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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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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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汤就成了这样的可怜虫。他们在他的饭盆里撒尿,在他的抽屉里放毛毛虫和癞头蛤蟆。他们在他背过身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朝他的后脑壳投黄泥团。 
  “只有我能管住他们。不容易啊老兄。 
  “老汤那么强壮的一个中年男人,他比教体育的小陈老师都强壮。他都害怕了,退缩了。他甚至打报告要求调动工作,宁愿调到更远的乡村学校。所以莫说是女教师了。她们整日胆战心惊的。她们希望这些顽劣的孩子们早点毕业。其实她们想错了。调皮捣蛋的家伙从来都不缺少,一茬接一茬,像韭菜一样,割了又长,割了又长。他们无穷无尽,形成传统。 
  “她们躲避不了。” 
  他起身上了一趟洗手间。可能在里面洗了一把脸。眼角的眼屎不见了。接着又开始喝啤酒,接着又开始谈他自己的生活。 
  “……我讲一个他们如何顽皮的例子给你老兄听吧。学校的厕所,我们那里叫茅坑。在教学楼后面的坡上。就像你们湘西的吊脚楼。人在上头拉屎,你钻到下面可以望到白生生的屁股。女老师和女同学都不敢在那样的茅坑里解手。她们害怕被那些调皮男学生偷窥。但是他们的乐趣不止于偷窥。他们更厉害。他们从后面山上砍来毛竹,削得尖尖的,从下头捅那些蹲着的屁股。捅得学校里一天到晚有人尖叫。校医务室最日常的工作就是拿红药水涂那些鲜血直流的大大小小的白屁股。厉害吧老兄,这些小家伙们。老汤就受过这样的伤。 
  “什么叫鸡犬不宁?这就叫鸡犬不宁啊老兄。 
  “在我们的教研组一张破门后面,我一直放置了一支竹竿。它就是我的武器,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捣蛋鬼的。我坐在办公桌上备课或者看作业,听到后面茅坑那边发出惨烈的尖叫,我就立即起身,在门后面迅速拿出竹竿,冲过去追那些捅屁股的家伙。我追得他们在后山上满山跑。我的腿长,跑得快,要是叫我追上了,好家伙,你看我劈头盖脸一顿好打。我下手很重。而且我打人时的模样大概很可怕。这是那些老师们事后向我形容的。他们说我打人时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斯文,完全像个暴徒。这可能就是那些捣蛋鬼们之所以害怕我的原因。他们从来不敢报复我。他们看见我转头就跑。我是我们那所中学里唯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人。只有我能代表我们学校的秩序和尊严。我是专门打鬼的钟馗。 
  “有一回我把一个捣蛋鬼打伤了。当然竹竿打不伤。我是拿皮鞋把他踢伤的。他的爹,县财政局的一个副局长,来找我的麻烦了。他要我赔医药费,而且要学校开除我。如果学校不能把我怎么样,他就告到县教育局去。总之,他欲除我而后快。我们学校的头儿吓坏了,怕上头的官,尤其怕上头的财神爷,就答应给我重大处分,并且让我停课一学期。副局长这才罢休。但是学校的老师却联名写信,说如果让我停课,他们就集体罢课。头儿也吓坏了,怕下头的人造反。左右为难。老师们在联名信中历数了那些调皮学生的罪状,歌颂我是他们的保护神。他们说如果像我这样的人受到打击,那学校里的歪风邪气就没人能制止得了。他们也没有办法正常教学和生活。他们甚至连茅坑也不敢上了。这个学校还像个学校吗? 
  “妥协。老兄,妥协是当头的看家本领。校长取了中间值。重大处分就免了,改为重大警告。停课由原来的一个学期缩短为两个月。这样的话上下两头都有了交代。 
  “这就是我分到那个学校的第二个学期遇到的事。 
  “老兄啊,你晓得追上那些捣蛋鬼并且狠狠地揍他们多么有快感吗?我真的下得了手。我把他们不做人打。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有这么狠。你晓得,我是一个诗人。诗人是孱弱的。我这么瘦,风一吹好像都能吹走。但是打起人来我却有股子疯狂劲。我怀疑我人格里隐藏着暴力的倾向。那不是打人,那是一种发泄。我说不出由来的发泄。我身体里潜藏了一股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地火般的情绪。一旦触发,就可怕地迸射出来。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个危险的家伙。我是这么想的,老兄。” 
  我又叫来了几支小瓶的青岛啤酒。哑马说他今天心情还不错,他愿意多跟我聊聊。我们的晚餐没吃好。我叫来了几碟冷盘。他把五个指头抓了抓,好像刚刚打完了一场恶架。但他的面目却没有凶相。恰恰相反,他是那种时时示弱的家伙。这样的家伙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和怜悯。“我怎么老是撒尿?你还没有起过身啦老兄。”他又上了趟洗手间,回来坐下,和我探讨他是不是有点肾亏。我笑着,等待着,等他继续他刚才的话题。 
  马上,他又接上了他的话头。 
  “我现在,今天,当然明白了我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火气。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社会边缘的人。不是自我选择的,而是被社会抛弃的。我想这可能就是诗人的命运。诗人说到底,我是指真正的诗人,立场上都有点作对社会。这是本能。不是的吗?你不这样认为吗老兄?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有的就是对这个社会的情绪。反叛的情绪,对抗的情绪,找准机会就敲一棒子的情绪。这就是我为什么有时候显得那么狠的缘由。我现在你也晓得了我为什么要那样凶地揍那些县里的头头的孩子。但在当时我是不明白的。我只觉得我那时的情绪很危险。我害怕我会过失杀人。我每次狠狠地揍完了那些捣蛋的孩子之后我都感到害怕和后悔。但是他们一捣蛋,我又拿起竹竿冲上去了。我那时只清楚一点,我身上有种无法控制的野性。” 
  他斜斜地望了一眼小酒吧。人影憧憧。但他什么都没看见。他看见的是他自己从前的生活,他的情绪和他的诗意。 
  “停课两个月,对我来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的同事们为我不平,我倒觉得反而很轻松。这段时间我可以休息一下,借此还可以写诗。我要写一组《南方的天空》。我果然写了,后来陆续发表。总共三十首。你可能读到了其中的一些,老兄。那时候,诗歌是我的愤怒的火山口。我相信你会感受到,我的那些诗行都具有岩浆般的热度。我的诗是对我自己的内心的倾听和表达。人在青年时代都有一段时间需要发泄内心里日益膨胀的东西。这东西要到许多年以后才能慢慢看清楚。 
  “那时候,我的力比多分泌得太旺盛了。当然现在我也是如此。这就是现在我仍能坚持写诗和生活的一种动力。 
  “我住在教学楼尽头的一间小木板屋里。原来是给体育组放杂物的地方。只有一个窗子,抬头望得见起起伏伏的群山。山上的天空很蓝,常常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绵羊一样白的云朵就停泊在那上头。我坐在一张东倒西歪的桌子旁,透过窗子望出去,心情总是很好,而且总是让我充满想象。那段时间我的诗歌写得真好。尽管我现在写诗的技巧更成熟,却怎么也写不出那段时间那样的好诗来。一切都是率性的、真切的、灼热的。一切都流露和发生,并且自然。 
  “想不想听我和一位女老师的故事?” 
  他停顿了一下,就着瓶口喝光了手中的啤酒。我想听,同时我脑子里浮出了他那一年暑假来长沙时的情景。他买了那么一堆腊肉。但腊肉归腊肉,湘女归湘女。他没能兼得。是他不行吗?也许在我看来,诗人和女人的故事难免有点空中楼阁。它适合想象,却不适合现实。我想起了腊味店的女孩子和她的男友,还有他的铃木摩托车。 
  但我还是想听。庸常的生活并不能完全泯灭我的好奇心。我们各自又开了瓶啤酒。 
  哑马朝我微笑。对面街上霓虹灯的彩光闪烁在他的牙齿上。 
  “……这位女老师是教数学的。她的名字叫朱小瑛。我们中学唯一未婚的姑娘。她比我早一年分来,住在我的脑壳顶上。在二楼,在二楼的尽头。晚上,她在楼上走动,木板会发出唱歌样的声音。这让我产生想象。我想象一个女人独自一人的生活。这样就让我产生了冲动。尤其是半夜里,她在墙角的一只便盆里小便的声音,那么急促、清晰、响亮。你想想就在我的脑壳顶上。我按捺得了吗?起初我用诗歌含蓄地表达那么样的一种听觉。我写了,只有我一个人能懂。我没让它发表。我相信,没人能明白其中的意思。那是很情色的。但是我写得很美,真的很美。我写出了一种很特别的意象。我总共写了四五首,从不同的角度来描写内心里的幻觉,来描写惊人的想象。我相信那都是好诗,只是没人能懂。它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在写诗的过程中,我的小东西一直很亢奋。男人都是因为小东西不听话而惹祸的。 
  “我不是一个只耽于想象和意淫的人。我相信我也是行为艺术家。一天白天,我在办公室里借故向朱小瑛推荐了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我说看看吧,你一定会喜欢,里面写到了爱情。我是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向她推荐的,她不好拒绝。她的脸红了一下,把包着牛皮纸的那位英国作家的长篇小说放进了抽屉。我晓得她并不爱文学。她的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是用来编织毛衣,就好像她的未来里有一百个未婚夫一样。当我谈到书里面写到了爱情,她的目光还是闪出了几颗星星。她上当了。 
  “她上当了。她根本没发觉我暗藏的心机。谁都没有发觉。教师之间互相推荐书籍,太正常不过了。” 
  哑马朝我诡谲地一笑。但他的笑里有种孩子般的天真,恶作剧的孩子的天真,心地单纯的男人的天真。我看见他黄黄的牙齿上闪过的霓虹灯影。 
  “当然,到了晚上,我采取行动了,八点来钟。我们学校的教师宿舍在山脚下。你想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什么娱乐都没有。那时候我记得我们学校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教师们早已适应了这种没有任何娱乐的日子,他们的作息和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农是没有区别的。我看到八点多钟,山影还没有黑透,但是山脚下的那排平房差不多都熄灯了。你老兄没在山区待过,你不熟悉那样的一种单调生活。我的夜晚是和书和诗歌相伴度过的。除此之外,任何一种人际交往都不可能发生。除了你写信,让你的心跳到达远方。 
  “人们开始入睡了,还那么早。这也是我产生愤怒的原因之一。这种生活真他妈让我窒息。我还那么年轻啊!写诗、写诗!我只有通过写诗来发泄我的无名的烦恼和愤怒。但现在我想通过另一种途径来找到新的发泄口。我轻手轻脚地上楼。我敲响她的门了。 
  “我在上楼之前特地走到坪里,望到她的窗口还有灯。她没有睡。她毕竟年轻。她在织永远织不完的毛衣。总之,无论如何,这比天一断黑就睡觉要好。那些活人在过着死人的生活。他们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敲门的时候里边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十几秒钟,才听到她问:‘是哪个?’仿佛那不是她的声音,充满了疑惑和惊慌,还有几分颤抖。 
  “我说是我咧,小彭咧(是的,我想起来了,他是姓彭)!楼下的小彭咧! 
  “她还是没开门。她在里头问:‘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平静下来了。 
  “我说你是不是在看《月亮与六便士》?我其实心里清楚,她不会看那本书的。她没有读小说的习惯。她的生活不需要毛姆。她一定也有青春的幻想,但那不是靠文学激发起来的。她的幻想的边界在哪里?她反正不需要在阅读中丈量。 
  “她隔着门说:‘哦,是你借给我的那本书吧?我还没看咧!’ 
  “她又上我的当了。她给我提供了开门的借口。我说:‘那本书我还有个结尾没看完。能不能让我今晚上看完再借给你?’ 
  “果然,她开门了。一只白炽灯的发红的光从她的房间里射出来,从她身后射出来。她成了一只黑黑的剪影,好动人的剪影。她平时扎马尾辫的头发纷披了下来。黑色的瀑布,黑色的音乐。她的剪影是一幅画。 
  “她说:‘拿去吧。我不看了。’我不在乎你看不看。我只在乎我找到一个敲开你闺房门的借口。 
  “这个借口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她返身进屋去拿书。我跟着也走进去。她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我的表情我想就是取书的表情。这种伪装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要不要拒绝?要不要把我轰出去?要不要说这是姑娘的闺房,你还是站在外头等吧?她的犹疑对我有利。你进去了,她就什么也来不及阻挡了。事实就是如此。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很快。比我估计的都要快。你知道什么叫做崩溃吗?” 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今夜的啤酒真好,我有些过量,有些微醺。我想哑马也是如此。两个男人在一起,谈到了最好的话题。这几年我也一直在外头漂泊。在这个都会,我暂且栖身下来。我有点喜欢光怪陆离。在人群之中邂逅和追逐。今夜的啤酒真好。我和往日的诗人岁月重逢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在她俯向搁在一张凳子上的皮箱时我从后面抱上来了。那本书就摆在皮箱上头。它摆在那里,里面的故事等着翻阅,就像现在的她,等着男人来翻阅。 
  “……我听到我的怀里面一声低低的尖叫。一股女人头发的香皂味在我的鼻头前爆炸开来。她在我的怀里颤抖和挣扎。她是软乎乎的。本能的抵抗完全无力。 
  “她再次尖叫。但也是低低的,只有我能听到。这是拒绝,还是召唤?还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意思?我管不了那么多。这么好的机会,我策划的这场阴谋,我借着借口的力量顺势而为,我把她按倒了。 
  “几乎可以说,没有反抗,没有意料中的强烈的扭打,没有怒斥和痛骂。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声可以视之为无的低低的尖叫。 
  “在一分钟之内她就顺从了。她浑身抖得很厉害。我听到她牙床碰磕的清脆的声音。事后我在想,她其实一直在等待。她等待发生这种事情,在我和她之间。 
  “她等待,一直在等待,这一天,这一刻。她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体会她期待的事情发生。激烈的颤抖,粗重的呼吸,深深的不安,她堕入了我给她带来的深渊。 
  “……在我从她的处女的身体里抽出来之后,她像一袋棉花一样瘫倒在床上。我摇着她,轻轻地喊着她,解释说我是喜欢她,真的喜欢她,一直都默默地喜欢她,她还是不做声,还是捂紧着自己的双眼。她痉挛般地沉默,像死人一样的沉默。她仿佛进入了永恒。 
  “她的沉默有些可怕。我吓坏了。我一抽出来就吓坏了。我像杀了一个人一样的吓坏了。我后来也捂着自己的双眼,仿佛所发生的事情只要没看见它就没有发生。 
  “她的那条米黄色的裤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一条米黄色的裤子,褪在她的脚踝处,她根本没有把它提上来。她就那么躺着,捂住自己的脸。我后来慢慢地把她的米黄色的裤子朝上面提,一点一点地提,一寸一寸地提。她不动。好像这与她无关。我这才发现她的大腿的根部真白。我还看到了血迹,鲜红的血迹。我又开始摇她,低低地呼唤她。她仍不回答。我拉开她的手,拍她的脸,我说你说话啊朱小瑛,你骂我啊朱小瑛,打我啊朱小瑛,你拿刀来砍我啊朱小瑛,你把我一刀劈作两半啊朱小瑛……我手一松,她的手立即又捂紧了自己的双眼,好像她唯一害怕侵犯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一双凤眼,我不骗你,老兄,真的是一双凤眼。 
  “我还能说什么?我吓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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