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阴沉着脸说,大嫂,你来得正好,你养了春仔几年,费了多少柴米油盐,我正要当面算给你哩。
大娘生气了,问,老五兄弟你这是啥话?我给你把孩子养大了,能挣工分了,你就想把他要回来,你忘了你当初送孩子过去是怎么说的?
大娘果然厉害,我爹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
我娘赶紧打圆场,大嫂,他爹不是这个意思哩,他爹也没叫他回来,是他自己跑回来的。我呢,也在琢磨着呢,大嫂,你现在怀上自己的孩子了,我也不想看着春仔再给你添麻烦哩,我是为你着想哩……
大娘说,你这是为我着想?你们这是打我的脸哩。这谷花洲的人会怎么说,说我有了亲的了,就不要过继儿子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下,轮到我娘也没话说了。
大娘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娘,带着一种冷冷的胜利感,又一把拉上我,春仔,跟我回去,要放牛你也得跟咱们家放,要挣工分你也得帮咱们家挣!以为我白养你啊?
大娘拽着我,一阵风似的出了门,这一路我走得踉踉跄跄……
放牛,是我自己去找的叶四海,我说我不想念书了。我要放牛。
叶四海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娘卖的,念书念不下去吧,我就知道,你是个摸牛屁眼的种!
在谷花洲,像我这么大的孩子要放牛是很正常的,河床上放牛的除了老人,就是和我差不多大的放牛娃。叶四海也就没有怀疑什么,把我带到生产队的牛栏里,指着一条还没钻鼻子的半大水牛说,这头牛就归你放了,我马上就叫人来给它钻鼻子,上笼头。娘卖的,你也该钻鼻子上笼头了,别再像头野牛犊子,成天疯跑了。你现在是个社员了,归老子管了,每天三分工,记住了。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说记住了。
叶四海走时,又恫吓似的朝我挥挥拳头,娘卖的,你要给我把牛放丢了,看我不揍出你的骨髓来。
此时已是秋天,在河床上放牛实在是很惬意的事。天格外蓝,云特别白,草甸子已是一片金黄色,又厚实又暖和,散发出阵阵香味。蓼头叶的花也开了。这是种一年要开两次花的古怪植物,春天开一次,花特大,汲足了水分之后,青蛙就会爬进花朵里去产卵,那些卵变成蝌蚪之后,就在花里边游。一到秋天,它开出的花却特小,特红,撒在河床上,像是谁咳出来的一口口鲜血。
我骑在牛背上,牛已脱了不少毛,在牛背上骑久了,腚沟儿会发痒。那种痒也能给我带来快乐。痒的是我自己的腚沟儿,我却顽皮地去搔牛尾巴下的腚沟儿,一搔,牛就把尾巴像旗杆一样竖起来,我也奇迹般地不痒了。犯困时,我便把身子往后一仰,怀里抱着根牛鞭,枕着牛屁股唱歌,唱《十月怀胎》,唱着唱着就睡了。牛一边吃草,一边摇晃着我,真有一种回到摇篮里的感觉啊。
是大娘尖锐的喊叫声把我惊醒了。
谁让你放牛了?谁让你放牛了!
大娘把一把鼻涕擤在地上,一把把我拽下牛背。大娘一大早就下了地,还以为我上学了哩,是小学校的老师找到家里来,她才知道我没上学,又有人告诉她我在河床上放牛哩。我不敢看大娘,大娘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我竟然有几分嫉妒了。我看着不远处的一头小牛犊子想,大娘不久就要生下来的一定是个像这小牛犊子一样黑不溜秋的小家伙呢。
大娘牵上牛,大娘又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一起往家里拽。上了河坝,正好碰上去河里担水的叶四海。他看看我,又看看大娘,还把那刚钻鼻子的牛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以为我把牛放坏了。
桃花,怎么回事啊?他甩着官腔问。
我大娘的眼圈渐渐泛起了红潮,用牛鞭指指我说,这孩子才多大啊,你就让了放牛,你安的什么心?
叶四海说,是他自己要放的,一天三分工哩,你以为是白放?
大娘说,咱家里不缺那三分工,咱家里就缺个读书识字的人!
叶四海哼了一声,那好哩,还有人抢着要挣这三分工哩。我倒要看你这破娘儿们有多厉害,等你坐了月子,谁来养活你们一家三口,唔。四口!
我大娘把头一昂,挺起胸脯说,这个不劳你操心,还没见草里有饿死蛇的。
这是我听大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大娘不是说气话,大话,她开始想办法了,可又有什么办法想哩,她开始打自留地的主意。
那很少的几分菜园地,是大娘的命根子,那里面长着的每一样东西,辣椒、茄子、黄瓜、豇豆、萝卜、白菜,都是大娘的命根子,哪样哪样都被她莳弄得青勃勃的,往菜园里一走,觉得自己也一下子新鲜起来。这个小菜园,让我感到了这个乡下女人一双手的神奇,没有她弄不活的东西。她砍下水杨树枝,在四周栽下篱笆,连篱笆也活了,长出了茂密的枝叶。每次从菜园里回来,大娘手里都拎着满满的一篮青菜,挂着露水,那带着泥土的新鲜味儿一阵阵地从篮子里散发出来,一路陪伴着她。大娘说畜牲吃了露水草长膘,细伢崽吃了露水菜长高。一碗辣椒,大娘也能炒出十几个花样。红薯藤,南瓜叶,这些穷人吃的菜,甚至是给猪吃的东西,大娘尽可能做出花样,炒得出味道,还挺香。可还是不顶事,这些东西不饱肚子。一天傍晚,我看见大娘拄着锄头站在菜园门口,侧着脑袋,打量一片正开花的辣椒。突然,她抡起锄头就开始刨那片辣椒了,连根一起刨,越刨越快。我走过去了,愣愣地看着她。大娘把那片辣椒刨得只剩十几蔸了,才住了锄头,用手把刨掉的辣椒棵抱起来,泪眼汪汪的。大娘在那片辣椒地里种下了黄豆。黄豆不能咽饭,可能当饭。那年我们一家三口都没饿肚子,可生活里却少了一种味道。比起饿肚子来,那点儿味道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也帮着家里想办法。通往小学校的路两边,长着一种野生的小红豆,秋后便熟了。放了学,我便去扯。很难扯,每样植物都有保护自己的方式,小红豆树大多长在荆刺丛中,而且长得特别牢。但我也管不得这么多了,拿衣服把头脸一裹,钻过刺蓬,拼命使劲儿,连蔸一起扯出来,搂到磨坊里,给大伯打。大伯看着我这么勤快懂事,也不再阴沉着个脸。一次,他还突然伸出手,充满怜爱地摸了摸我脸上的伤痕,说疼不?下回小心点儿。
我赶紧转过头去,动作有点儿慌张。我感到我快要流泪了。
大伯打小红豆挺有趣,这东西不能放进碾子里碾,也不是直接打,而是挨近豆荚拍巴掌。豆荚就像一只小耳朵,大伯响亮地拍着巴掌喊,出来,出来!那小红豆还真的从豆荚里一粒粒地蹦了出来。有时运气好,一天能收下小半碗。大娘把这种小红豆掺进米里,熬粥吃。熬得一半熟时,大娘把锅盖揭开一条缝儿,让我嗅嗅。真香啊,我用手捂住那香味,怕它跑掉了,捂了一会儿,手就香了。等到大娘把锅盖完全揭开时,这个小土院里,就被那漫溢而出的乳白色的香气充满了。
这种用小红豆熬出来的粥很补人,大娘要大伯多吃点。大伯喝完一碗,她又盛上了一碗。大伯说。我的天哪,你都把我当牲口来喂了。那时我已经很懂事了。我到了大娘家后,好像突然就加快了懂事的速度。我知道,大娘是想让大伯的身子骨硬朗起来,她连做梦都很胸有成竹。
大伯的身子骨越来越硬朗了,人也一天天地勤快了,回家了也不闲着,开始和泥,搬砖,砌那坍塌了许久的院墙了。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降生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里。院墙砌好了,他又用黄泥拌着牛粪,把院里、屋里的墙壁抹了一遍,抹得溜光平整。牛粪是好东西,泥里掺了牛粪,落雨不上潮,刮风不掉土渣。那种干牛粪的气味,闻起来还挺香。到了冬天,这房子该有多暖和。大伯扳着指头数日子,数来数去,他的儿子都会在一个很寒冷的日子里降生。名字早取好了,就叫望生,眼巴巴地望了多少年了。
我也忍不住常常去看大娘的肚子,眯缝着眼睛看,觉得神秘有趣。我一看,大娘自己也看,看了还顽皮地朝我眨眨眼,好像真的有个什么秘密,只有我俩知道。她不晓得她长得好丑了,脸上长满了蝴蝶斑。她那个肚子已经幸福地翘起老高了。
秋意已经很深了,天又冷了起来。一天夜黑了,大伯从磨坊回来了,他是因为多碾了几箩米,才回来得这么晚。往常,这个时候大娘早回来了,热饭热菜都端上桌了,可这晚她也没有回来。放学后,我见他们都没在家,正和几个小屁孩比赛掷石子,看谁掷得远。大伯找到我,揪住我的后脖领问,你大娘呢?
我说不知道,扬手掷出一颗石子,石子落在一口池塘里,咕咚一响。
大伯把我一搡,你这个小兔崽子,你大娘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你也不去找!
我心想,大娘又不是羊,怎么会丢呢?但我还是跟着大伯去找了。我把手里的最后一颗石子掷了出去。这一回,连石头落在哪里也搞不清楚,也没听见任何动静。
大伯眼神不太好,他让我走前面,我眼尖。通往田野的土路上,有些微微泛白的东西,那不是雪,是霜。路上已铺着厚厚的一层霜了。走了一会儿,我就双脚冰凉了。远远地,我看见了大娘的身影,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走着,左右都是生产队的高粱地,路被两边的红高粱夹着,狭狭地露出一小片微茫。她拖着两条僵硬的腿走得越来越慢。
我叫了一声大娘。大伯说,你还知道回来啊!
大娘有气无力地说,不知怎么的,今天的活怎么也干不动,干到现在,才把那一垄冬麦地翻完了,隔几天就可下种了。
大伯说,你可怀着孩子哩,叶四海还要你干那样的重活?
大娘笑了笑,说,没事,队里那么多女人,好多都怀着孩子呢,有的肚子比我还大哩,不也在翻地吗?叶四海也是为了队里好哩,误了这茬冬麦,明年可就要闹春荒了。
大伯便不再吭声。我却听见大娘的裤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地流。大娘没尿裤子吧?但我没问。那个年代,社员们在拼命干活时,常有把尿拉在裤子里的。到了家里,大娘哆哆嗦嗦地摸了半天,终于弄出了一点豆大的灯火。她的手抖得厉害。我又朝大娘的腿瞄了一下,大娘的两条裤腿上全是血,暗红的血。正顺着裤子往下淌,淌到地上,就成了血块子。我还没来得及惊叫,就听见身后哇的一声,大伯在拼命呕吐,大伯呕出来的不是别的,也是血,像大娘身上淌下的血块子……
七
大娘小产了。那些日子,磨坊边的这个小土院里充斥着弥漫不散的血腥味,有我大娘流出来的血,也有大伯呕的血。
大伯急火攻心,从此便一病不起,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断了。我爹我娘都来了,我娘照顾大娘,我爹给大伯熬草药。大伯躺在床上,那些干在被子上的血和药汁,被他蜡黄的脸蹭得发光发亮。他还剩下最后一点力气,一个劲地咒骂我爹,咒骂叶四海,咒骂他们断子绝孙。该他咒的,真的是这样,这个世界欠我大伯的实在太多了。我爹硬着头皮忍受着他的咒骂,始终一言不发,这也是这个蛮不讲理的汉子一生最老实的时候。
大娘没有一句怨言,很少听到这个乡下女人的抱怨,她好像早已习惯了一天天的漫长忍受。不光是我大娘,谷花洲的女人,大河边的女人,或许所有的中国女人都是这样,从她们在寒冷腊月被逼着打赤膊挑土开始,她们就习惯了命运给自己安排的一切,接受一切无法逃避的事实,接纳一切痛苦。这也是她们能够找到的面对生活的唯一办法。我大娘可真是个强壮的女人啊,只在床上躺了一宿就爬起来了,把我爹我娘都赶回去了。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想着别人。说起来我爹我娘也挺不容易,六个娃儿,还有我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猪没人喂,鸡没人管,他们不回去不行。
大娘起来了,扶着墙壁进了灶房,淘米,煮饭,那只乌黑的铁锅,很快又被她烧得热气腾腾了。很快又能看到她处处忙碌的身影了。家里,地里,菜园里;日里,夜里,这个倔强、苦命的女人,注定要一生劳劳碌碌,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流了那么多血,在你以为她累得快要倒下时,她却执拗地送来了微笑。
大伯一天不如一天,他挨过了秋天,但最终没能挨过那个寒冷的冬天。谁都知道我大伯快不行了,大娘还是去镇街上卖了鸡蛋,给他抓药,煎药,喂药。大伯不肯喝,大娘就让我掐住他的鼻子,一匙一匙地给他喂。大娘说,喝啊,当家的,这是为了你好。大伯说,你对我真好哩,照顾我就像照顾一头牲口哩。他老是这样说。喝剩的药渣,大娘让我倒在村里人走得最多的那条街筒子里。大娘说,病要千人踏,万人踩,才会好。可村里人一见了那药渣,都小小心心地绕开了,踩得最多的,是我,大娘,还有那些不知人事的畜牲们。可大伯的病还是一天重似一天。先是开始掉头发,掉得只剩一层胎发似的绒毛了,然后又开始掉牙齿,像死人惨白的牙齿。很快牙齿也全掉光了,只剩下牙龈了。他的身体也缩得越来越小,就像个皮包骨头的婴孩。他不再骂人了,只日夜不停地啼哭。
谷花洲下第一场大雪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游医,那是个极狡猾的老头,鼻子像鸟喙一样强有力地弯曲着。他说能治好我大伯的病,但要收一条牛腿的钱。大娘说,别说一条牛腿,你要真能医好咱当家的,一头牛我也舍得,我扒了这院子,也要凑了钱给你。
那游医进了房间,翻起大伯的眼皮看看,又看看牙口,满有把握地说,还有救,你当家的身上寒气太重,几十年的寒气都积在身上了,连骨头都发霉了,得驱寒哩。
大娘听了,觉得挺在理,叶四海和我父亲也说还真是这么个病根,很快就按游医的吩咐,找来一只大木甑,把大伯装了进去,架在灶上的一只大扒锅里,灶膛里架起劈柴。游医说,这样能把湿气蒸出来。但游医划燃火柴,我大娘又犹豫起来,一口吹灭了那火,问,真能行?
村里人都劝大娘,那意思是死马当着活马医,说不定能救下一条命哩。这话有些难听,但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大娘又问大伯,当家的,你要是怕,咱就不治了哩。大伯突然冲大娘破口大骂,你个破娘儿们,你不该把那火吹灭哩,你是巴不得我快点儿死哩。
众人连忙喊,点火,快点火!
蒸了一阵,甑里开始冒热气,还有抓挠之声,几个汉子按游医的吩咐,赶紧把盖子捂住,渐渐地,里边没了动静。大伙儿都怔在一旁,还以为甑里那个人蒸熟了。游医不慌不忙地揭开盖子,嘹亮地唱一声,好了哩!
盖子一揭开,我大伯果然是好了,满脸鲜活红润,像个刚从子宫里钻出来的婴儿。游医又喊,快用被子包起来。我大娘连忙抱来了被子,把大伯一把裹了,又抱到了床上。众人都笑了,一是为我大伯的病治好了,都高兴,二是看见我大娘抱丈夫像抱孩子似的,觉得挺好笑。
那游医很讲信誉,只收了一头牛腿的钱,那时一条牛值一千块,一头牛四条腿,大娘给了游医两百五,外加一筐鸡蛋和千恩万谢的许多好话。游医走时再三叮嘱,病人暂时还下不得地,还得在被子里捂到满月。
这一个月是大娘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心中满盈着马上就有一个健壮丈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