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一双凤眼,我不骗你,老兄,真的是一双凤眼。
“我还能说什么?我吓坏了。坐在她的身边,呆呆地坐着。我也沉默了。我同样堕入了黑暗的深渊。我看见她的指缝间淌出了泪水。我感到恐惧,世界的末日到来了吗?”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笔名叫做哑马的人。我觉得他也会淌出泪水来。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里飘过一丝悔意。年轻时节的孟浪,在回忆里应有几分甜蜜。可是我看见甜蜜了吗?没有。我看见的是悔意。我想听下去。今夜无事,我也不去想那位邮购公司的小李了。去她的,她爱怎么着便怎么着。世界辽阔,男人有的是机会和遭遇。来来来,把这瓶干掉。我捶了他一下,他瘦瘦的身子晃了一晃。这个男人太轻薄了。
“我们双方都沉默,陷入了各自的心思中,或者更确切点说,陷入了各自的恐惧中。窗外黔东南无边的群山静静的,但是虫声很大,远远近近连成一片。人人都在梦乡中。这天晚上没有月亮。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头好似有团火在烧灼。我晓得那是后悔和惧怕。我把后果的严重性放大了一百倍。我出冷汗了。
“我不晓得过了多久,突然,她用脚蹬了我一下。我清清楚楚地听得她说:‘流氓,原来你是个不得好死的流氓!’
“她骂我,咒我,我反而高兴了。我就害怕她的沉默。她骂我,咒我,我却听出了她内心里刚刚转换过来的喜悦。我晓得自己要做什么了。我又一把将她抱起,猛烈地吻她的脸。她的右手挣扎着抽出来,甩了我一耳光。她打得真狠。她咬牙切齿地说:‘臭流氓,你天大的胆子啊!’
“……后来我又一次地进入了她的处女之身。她呻吟着。头发纷乱,面孔通红。她任我摆布。后来,她对我说:‘你要对我负责,你要要我。’她狠狠咬了我肩膀一口。她说你也要流血。后来我们开始说话了,像一对恋人那样地说话。我头脑发热,说了许多海誓山盟的话。我没有经验。我这个时候说的话她都是人了心的。她把我的每一句话都当真。我说我早就爱上了她。从看她第一眼就爱上了,偷偷地爱上她很久了。我即兴背了一首情诗,我说这就是我暗恋她时为她写的。她说她也一直喜欢我。但她不敢确定这就是爱。她说我与众不同。我身上有种她无法形容的气质。我说,因为我是一个诗人。一个诗人是不会没有气质的。她笑了,笑起来的时候她显得很好看。她捶我一拳,说臭美啊你。我说让我好好欣赏一下你的身体。刚才太性急了,没来得及认真欣赏咧。她又捶我一拳,然后把床单扯上来盖住她的玉体。‘以后看,’她说,‘留着慢慢看。’她又说:‘你要要我,一定要要。’一直到天亮,我们都说着这样的昏话。她抱住我,说:‘我是你的人了。’她又流出了泪水。
“我下了楼,回到房间。窗子已经白了。山脚下宿舍楼里的人早已起床,他们在自己开垦的地上种菜饮水。我看见他们的身影了。今天对我很特别,对他们却平常。他们的日子都是重复的,不断复印的。
“我躺在床上,我反正还在停课期间,我可以再睡上一觉。但是我睡不着。一切像在梦中。我刚才是经历了梦游吗?我心理上对后果其实一直没有充分的准备。它太沉重了。我要要她,要娶她,要跟她在这山窝子里头过一辈子,我考虑过吗?我的心能够永远地停泊在一个地方吗?我还如此年轻,未来那么辽阔,像一把巨大的扇子,还没来得及打开咧。我是不是太冲动了?太狂烈了?太不计后果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我脑子里一片混沌。那是我的初夜,也是她的初夜,就这么刷的一下子过去了。我还来不及咀嚼,来不及品尝,刷地就过去了。多么可笑。青春啊老兄,这就是青春。
“我回想起我们在床上说的话。有些还记得,有些就迅速忘记了。我记得死死的是她要我要她。她说她是我的人了。我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现在我肩膀正一阵一阵地锐痛。孟浪,这就是孟浪。它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还想不想听下去,老兄?”
当然。当然。
他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幻出了当时的场景。我有过这样类似的经验吗?很多男人我相信都有过。但是只有他记住了。往事显得那么尖锐,带来了打击的力量。但我作为听者,冥想中的旁观者,我只是唤起了经验的共鸣。我等待下文,我知道一切事情的精彩,在于后果。
他喝了很多啤酒。喝酒使他兴奋,也使他饶舌。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晓得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一次青春的发泄,我要承担可怕的后果。我能够承担吗?如果不能承担,我将怎么办?
“我最后选择的是逃避。这是无可奈何的。这是我的宿命。
“我至今的流浪生涯都与这件事有关。但我有时也想,没有这件事,难道我就会在那个地方安分守己吗?我想也不会。不管有没有事情发生,我都会出走。因为更为重大的事情是我内心的郁闷。只有外面的世界,只有未来,才能吸引我、诱惑我、使我兴奋。这样看来,这件事也只是我内心的事件的一种外化表现。没有它,也会通过别的事情爆发出来。总之,那样的青春期,真是太压抑了。
“……我和她的秘密很快就暴露了出来。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我们的表情泄露了一切。尤其是眼神。朱小瑛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眸闪闪发亮,就像太阳下的珍珠。我不清楚我自己的眼神,就像我不清楚我自己的感情。
“老兄,你不要这么样看我。我确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想占有朱小瑛,想跟她上床,想夺得她的处女之身,我以为这就是爱情。我就是这么骚动,又这么幼稚。很矛盾是吗老兄?青春就是矛盾,就是你什么都是一桶粥。只有直觉和冲动引导我们向前乱窜。青春就是一条不太清楚方向的狗。
“我要向你补充介绍一下小朱老师。她是那种不漂亮也不丑的姑娘。和我那年到你们长沙,看到腊味店的湘妹子来比,她当然逊色得多。但是在那样的山区,在那样的环境,在一切都很粗糙的现实中,她仍然是一朵鲜花。而且她非常丰满。她有匀称的身材,胸部突出,屁股浑圆,让人想入非非。她不太爱多讲话,只喜欢低头打毛衣。她专注的时候神情很动人。她还很善良,对学生们非常和善。我承认,在很多个夜晚,我是想着她入睡的。我想着她,偶尔还手淫。有时候我甚至冲动地想,得到她,并且娶她为妻。头脑发热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并不像事后她骂我的那样,我是个流氓。我得到她,只是提前预支我的快乐。因为她在我那一瞬的人生目标里,是要做我的妻子的人。
“但是我仍然不清楚我自己的感情。我误以为我是爱上了她。我肯定也给了她这样的错觉。何况我还说了那样多海誓山盟的话。在那个晚上,在得到她的身体的那个时刻,那个有米黄色裤子和通红的血迹的深夜里,我确实说过了那些令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汗颜的话。
“我和她一起快速地堕入了深渊。
“……同事们都看出名堂来了。太多的细节和眼风暴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无法做到自然,做到若无其事。在同一间大办公室,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系的改变,是很快就会让别人察觉的。人们开始说一些充满了潜台词的话。人们开始面露一切都明白的坏坏的笑意。人们开始对我喊:‘小彭,去帮小朱老师提水啊。她一个人提水上楼,多辛苦啊。’人们也对小朱老师喊:‘你看小彭老师的衣服多脏啊,不帮他洗洗吗?’人们用这种说话的方式表明他们什么都明白了,你们两位不要装了。
“不要装了,装不下去了。我们干脆合在一起吃饭了。晚上,我就在九点钟以后上楼去睡。那年月,我身体真有本钱。我每个晚上都来那么两三下。她高兴,她要,她快乐得浑身发抖。
我们越是疯狂,越是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们对对方产生了巨大的幻觉。
“我们在一起,在床上,不断地做爱,忘乎所以。这件事让我们沉醉不已。我们好像要把这一生都挥霍掉。趁早,趁现在,统统都花光。是不是我已预感到这种日子不会长久呢?
“未婚同居,你晓得,在那个年头是绝对不允许的,是悖德的,尤其在我们那样的封闭落后的山区。那是要命的。所以每天天不亮我就要悄悄地下楼来。我只是和小朱老师一起吃饭。我们吃学校的食堂,有时候也自己烧一点肉吃。小朱老师很会烧肉。我们买了一个煤油炉,就在她的房间里烧肉吃。很快,她的天花板就被熏黑了,还有墙角和蚊帐。
“就这样,我的停课期满了。我又开始上课了。在我受处分的期间,那些捣蛋的孩子又放肆起来。没有人能弹压他们。他们又开始拿毛竹棍棍捅茅坑里的屁股。经常捅得茅坑里鬼哭狼嚎。那时候,我在接受处分。我懒得管他们。现在我又复课了,我肩膀上重新有了教师的责任了。于是在我们学校的后山坡上,就又不断上演着精彩的喜剧:我拿着竹竿,满山追打着那些小恶棍们。我追上去,把他们掀翻在地,挥动竹竿抽打他们。竹竿在空气里刷刷地响。我的同事们说,他们在办公室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我完全像一个暴徒。但是他们肯定地说,这个秩序混乱的学校一定需要个把像我这样的暴徒。
“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我是如何样来追赶他们的。我奔跑,树丛和竹丛像绿色的风一样从我耳旁猛烈地吹过。我跑得真快。我的腿很长。我把手中的竹竿舞得呼呼的响。我叫着,他们也叫着。学校的后山坡上都是这叫声子弹样地射来射去。我记得那些小恶棍们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动着惧怕的光芒。他们绊倒在地上,手护住脑袋,尖叫着‘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我用力地抽打。把他们打得翻来滚去。他们的衣裳上沾满了落叶和泥土。他们尖叫着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但是我晓得,只要我不管事,他们第二天就会照样地敢,照样地胡作非为。他们都是些小衙内。他们什么都不怕,除了我的竹竿和愤怒。”
他停顿下来,喝了一口啤酒。咂咂嘴,又开始讲起来:
“一方面,我突然拥有了一个女人,我在她身上获得了绝对的肉体的快乐;另一方面,我仍然过着暴怒的生活。什么事都让我压抑、生气、愤慨。我既快活、又充满忍耐地过着每一天。这段时期,我写了我一生中最多的诗篇。我写得最好的诗歌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这是我的黄金时期。灵感和语言朝我涌来,常常是诗被催成墨未浓。我好像只要完成匆匆忙忙的记录就可以了。我的写作如有神助。我根本无须绞尽脑汁,一切都向我的笔端奔涌而来。那时候,我感觉我是写诗的天才。我傲视群雄,我自认为五百年才能出一个我这样的诗人。我进入到诗歌写作,就忘记了一切。一个人一生中总有个短暂的时期是忘我的。这段时期他只被上帝支配,他的手和他的心。
“但是我的好日子也和停课一样,很快就要过去。我在冥冥之中也有这个直觉。所以我们加紧时间做爱。我相信她并没有这样的预感。她陶醉不已。她以为她找到了一生的归宿。她的生活朝着一个方向一泻而去。我们做爱。性的快乐大于生活本身,性的快乐屏蔽了其他一切。我们翻江倒海,体味着青春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狂欢。她的眼瞳里闪出了电光。她喜悦得流出了热泪。她跟我说我们要一辈子都是这样。一辈子。我听了心里一惊。这是我没有心理准备的。除了诗歌,没有什么事情我是拿一辈子去丈量、去思考的。
“我怕她再一次地咬我。她的头朝我肩上靠拢时我就心惊胆战。那一次她咬得太深了,留下了永远的牙痕。我现在都可以拿给你看,老兄,但是你最好莫看。这不是值得我炫耀的徽章。但它留在我肩上,只是证明我的不计后果的孟浪。
“我上过大学,她念过师专,但我们都是无知的。我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每一次完事之后她都问我,不会有事吧?我说:不会的。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发虚。我们都在暗暗地祈求菩萨保佑。但愿我们不会遇到倒霉的事。在那样的年头,那样的地方,如果出了事,我们真是要倒大霉了。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有个什么安全期。但我们管他娘的。我们沉浸在肉体的交欢中。有时候,我脑子里会有一道黑色的闪电。不祥之感会在一瞬之间将我的快乐淹没。我内心里知道,有那么一天,那件事情会要到来。于是我的快乐里掺杂了深深的不安。你知道,诗人的直感都是准确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小酒吧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我没有留意这些人。他们与我无关,与今夜无关。他让我想起我曾经也有过的类似经历。我们都年轻过。没有什么快乐是单纯的快乐。这就是生活,让我们始终尴尬的生活。当然,人们并不因此而停止寻欢作乐。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是秋天的一个下午。
“秋天是收获果实的时节,它同样使我们收获了恐慌和忧烦。
“那天上午,小朱老师请了假到县城的医院去做检查。因为她的月经推迟了大半个月都没有来。她对我说,她担心是有了。她说得极简洁,而且毫不犹疑,让我一瞬之间感到无比沉重。我们又等待了好几天,仍然没来。我们商量,还是到县城里去做检查。我要同她一起去,她拒绝了。她说你上课,我一个人去。她好像突然一下变得很坚定,无所畏惧。那天清晨,她没吃早饭就去了县城。她是下午回来的。我远远地看见她回来了,我走出办公室,她表情很木,也不跟我搭话,径直上了楼。我追上去,把房门带上,紧张地问她结果怎么样。她看着我,神情异样地看着我,目光闪了一下,然后说:真的有了。
“我记得我当时一下子蒙了。要说没有思想准备是不确切的。没有预感也不确切。但它终于在我的担心中到来,我还是接受不了。我害怕至极。老兄,我真的害怕至极。我记得我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畏惧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来,我好不容易恢复过来,颤颤地说了一句话:怎么办呢?
“那年头,你晓得的,一个未婚姑娘如果去堕胎,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严重,而且丑恶,而且为社会所不容,尤其在我们那个落后封闭的山区。那些麻木、顽固、坚决而又苍老的脸,决不会容许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年头,你晓得的,我对现实又反抗又惧怕。我听到她说,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不像我感到畏惧和惊悚。我从她的声音里甚至听出了暗怀的喜悦。她将坏事视为了好事。她觉得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木已成舟,今后的日子我们就走在一起了。
“我可不是这么想。我所想的一切后果都是灭顶之灾。我想我已经痛失未来了,今生今世我要困在这个穷山沟里面了,我要过一种和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一样的天一断黑就睡觉的千篇一律的日子了,我再也不能当一个自由的诗人了。我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我能吗?
“后来,我说:结婚?太早了。我们都还这么年轻。我说: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经济条件也不允许。这是以后考虑的事。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肚子里的那点不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