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树屑乱飞。小栓再看校长,校长也正怔怔地看他,他说:“校长,得罪了。”校长还没回过神,他长臂一伸,拦腰夹起校长,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紧跟着他跨上车去,死命狂蹬,迎着枪子儿最密集的方向,不要命冲了下去!就像泅渡一条愤怒的河流,最峻急的水面,也最狭窄,冒死游过去,立刻就是岸。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这个意思了。然而小栓不是文人,哪会这么多联想,况且这当头刻不容缓,他也没空想这是寡妇丈夫说的话在起作用,甚至听不到校长在不停骂着“娘希匹”,他满耳都是枪子儿的尖啸。又笨又重的车轮子飞速旋转着,辗上一块石头,猛地蹦得老高,又跳过了五尺多宽的山涧,还撞翻了一个拦路射击的兵……突然,小栓听到嘭的一响,如谁一脚踢在水桶上,他的心口刹那有被震碎的感觉,气血翻滚起来,再也抓不稳车龙头,就一下子连人带车翻滚了下去。
翻滚了好几个圈,他们终于跌进一个积满枯叶的旱粪池。小栓昏迷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听到天上有军号在滴滴答答地吹,校长攥紧两个拳头,咬牙笑道:“娘希匹,是我的学生在反冲锋。”
马小栓当胸中了一枪,正打在那块护身符上。护身符真结实,而子弹也真够狠,硬在沉甸甸的铜牌上咬出半个坑,正咬在妇人头像的下巴上。马小栓把那坑翻来覆去,不晓得亲了多少回。
这一役,校长事后作了总结:黄浦学生军以指挥部为诱饵,诱敌深入,然后实施两翼包抄,一举击溃敌之主力,歼敌一千,俘获一千,缴械无数。马小栓因孤胆护主,被提拔为特务连二排排副,记一等功。但小栓坚辞不干,当了排副,等于如一颗钉子被生生钉在一块板子上,哪比得骑了车,自由自在满城钻?!校长听完他的申诉,用戴了白手套的手拍拍他的肩,说:“有功不求赏,居功不自傲,很好,很好的。”小栓于是领排副的饷银,而行传令兵之职,仍在校长身边走动着。
小栓领了饷银,就骑车直奔小码头,去会那卖榴莲的黑绸缎寡妇。但她没有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给马小栓留下。小栓向邻居打听,邻居说,她死了很久了。先是病,白白胖胖的人,消瘦得颧骨老高,两眼发直,又不去看医生,后来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就这样死掉了。她住的屋子是婆家的祖业,死后大伯就来收房子,想卖出去,却因为是凶宅,没人敢接手。前几天才有人来租,也是个寡妇,租了卖鱼,倒是什么都不怕。马小栓细看,那从前摆榴莲的摊子上,横放着十几条滑溜溜的青色大鱼,肚皮发白,饱满得像充了气,兀自一起一伏着,再看从前妇人坐的椅子,也坐着一个抽纸烟的女人,穿鲜艳的裙衫,却干瘪得让人难过。她朝小栓一笑,小栓眼前浮出那死去的妇人,差一点儿落下泪水来。但他还是勉强朝这女人笑了笑,随后拨转车龙头,缓缓地骑走了。
七
民国五年即1926年的7月9日,马小栓参加了在广州东校场举行的北伐誓师典礼。烈日当空,晒得他头晕眼花,一望无际都是人,鼓号震得耳膜子发抖,真是比打仗还要让他心惊肉跳的。俄尔,一声号炮响,满场肃然,他正在暗暗诧异,只见校长已经站在主席台中央。刚刚台上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人,现在就剩校长一个了。校长戎装笔挺,满脸威仪,举手在帽檐停留一会儿后,开始讲话。马小栓一句也没听清,他其实是熟悉校长的口音的,但耳膜里老是只有嗡嗡响的风声在环绕。当黄浦学生军雄赳赳走过主席台接受校长检阅时,他只弄清了两件事:一,校长当总司令了;二,部队要打大仗了。护身符敲打着他的胸口,他把它捧起来,在枪子儿咬出的坑上吧嗒亲了一小口。就这么一亲,马小栓脚下慢了一拍,后边校长的马夫老杨猛踩了他的脚后跟,痛得他惊声尖叫,回身就扇了老杨一耳光。老杨是河南人,从前做过少林寺的火工,脾气大得很,挨了耳光,一老拳就回敬了过去。两个人厮打起来,场面立刻大乱了。几个军官冲过来拉,非但拉不开,还平白挨了几拳脚。校长气得脸煞白,大骂:“娘希匹!”拿军靴在一人身上狠踢了一脚,两个狠将这才罢了手。
回到军校,他俩还没气顺,老杨嘲笑马小栓的自行车是废铁,马小栓却不敢讽刺校长的马是狗屁,就骂老杨是马屁。老杨火了,马小栓也火了,众人要看热闹,就鼓吹见个高低嘛!于是老杨就骑了东洋马,马小栓就骑了自行车,红了眼睛,干起仗来。老杨拍马冲过去,马小栓多了个心眼,拨转车龙头就绕着操场跑,老杨哈哈大笑,紧追不舍。跑了两圈,老杨人马俱很得意忘形了,马小栓突然一提车龙头,转身迎着东洋马冲来。东洋马猛然受惊,直起身子,前蹄悬空,一阵哆嗦,竟活生生把老杨摔了出去!马小栓架了车,扶起老杨,连说得罪得罪。老杨摔得灰头土脸,想吐他一口唾沫,却连这点劲也没了。有人立刻报到校长室,校长大怒,说:“一开战就把你们送敢死队。”两个人立正敬礼,大声说:“是,校长!”校长骂:“活得不耐烦,就直接去堵枪眼。”两个人又立正敬礼,大声说:“是,校长!”校长咬牙道:“堵枪眼不过瘾,就绑在炮弹上,直接射出去。”两个人再大叫:“是,校长!”校长哼了声,浅笑起来,说:“娘希匹,便宜你们了,去太阳下给我站满八小时。”
八个小时,刚好错过午饭和晚饭,而太阳烤得他们的汗水可以盛满两饭桶,最后双双栽倒在地上。马小栓哑声说:“老杨,服了吧?”老杨咕哝道:“什么废铜烂铁!当心下回俺的马蹄踢破你的卵……”马小栓不觉摸摸下身,觉得踢破了卵真是很可怕的事。
第二天,马小栓神思恍惚,在校园里东晃西晃,晃到伙食团,那是他的老窝子,大伙见了他挺亲热,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他不吭气,拣了根油条在嘴里嚼。再晃到卫生院,从一个挂了白窗帘的窗口下晃过,女护士喜盈盈地冲他直叫小马哥,他点点头,走过去,又走回来,看见窗前桌上,插着一束蓝色勿忘我,花瓶竟是一只炮弹壳。他敲敲脑门儿,嘿嘿笑了。一小会儿后,他就已经从炮兵科抱走了一堆炮弹壳。黄澄澄的炮弹壳映出暖融融的光,映得他的脸说不出来的快活。他是铁匠出身,对付炮弹壳绰绰有余,再过一个时辰,他把它们解构成大小不一的金属片,焊在自行车的上下、两侧和中央,牢牢护住了他的手、脚、胸口,头部是一个盾,却掏了两个眼,活像是夏商时代的面具。而整个自行车从正面看,则不啻是一辆金光闪闪的装甲车,他的卵就藏在装甲的正中间,为此他最满意。后来他蹬在车上,叫校长的勤务兵给他来一枪。勤务兵嗫嚅地说:“我不敢。”马小栓就骂:“娘希匹,我死了又不让你偿命!”勤务兵闭上眼扣了下扳机,枪子儿碰在装甲上,当的一响。马小栓安然无恙,在装甲后大笑,“就当是你放了一个屁。”
八
南昌城久攻不下,校长的脸都拉长了。老杨几次提了大刀片子,嚷着要去打冲锋,都让校长狠狠一瞪,给堵了回去。南昌城下遍地都是弟兄们的尸体,火药味和焦臭味在11月的秋风中飘浮。庄稼早已被孙传芳的队伍抢割,大地一片荒凉。如果摧不毁南昌这个堡垒,那么整个江南都依然对北伐军关闭着门户,而时令已是霜降之后,寒意正挟着立冬、小雪而来,伤兵在怅望秋野,悲观情绪在军中悄悄散布。但这一回,让马小栓非常吃惊的是,校长居然没骂一声“娘希匹”,他只是久久地坐在帐篷里一口弹药箱上读曾国藩的书《挺经》。马小栓不解,问老杨,这时候读这种书有啥用?老杨睥睨地看他一眼,说:“打碎了牙往肚里吞。”小栓吃惊地看看老杨的嘴,他满口牙齿比牲口还结实,说什么屁话呢!
在北伐军的又一次冲锋被击退后,校长终于放下曾国藩的书,步出了帐篷。马小栓最佩服校长的地方,就是除了那次拿短枪抵住自家的脑袋,任何时候都是军容严整的,白手套、军靴一尘不染。校长步出帐篷,一直朝着前线走。老杨一手牵马,一手提着大刀片,杀气腾腾紧跟在后边。小栓很想扇老杨一耳光,因为他太像推校长去问斩的刽子手。很多人都跟了上来,副官们、参谋们,还有伤兵、火头军、特务连,乡下摇着尾巴的狗,走成了灰蒙蒙的一大片。
雨水细细地飘起来,如到处乱飞的虫,马小栓眯着眼,推着自行车,他想日怪,校长这就带着我们去堵枪眼啊?他算了算自家的年龄,还真不到死的时候呢,就飞快地转着念头,寻思是趁乱开溜,还是一块儿去视死如归呢?那回舍命救校长,说实话是有一点点后怕的。然而,他还没有想明白,校长的步伐戛然而止了。他们已经走进了最前沿的壕沟里,南昌城楼千疮百孔,仿佛伸手可摸,却又遥不可及,趴在沟里的士兵个个一脸泥、一脸血,见了校长眼睛一亮,随即又灰了下去。壕沟外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在慢慢地蜷缩。一个头上缠了纱布的军官带着哭声向校长报告,他枪毙了好几个逃兵,还是没法前进一步。校长听着,没有表情。阵地那边,蒙蒙细雨里,有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在等着这边的人。城楼下边的门洞口,堆着沙包,架着四五挺机关枪,等着送今天的死鬼们上路。
校长拍了下那可怜的军官,说:“你是一个勇敢的革命军人。”军官啪的一个立正。校长又说:“但还可以更勇敢……传令兵!”
马小栓大叫一声:“到!”
“你进城,给孙传芳传一个令。”
“……”
“听见了没有?”
“是!校长!”
壕沟里一片哑静,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校长葫芦里要卖什么药。马小栓定定神,小声问:“是传一个什么令?”
校长倒剪了双手,踱了一步,说:“就传:娘希匹!”这是马小栓最后一次听到校长说这三个字,他一下子笑起来。
大家也都哈哈大笑了,气氛活跃了很多,都以为校长在说笑话呢。但还没等笑完,校长踢了马小栓一脚,“还不快去?”马小栓一愣,鼻子忽然酸了,啪的一个敬礼,说:“校长,小栓为革命捐躯,请转告我爹娘一声。”壕沟里笑声猛然一收,冷风吹着,雨水湿了脸,都铁一样地沉默着。校长板着脸,看了看老杨。老杨叫道:“俺陪他!”
马小栓掌好车龙头,老杨跨上后座,手里大刀换了小媳妇回娘家的竹篮子,里边装满揭了盖的手榴弹。马小栓正要一蹬,老杨叫声“慢”,他把皮带解下来,把双腿绑在脚架上。校长看看小栓,小栓也把皮带解了,把左手绑在龙头上,悄悄绑了个活结。老杨说:“那只呢?”小栓右手扬起来,举着一块白纱布。老杨骂:“俺们是去拼命的,还成了投降不成了!”小栓笑:“兵不厌诈嘛。”看看校长,校长把脸别过去,就像没听见。
一眨眼,一车两男儿,冒死向着南昌城冲去。雨已下过好一阵,空气干净,路有些滑溜,自行车刷刷地跑着,马小栓感觉真是轻快得要命。他想,老子就这么死了,划算不划算?一颗枪子儿迎面飞来,“当”地打在土造的装甲上,车子一趔趄,他赶紧稳住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把左手的皮带解开了。
校长和参谋们、副官们,还有那个不走运的团长,齐刷刷举着一排望远镜,目送马小栓和老杨驶入烟雨、恐怖中。校长厉声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就是要你们看一看,我调教的兵,是如何不怕死。”他把手掌握成拳头,再由拳头变为手掌,手掌如刀,有力地在空中劈刺了一下。
马小栓右手挥舞的白纱布起了点作用,在他看清城楼下的沙垒前,几乎都没有遇到抵抗。他正盘算如何了结这场戏,对方的机关枪一齐开了火,枪子儿跟暴雨似的扑过来,倾泻在装甲板上,马小栓使出吃奶的劲,也只能艰难地往前挪。“娘希匹,”他想着校长要捎给孙传芳的口信,大叫老杨:“你他*的快扔手榴弹啊!”但是老杨偏偏不,他铁了心去死,他要近到可以肉搏的距离,才会拉响导火索。马小栓剩下能做的,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去了,既然寡妇的死鬼丈夫说,传令兵要迎着枪子儿上,那就把自己交代出去吧。但是,孙传芳就连这点念想也没留给他,他从挡板的小孔里瞄见,城门洞里推出了一架大炮来,炮口缓缓落下,正平平地对着自己的胸口。霎时,他心里雪亮,这哪是堵枪眼,分明就是填炮筒!要在平时,他脚下一蹬,自行车肯定就撞上炮身了,但现在他脚一软,泥一样栽下去。
当自行车在校长望远镜里栽下时,机关枪的声音一下子停了,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期待。他把手举起来,举得高高的,也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城门洞口,突然一声巨响,气浪冲天,十几顶军帽在空中冉冉地飘浮……校长把手一劈,那憔悴的团长哑声尖叫:“冲啊!”率先跨出了战壕。无数的兵像从地里冒出来的土豆,都一齐随着他向前滚,并发出哇哇的鸣叫声。
南昌城破了。在城门洞口,找到被炸飞了上半身的老杨,他的两腿还牢牢绑在变形的自行车后座上。但马小栓已被炸得无影无踪了,秋雨淅沥,越下越酽稠,在一堆血水横淌的残缺尸体中,根本无法辨认谁是马小栓,只在三丈外,光秃秃的麦田里,捡到了他的护身符。校长站在雨中,缓缓道:
“他们的死,是很光荣的。”
半年后,护身符和自行车被辗转护送回武昌郊外的马村。翠翠咬牙摸着炸歪的车龙头,摸了又摸,大叫一声,当场昏死了。
第三章 热与土
九
四年前,马小栓丢下熊翠翠出走后,熊铁匠夫妇气得拿脑袋直往墙上撞!镇上的女人都来劝,骂马小栓是花心大盗,早晚天打五雷轰。翠翠却不哭、不闹,一声不吭,收拾了一包自家的衣服,推开众人,径直走到了马村去,走进马栓家。马栓夫妇慌了神,料定她是来寻死觅活的。她却挺着大肚子,恭恭敬敬朝他们鞠了躬,叫了声:“爹,妈。”马栓夫妇赶紧扶她坐在床沿上,又张罗着要给她煮荷包蛋。但翠翠一横手,拦住了。她说:“我人是小栓的人,肚里怀的是马家的种,走哪儿我都不害臊,从今往后,我是二老的儿媳妇。”说着,就要跪下去,马栓老婆赶紧把她抱住,叫一声“我的儿……”翠翠哇地哭出来,婆婆说别哭别哭,也禁不住呜咽了好半天。马栓垂头抽烟,找不到话说。
翠翠进了马家,马家就像多了个儿子。她没小栓吃得多,却比小栓做得多,灶头、田头的活路,样样都利索。江汉平原上开镰割稻子的时节,她肚子里一阵绞痛,手里还攥着镰刀,仰面倒下去,就把儿子生在了一片厚实、金黄的稻草上。翠翠望着宽阔、炫目的天空,咕哝着小栓的名字。儿子血肉一团,竟没有一点哭声。直挨到天色麻麻黑,马栓老婆去寻儿媳妇回家吃饭,才发现自己当了奶奶了。
马栓给孙子取名叫马富,翠翠说不好。马栓又取名叫马贵,翠翠也说不好。马栓对儿媳有愧,凡事都依她,就让她自己取。她想想说:“暂且先叫着稻儿,等小栓回家,再让他取大名吧。”马栓觉得儿媳有主见,也懂礼节,自然是答应了。
稻儿小小的,虚弱得简直不像马小栓和翠翠的儿子,三天睁眼,七天才哭出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