这句话牢记在心里了。每次寒暑假回来,我都先奔大娘那儿,就是在路上碰上我亲爹亲娘了,我也要先去看大娘。倒是大娘反过来劝我,也去那个家里走走,看看,人亲骨头香哩,你是他们生下来的哩,十月怀胎不容易哩。她总这样唠唠叨叨。我也去,可找不到一点儿回家的感觉,就像匆忙中走错了房间,总觉得自己像个客人似的,坐不了一小会儿,就想走人。 
  我师范快毕业的那年春节,大娘突然心血来潮地要我陪她上城里看看。那时我还只是个临时城里人,又没个家,大娘想去看个啥哩?大娘笑道,看看街景,看看城里人是怎样过大年。早晨出门时,大娘换好了新衣,衣服用花瓣熏过,可能在箱子底下压了许久了,散发出陈年香味。头也梳了,挽个油光发亮的髻,脸也反反复复洗过,但皱褶里还是积满了灰垢,那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已经渗到血里边去了。大娘收拾完了,又捆上几只鸡,拎了一筐鸡蛋,还有些花生豆子芝麻,七七八八地装满了一袋。我更加奇怪了,大娘这不是去瞅热闹啊,这分明是上城里走亲戚啊。我大娘一个孤老婆子,她去城里走什么亲戚? 
  大娘看我满脸狐疑的样子,笑了笑,哄我说,城里价钱好哩。 
  一进城,大娘就拽着我的手不放了,她把我的手攥得好紧,好像我是一只鸟儿,一松手,我就扑棱一下飞了。也是的,大娘这还是头一回进城呢,没我带路怕是找不着北。虽说只是个小县城,可同谷花洲那样的乡下比,也算是人山人海的繁华热闹之地了。大娘攥着我的那只手已经捏出一把汗了。这会儿她不是怕我丢了,是怕把她自个儿丢了。她央求我,春仔,你走慢一点儿啊,慢点儿啊。其实我走得已经够慢了,可大娘还是跟不上。她很小心地紧挨着街牙子走,就这样还好几次差点儿和别人发生了碰撞。别人往左她也往左,别人往右她也往右,要么就干脆站在那里不走了,等别人走过去了,她才撅着屁股,塌着腰,艰难地挪动一步,像一只生怕被人踩痛了尾巴的壁虎。那些城里人就骂她土包子,乡巴佬,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哪?哪怕是一座小县城,对乡下人也充满了歧视。我听了也不觉得刺耳,在城里住了几年,听来听去也听惯了。 
  走了一阵,大娘喘息着问我,春仔,你告诉我,县政府在哪里?我想瞅瞅那楼有多气派呢。 
  我也没多想,转了几个弯,就把大娘引到了县政府的大门口。大娘放下手里的东西,让我也把肩上背的东西卸下来,吩咐我在街边歇着,她却径自向门楼的传达室走去。我心里一惊,突然明白大娘是来找谁的了,她是来找我那火狗大哥啊。火狗的尊名大姓自然不叫火狗,叫余火焰,前几年受了些冲击,蹲了几年牛棚,最近平了反,当上副县长了。这我早就知道,但我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悲哀,他从没想过要去看看大娘。大娘却这么远跑来看他,还拎来这么多东西。我觉得大娘太没出息了,乡下人就是贱,她弄来的这些东西,还不知道人家余县长瞧不瞧得上眼哩。 
  别看我大娘没见过世面,但能说会道,也不知她跟门卫说了些什么,那门卫答应放我们进去。大娘向我招手,让我赶紧过去,我倔劲上来了,站着没动。大娘急煎煎地跑过来,拎上东西,拽上我的手腕子,还数落我,春仔啊,你都这么大了,是条汉子了哩,怎么还跟个大姑娘似的害臊? 
  我没好气地哼了声,跟在她身后进了县政府大院。大娘可能早就问清了那位大县长住在哪里,带我钻进一个楼道,噔噔噔地就上了楼,那两条腿还挺有劲儿哩。到了三楼,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她又磨磨蹭蹭起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两只像小船一样的乡下女人的大脚丫,正在暗中磨蹭鞋底的泥土。 
  是我敲的门,我突然想看看那位余副县长会怎样对待我大娘。门呀了一声,打开门的却是一个女人,三十多岁,长得挺漂亮的,一双眼珠子从我脸上滴溜溜地转到我大娘脸上,然后摆出一副撵狗的姿态,问,找谁? 
  我不卑不亢地说,找余县长。 
  大娘又急着补上一句,我们是从谷花洲来的哩。是余……余县长家里人哩。 
  家里人?那女人皱了皱眉头嘀咕,他家里人不早就死光了吗? 
  我说,是哩,要不是我大娘,他也说不定…… 
  大娘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我疼得一哆嗦,后半截话才没说出来。大娘又小声对我说,你这娃子,咋说话的?见了你大哥,可不准胡说。 
  那女人眼珠滴溜儿一转,突然笑了,亲热巴巴地嚷,啊呀,是大娘啊!我晓得的,火焰常跟我讲起你老咧,说你老仁义咧,说没你老就没有他的今天咧,快屋里坐。屋里坐! 
  这突如其来的亲热,让大娘受宠若惊,我却觉得带有十足的表演成分。果不其然,很快我就知道了。她还真是个演戏的,县剧团里的演员。女人和大娘家长里短地说着时,我在房间地转了转,在20世纪80年代初,这房子够气派了,怕有一百多个平方吧。每间房里都铺了地毯,装饰着雕花墙裙,对于我这个乡下孩子来说,几乎就是皇宫了。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我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第一个就是把大娘接来住,让她的晚年过得像慈禧太后似的…… 
  我正胡思乱想,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伤心的抽泣声。怎么回事?我赶紧退了出来,回到客厅,那城里女人竟然伏在大娘的怀里哭哩,大娘也擦着满眼的泪,口里连声叨咕,这怎么成,这怎么成,我找他去! 
  大娘叫上我,去县政府办公楼找我那火狗大哥,不,找余副县长。 
  正是年关,大多机关干部这时大概都回家过年去了,偌大一座政府办公大楼,好像只剩下余副县长一个人守着。余副县长离开谷花洲去念大学时,我才五六岁,他自然不认得我,我对他还依稀有点儿印象,印象中是个留小分头的瘦高个儿,鼻翼上长了颗小红豆似的痦子。见了他,我还真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确切地说是认出了那个小红豆似的痦子,只是变黑了,还长了一根毛。人还是瘦高瘦高,可头发竟白了一半。算起来他只比我大十二三岁。才三十多呢,想来蹲了这么些年的牛棚,还是满沧桑的。不过,人倒是挺精神,突出的颧骨上有一些红晕,我一眼瞥见他办公桌上有半瓶喝剩的酒,屋里也有酒精味。 
  我紧紧地挨着大娘。我感到这个男人太陌生了,他抽烟的样子,以及抽烟时很奇怪的沉默,让我感到高深莫测。这不是那个随便谁都可以乱喊的火狗。这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充满威严感的县长。大娘好像也有点儿紧张,她竭力地想笑一笑,但她的嘴唇颤抖着。 
  余县长指了一下沙发,说,老人家,坐。 
  他没叫娘,也没叫大娘,一声老人家,听起来郑重庄严,一个坐字话音刚落,我大娘就坐下了,就像是跌坐在沙发上的。 
  余县长又把头缓慢地转过来,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到一种极大的压力,站还是站着的,但身体差不多僵硬了。大娘赶紧在沙发上欠了欠身了,磕磕巴巴地说,他……他大哥,这是你兄弟呢,是我们老五家的伢崽,叫春仔,我特意让他来见见你…… 
  余县长的嘴撅了出来,噢了一声,又微微颔一下下巴,表示他知道了。 
  念书了?又问。 
  没等我吭声,大娘又抢先替我回答,念了哩,念师范哩。 
  好!余县长拍了我一下肩膀,拍得很重,但没笑,又说一声,好,你要记住是谁把你养大的,你是农民的儿子,别忘了本! 
  大娘听了羞赧地一笑,害臊得像个小姑娘。 
  余县长又转身向着大娘,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老人家,要不是你,就没我余火焰的今天,你的恩德,我没齿不忘,走,我要请你老吃饭,上最好的饭店里! 他伸手要搀大娘,大娘赶忙摇头,不成哩,他大哥,刚才我上你们家了,你媳妇一个人在家里,等你回家过年哩…… 
  别跟我提那个女人!余县长忽然吼了一声。把刚披上的一件青灰色大衣又摔在了椅子上,颓然坐下了。这一切都显得太古怪,我不知道余县长两口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是出问题了,很大的问题。 
  我和大娘又回到了余县长家里,那女人脸上泪痕还没干,正望眼欲穿地盼着大娘来呢。大娘进了门。她还在大娘背后看了一阵,好像还要看到一个人。没看到,一双大眼立刻就空空的了,很快又把眼睛垂下了,看那神情又要哭了。 
  大娘竟然在笑呢。大娘笑着数落,你们小两口就跟吵了嘴的娃儿似的,谁也不理谁,可又只想搂到一起来。我见了他大哥哩,他大哥是个冷脸子,可心肠热乎。你跟他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他这个德性,这不,刚才还跟我说,要你多穿点衣裳,大冷天的,莫冻坏了身子骨,还说你胃不大好,胃寒,受不得冻…… 
  没等大娘说完,那女人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我惊愕万分,大娘不光能说会道,还真会撒谎,瞎话信口编来,编得有鼻子有眼。这女人瘦是真的,衣服穿得少是真的。城里女人都这样,臭美哩。可大娘咋就知道这女人有胃寒的毛病呢?我敢肯定,大娘是看这女人瘦,家里又有这么多零食,就瞎蒙的,可能还真给她蒙着了。我听出来了,这女人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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