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疙瘩疗好伤,已是半个废人了,从此就把许多念头都绝了。他安心打扫战场,而在衣食住行上,完全等同一个捡破烂的人。他随身扛着大麻袋,里边盛满钱财和一只臭猪头,无论穿州过府,还是荒郊野店,别人都躲他两丈远,人财从未出差池。有一天在九江,柳疙瘩偶然遇见柳营出来讨口的老乡,老乡见他吓得如见了鬼,以为他早死了。而被柳疙瘩以为饿死了的媳妇和女儿,也还在饿一口、饱一口地苦捱着。柳疙瘩听了,仰天大笑,继而泪雨滂沱,他说:“天不绝人啊……”他开始把钱一坨一坨往家寄,但绝不提自己人在何方,在干什么。
北伐军苦攻南昌,逾时不止一月,大小血战凡三十次以上,柳疙瘩藏身在城墙洞里,瞅准时机捡破烂,拖回来的东西,差不多把洞子都要塞满了。最后一天,鬼使神差,他拖回来的竟是奄奄一息的马小栓。
马小栓身子复原后,柳疙瘩带他去赣江边寻个小酒馆说话。马小栓扑通跪倒,磕头谢柳疙瘩大恩。柳疙瘩说:“你谢得了吗?”马小栓摇头。柳疙瘩说:“那就坐起来喝酒吧。”
酒喝了三碗,江上飞起小雪。柳疙瘩说:“大恩不言谢,谢恩全他妈是假的,比纸上谈兵还要假,只有报恩才是铁实货。你要报恩,就去柳营做俺家上门的女婿,把从前你姓什么,叫什么,还有什么狗屁的校长,都统统烂在肚子里。你要不依呢,俺们喝完了酒就分手,俺还送你盘缠,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就当你从没遇见俺这个人。”马小栓默默喝酒,吃菜,吃得大饱,横手把嘴巴揩了,恭恭敬敬问柳疙瘩:“柳营怎么走?”
十七
马小栓在柳营一住十年,而柳疙瘩却从此没了音信了。他和柳芬的小日子,过得还是热烙的,柳疙瘩寄回来的钱,盖了院子、起了楼,还开了渠,引来了贾鲁河的水,大门一开,就对着自家百十亩的青油油玉米林。后院子里还拴着骡子,拦着肥羊。炕上的红花被子,一层层叠得山高,一辈子都用不完。烟囱也高高的,到了天擦黑,就冒出浓黑的烟柱来,锅里的烙饼嗞嗞响,谁见了,都晓得这家子过得是流油的。柳芬是个好媳妇,对马小栓是百依百顺的,可不会生孩子。当她唉声叹气时,他脑子里偶尔一闪念,浮出翠翠挺起的肚子。贾鲁河边有座娘娘庙,初一、十五,柳芬总提个篮子,盛了鸡蛋、白馍馍去上香,祈早生儿女,也祈爹爹平安回来、娘能重新开眼。娘的眼瞎了多年了,柳芬请过多少碗娘娘庙的清水回来给她洗,她却总是只看见一团雾。有天早饭,娘突然对女儿、女婿说:“俺昨夜看见一条金龙,吞云吐雾,凶神恶煞的,立马要来了,你们赶紧逃了吧。”女儿、女婿自然以为她在说昏话。晚上上炕,娘又原话唠叨了一遍,马小栓倒还没什么,柳芬就觉得身子发紧,好一阵打哆嗦。明天起个大早,柳芬就提了篮子,要去娘娘庙请个签。娘说:“去不得,虎从风,龙从水,你去河边,它先来把你吃了去。”柳芬心口咚咚跳,问该上哪儿呢?娘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高处总有高人吧。”说着,就摸索着牵了骡子来,让女儿坐着,女婿赶着,还拴一口藤筐在骡子屁股上,说:“赶紧走。”
时令正值初夏,太阳亮得发辣,骡子翻上柳营背后的缓坡,放眼望去,庄稼和树都很盛茂,到处是难得一见的翠色,农民提了锄头在田坎上徘徊,一只黄狗追着骡子的腿,撒欢似的又咬又叫。马小栓笑起来,说柳芬:“多好的天气,偏娘是个瞎子,看得见黄龙,却看不见眼前这景象……”柳芬听了,有些不快,想回嗔一句什么,却张了口,瞪圆了眼珠子,指着个地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马小栓吓了一跳,顺着她望过去,只见贾鲁河上黄水滔天,汹涌而至,分明看看还隔一里二里,眨眼就滚过了沟渠、田坎、青纱帐,一头冲进了柳营里,营子里的街巷、院墙、拔地而起的旱柳、老槐,立马就崩溃了,刚刚还活生生的人和牲口,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茅屋顶被水掀走了,跟草帽似的顺水漂……骡子都吓得定住了,马小栓拿肩扛住它的屁股,使劲地往坡上推。柳芬半晌才回过神,哭了声“娘……”差点儿就晕死了过去。黄水追着山坡的脚根,不依不饶地升起来,把坡困成了一个个孤岛。
水势减下去,已是三天三夜之后了。然而,一望无际的,还是水,水上漂着漂不完的树枝、门板,死猪和死人。马小栓两口子,全靠柳芬她娘的藤筐捱过了这三天,筐里一层层满盛着馍馍和烙饼。柳芬吃一口,哽咽一日,马小栓死活都没法劝,只盘算如何活下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他从前的校长,炸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想借水势阻挡长驱直入的日本军。黄水泛滥,淹没了十七个县,继而沿贾鲁河扑入安徽,裹挟着百万口良贱的浮尸,夺取淮河水道,扬长而去了。
马小栓面朝黄水,想起东征、北伐,自己也算一条敢迎着枪子儿跑的汉子了,天晓得黄水之狠,竞在枪炮之上百倍呢!太阳依旧出来,照着无边无际的水面,射得他眼睛发花,身子发抖,竞在自家裤裆里撒下一泡热辣辣的尿。
十八
路上全是逃难的人,捏着根棍子,托着口破碗,埋头看着自家的脚板走,没一个有心思去望望头上的青天。往哪儿去,他娘的天知道,横竖该是一块高点的、干点的地方吧,有粥喝、有炕睡,不被野狗咬。马小栓的骡子,在被难民们饥馋目光的逼视下,他自己挥起柴刀把它给砍了。骡肉分下来,马小栓两口子都有说不出的恶心来,各自想起没踪没影的爹娘,抱头痛哭,立誓从此积善、戒杀、不沾荤腥。
水势渐退后,路边还立着些没被水拔走的大树,树干上都糊着厚厚的黄泥。柳芬累得拖不动脚了,马小栓扶她在一棵梧桐树下歇着,随身那口藤筐不离左右。筐几乎是空的,搁着几件衣服,还有几口讨来的吃的。柳芬说:“我要水。”马小栓把罐递给她。柳芬说:“我要吃。”马小栓从筐底抠出半块窝窝头。柳芬说:“我还要……”马小栓木木地看着她,她苦苦一笑,不知道要什么。头上树枝“咔”的一响,没等两口子回过神,一团东西嘭地落在了藤筐里:是一个乌黑的女孩儿。
女孩儿大概是父母舍命把她托上树去的,样儿四五岁,全身没裹一块布,太阳晒得脸、嘴都裂了口,却全无一点惊恐相,不哭不闹,只瞪眼看着马小栓和柳芬。马小栓耷了眼皮不说话,柳芬伸手把女孩儿抱起来,叫了声:“俺可怜的儿……”女孩儿清清楚楚地,应了一声:“娘。”
马小栓把女孩子放回筐里,随手提着走,还给她取名叫筐儿。走了好多日子后,看着像是出了黄泛区,筐儿却咳嗽、发烧了,一身火炭般的烫,上吐下泻,翻白眼,两口子束手无策。拖到前边一个荒凉小镇上,马小栓去草药铺拣了副药,却掏不出一个铜子儿来。老掌柜见他急得满头大汗,问了缘由、来历,还抓过他的手摸了半晌,说:“救人要紧的。钱嘛,你可以做工来还我,反正看你的样子,也有的是气力。”马小栓吐口气,千恩万谢了。药铺背后是一座乱七八糟的院子,储料的仓库,没马的马棚,轮胎瘪了的大车,垒起来的麦草垛,等着劈开的木柴,东一堆西一堆的砖瓦,还有一座倒塌的铁炉子。西北角的一间屋子,有炕、席、蛛网、灰尘,马小栓带着妻小,就搬进来住下了,真是家徒四壁,但也算是有了一个家。马小栓问掌柜,我干什么活?老掌柜说:“只要手脚勤快,没有找不到的活。”马小栓躬身说:“懂了。”
马小栓见啥做啥,把柴火劈出来,码在屋檐下。把车轮子修理好,推到一边去。把砖瓦拣顺溜,码成了一堵墙。还有很多空空的大缸,也倒扣着码成了墙。院子洒扫干净了,又把铁炉子升起火,铺子里的铡刀、菜刀、锄头、剪子、锥子……都投进去烧得通红,统统在砧子上敲打了一遍。柳芬揽了厨房的事情,还管洗衣服,抹灰、扫地,加工制药的草根树皮。筐儿有了药吃、饭吃,过几天就有了生气,头上扎了朝天辫,穿了红肚兜,跑出来替爹拉风箱。炉火烤在她的黑黝黝的小脸上,汗珠子乌金般闪亮,马小栓陡然想起翠翠来,心口一酸,手里的锤子抡得山响。晚上,马小栓总要起炕两三次,卸货、上货,大车径直驶进院来,马衔了枚、蹄绑了布,没一点儿声响,货都捆在麻袋里,铁一般死沉死沉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问。有时候卸下的不是货,是病人,一个,两个,三个,老掌柜亲自搀扶着,引进他自家房子里去了。没货的时候,马小栓也抓起劈柴的斧子,去院子里溜达,四处看看、听听,有没有动静。他觉得他该替掌柜管好这院门。星光、月光好的时候,能望见镇子东边日本鬼子的炮楼。风呼呼地吹,夹着零星嗖嗖的冷枪,马小栓就想,这野去处,难怪叫他娘的风杀口。
干了小半年,老掌柜把马小栓叫了去,把一堆钱推到他面前,说:“世道不太平,药铺又开在鬼子炮楼下,怕你一家子有闪失,你还是走了吧。”马小栓说:“国破家亡,哪里又有太平呢?您要信得过,我就跟着您。”老掌柜点头,叹气道:“信,自然是信得过。”马小栓心里发热,寻思他干的事情,一定是担着血海般的风险的。
老掌柜又在药铺边起了个客栈,里边住客,外边饭馆,都交给柳芬张罗。柳芬茹素,但宰鹅杀鸡还是手不发抖的。她炒的辣子鸡杂,辣得人嘴巴发麻,满脸汗豆,还忍不住要吃,一时饭馆生意大好。有天马小栓正把铡刀从炉膛里夹出来捶打,两个日本兵吃了辣子鸡杂、喝了烧酒,闯到这边来寻事,嘴里哇啦哇啦,只听清几个字,“土八路”和“花姑娘”。他们在院里搜了一圈,突然端起枪对着马小栓,枪栓拉得哗哗响。马小栓举了双手,瘸着腿朝前艰难地挪了几步路,鬼子哈哈大笑,丢了他就往掌柜的里屋去。掌柜不在家,两个伙计出来拦,被一阵枪托打得抱头蜷在墙脚根。马小栓捡了根劈柴当拐杖,跟在鬼子的身后,鬼子一回头,他就堆起谄笑来,像是来带路的。掌柜屋里还套着好多屋,都用灰色的帘子隔开着,马小栓也是头一回进来,冷气刺鼻,像跌进冰窖里。最里一间堆着一堆麦草垛,一只母鸡正窝在那儿在下蛋。俩鬼子哇啦哇啦,同时扑过去抓鸡,鸡惊叫一声,从他们头上飞走了。他们从草垛里站起时,却顺手拖出来一个人。
马小栓的吃惊和鬼子的吃惊都是一样的!这人头上缠着带血的绷带,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还在昏迷中,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完全没知觉。俩鬼子对视着,哇啦一阵,就像捡了宝,抬起那人就往外走。马小栓哈了个腰,拿柴火撩起门帘来,鬼子刚要跨过去,他一柴火劈下来,鬼子哼都没哼就倒了。后边的鬼子见不好,扔了手里的人,扑过来抱住马小栓的腰,一摔就把他摔在了地上,怒骂着:“土八路!土八路!”,拳头雨点般打在马小栓的脸上。马小栓挥手挡着,却找不到一点儿还手的空隙,心里“啊呀”了声,我就要这样打死了?突然那鬼子的拳头和脸都定住了,嘭的一声,压在了他身上。马小栓一阵气紧,过了半晌把鬼子推下去,才见他后颈窝插着一把大剪刀。这剪刀是柳芬专剪鸡肚的家什,然而,站在那儿的人,却是扎着朝天辫子的筐儿。
十九
那个病人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已经是腊月的下旬了。筐儿一手搀着他,一手还提着那剪刀,从她戳死鬼子起,她就再没和剪刀分开过。病人的脸色依旧很苍白,绷带取了,戴了顶毡帽,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和马小栓当年投奔黄浦军校差不多。马小栓正在对付一块树墩子,他朝马小栓笑了笑,坐在一把椅子上。筐儿靠着他膝盖,傻傻地看着他。他把筐儿的剪刀拿过来,从地上捡了片废纸,剪了只公鸡。筐儿微微一笑,说,再剪一条狗。他又剪了一条狗。筐儿说,再给我剪个大哥哥。他就剪了一只小船和一个撑船的小艄公。筐儿叫:“爹,你看我有哥哥了。”马小栓停了斧头,瞟一眼,说:“你是该有哥哥的。”筐儿问:“他为啥不撑着船来找我呢?”马小栓嗯了声:“他要来,也是骑匹洋马来。”说着吐口唾沫在手心,一斧头把树墩子劈飞了。病人剪了一辆自行车,但是没有人,他对筐儿说,我不知道你哥什么样。马小栓又瞟一眼,说:“你剪刀使得像个小媳妇。”病人脸红了红,说:“老马不要取笑我,我是美专的学生。”马小栓连说得罪,“俺咋敢取笑呢,你那么小,就在出生入死了。”病人拍拍筐儿的辫子说:“要论小,有谁比筐儿还小呢?”
过了元宵,那病人就走了。马小栓一家跟他已熟了,知道他叫小田,浙江宁波人,上海念的书。小田拿木炭在一块板子上给筐儿画了速写,马小栓不喜欢,嫌它乱糟糟、脏兮兮的,但觉得眼睛还是挺像的,湿润,平静,很是心中有数的样子。筐儿把板子宝贝似的收拣好,隔天就拿出来瞅瞅,对着自己傻傻地笑。
小田走了,没有再来过。但过一阵,他会托人给筐儿捎点小玩意,是从日本鬼子那儿缴到的小镜子,小画片,或者几颗糖、几颗子弹壳。筐儿想小田,说不出口,就问爹:“我哥哥到底来不来看我?”马小栓被问烦了,随口答:“看见骑自行车的,你就多瞅两眼吧,兴许就是呢。”筐儿就常靠在药铺门口望哥哥,她想不出哥哥的样子,想起的总是小田。小田教给她剪纸的手艺,她每天都在练,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她都剪得活灵活现的。老掌柜喜欢,挑了些门神、喜鹊、松鹤之类,贴在药铺和饭馆的门窗上。她的辫子早就不再朝天了,编成又粗又长的一股,一直拖到屁股上。到了十二三岁,人家问她年龄,她就让人家猜,总要猜大四五岁。她觉得很得意。马小栓却是提心吊胆的,怕水灵灵的姑娘家,炮楼下过日子,不晓得会出什么事。
风杀口又到赶集天,热风使劲刮着,尘土、苍蝇和叫卖声到处在乱跑。筐儿坐在饭馆外,边瞅过来人,边剪着花样。约莫正午,来了两个鬼子,一个兵、一个官,兵扛着上刺刀的三八大盖,红脸、长脖子,眼闪精光,活像随时都要扑出去啄谁一口的雄鸡公。军官反而很年轻,没戴军帽,也没穿军装,一件白衬衣扎在马裤中,皮带上别了只手枪,消瘦而憔悴。他们一进了饭馆,闹哄哄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他们插了两个座位坐下,同桌的人立刻就跑到了别桌去。那青年军官一笑,笑得不易察觉,就像是笑给自己看的。酒菜很快就摆了一满桌,其中一大盘是筐儿她娘的辣子炒鸡杂。军官默默吃喝一回,扫眼望见筐儿,就钩钩食指,用中文说:“小姑娘,你过来。”
筐儿吃了一惊,心口突突跳,但还是走拢去,问:“太君,添菜吗?”军官不答,看着筐儿手里刚剪出来的一只雄鸡公,再看看自己的兵,笑道:“非常像,像极了。”筐儿想笑,但忍住了。这军官流利的中国话,让她平静了一些。军官让她坐下来,并给她倒了一杯酒。筐儿说:“俺不会。”军官点点头,说:“嗯,不会?也好。”他双手举起杯子,一脸肃穆,仰天喝下去,再把杯子端端正正搁在桌子上。他说:“给我剪只鸟儿吧,是会唱的那种鸟……不是鸡。”筐儿不说话,剪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