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到张老师寝室去。
小脚婆被大人们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地送到土地堂去了。好多天里,我们没看见大黄猫。缺嘴说,大黄猫真的是殉葬了吗?白胯胯说他头天晚上听到大黄猫的叫声,显然是没去。
远远地,我们就闻到小脚婆家烧过纸钱和香烛的味道。黑黑的小屋子,没动没静的,让人突然害怕起来。白胯胯说,那房子像是小脚婆坐着一样。缺嘴走前面,脚干打了个闪,转身来拉着我们说算了算了,等白天再去看。缺嘴都软了,我就更没了底。我们就突突突地跑了回来。
我们本没跑多远,脸上竟然出了汗。我们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讨论小脚婆死了,她的鬼是回来了,还是在路上。缺嘴说,肯定回来了,不然,她没人住的房子怎么看去如此害怕呢?我说可能还在冥府的路上,她的脚那样小,要走回来,是不容易的。白胯胯正要说什么,突然,大黄猫大叫一声,从小脚婆家的路上飞跑过来。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我们没命地跑。缺嘴的鞋跑丢了一只,我的衣服被路边的牛网刺剐去了一块,白胯胯栽了个跟斗。我们什么也顾不了,只是跑。
我们想出了办法,无论如何,大黄猫得死。
这天中午,我们不顾一切来到小脚婆的家。从板壁缝里,我们终于看见了在火铺上躺着的大黄猫。就这么几天,大黄猫瘦成了个骨头架子,它有气无力地躺着。我们拍板壁,我们踢门,我们大声叫喊。大黄猫慷隍地站起来,然后发出愤怒的惶恐的声音。我们看到,现在的大黄猫,完全不是过去吓得我们魂飞魄散的大黄猫,现在是个病得要死的臭猫。
但是,它被我们激怒了。一点一点,它的神威在聚集、在散发。它恶狠狠地站了起来,对着它不知道的声音狂叫。我们也在门外学着猫的叫声,和它比大小。它终于上当了,它上了楼,然后从楼口上一步跳到坝子上来。
我们手里的竹竿没等它落地,一起打过去。它的怒吼变成了哀嚎。它被我们打着了,我们继续打,它逃出了我们的围攻,向山脚下小水塘边的一棵枇杷树跑去。
它使出全身的力气爬上了枇杷树。它在枝桠上觳觫不已。我们围着树,用长长的竹竿捅它,打它。好几次,它差点被我一竿打落下来。它已经没有勇气跳下来了。要是它跳下来,在它落地的瞬间,我们就能一竿毙命了它。
它躲来躲去,最后爬上了最高的枝头去。但是,我们有让竹竿变长的办法。我们找来葛藤,在缺嘴的竹竿上绑了木杆,缺嘴就能有力地打击它了。我和白胯胯仍旧拿着原来的竹竿,预备它跳下来时,可以自如地击打。我和白胯胯虚张声势,缺嘴就一竿一竿地打着大黄猫。
大黄猫在最高的枝头上,可怜地紧缩了身子,哀嚎着。缺嘴找了个空隙,一竿打过去,只见一个黄黄的影子,朝小水塘落进去了。
我们绕着水塘散开去,它要从哪方起来,我们就能在哪方把它打下去。我们兴奋无比,我们忘了背后就是小脚婆的家,也忘了小脚婆的鬼可能已经回来了。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大黄猫弄死。
大黄猫在绿茵茵的水塘里起伏了几下,被缺嘴和我连续几竿,然后就不动了,它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到我们看不到它的影子了,水面才没有了一点波纹。
我们三个的影子映在水塘里,就和那次映在喝血酒的碗里一样,我们脚底虚虚的,把竿子丢进后面的山林里。
天开始热了起来,我们班去水田村支农,就是割麦子一个星期,回来后,推荐读初中就开始了。我们决定在推荐会后那个下午,就把我写好的信悄悄放到张老师的寝室里去。
我们设计了好几套方案,其实没那么复杂。我们三个发现张老师寝室的门扣很大,也很长,门就是锁了,只要推一推门,门就让开二指宽的缝出来。我们去看了几回,将一封折成心形的信放进去,那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我们顺便看到了肥大的张老师床上的被子的颜色和她的乳罩、三角裤。我们甚至闻到了张老师屋里一股浓浓的香气。
缺嘴说,你们说,要是谢老师真的和张老师睡在这个床上,一个肥,一个瘦,一个短,一个长,那不是笑死人吗?白胯胯说,别乱说,我们只是开个玩笑。
那天上午下了暴雨,下午雨停了。学校开了会,我们填了表,小学就算毕业了。我们懒得和人打招呼,急匆匆来到张老师住的寝室边观察。要是张老师在,我们就装着是去道别,缺嘴和白胯胯引开她的注意力,由我想办法悄悄把信放在屋里的某个地方。我们去时,张老师的门真锁着。我们三个围在门口,我拿出把我们笑过若干回的信,从门缝里放了进去。然后把门拉拢了。
我们三个在路上大笑不已。瓦罐他们好奇,见我们笑得奇怪,说是不是给哪个女同学写信了。我们说写了写了,等着她的回音吧。我们一路笑着,想象着。回来过河的时候,看到河里的水比平常流得有气势,我们突然来了兴头,想跳下去搏击。
岸上的人们虽然很惊讶,但知道我们年年洗澡,已经是可以在水里打氽头(潜游)的人了,所以就不很担心。白胯胯情绪低落,因为家庭出身是富农子女,说自己肯定是读不了初中的。缺嘴说,读不读初中扯鸡巴淡,你要是读不了,老子也不去读,和你在家里修地球就是。我说现在还没定,找我老子给公社的邓书记说一说。白胯胯说,算球了,洗澡洗澡。
我们忘掉了一切,齐刷刷跳进河里去。
瓦罐他们看见我们下了河,几个也跳下来。我们懒得理他们,三个自码头向上逆水游去。瓦罐他们无趣,就嘻嘻地向下水游。
不—会儿,岸上的人大晾失色,说快救人,有个娃儿不行了!我们反身,看见码头下方,瓦罐正被—个个旋涡缠住了。那里平常水静,只有发了水,两边的和河中的大石头才夹出旋涡来。水性好也是没事的。瓦罐的几个人在两边扑腾,靠近了瓦罐,又被水丢出去了。他们向我们招手,说瓦罐抽筋了,快救命!果然,瓦罐的头时而沉下,时而浮起。缺嘴看看我,我看看白胯胯,白胯胯说下!于是,我们三个没命地往下水冲去。
岸上的人大叫:快去叫谢爱桦老师,快去叫谢老师!等我们冲下去,瓦罐和他的一个人连上了手,却没有游出旋涡,而是两个都进了旋涡。缺嘴回头看看我,我们都严肃起来,两个连在一起,最不好救了。但是,我们已经身不由己,强大的冲力把我们带到瓦罐他们旁边。
缺嘴咬了咬嘴巴,猛然冲进旋涡去。他说你们在外边,我去分开他们。这时,码头上冲下一个人来,大叫着快散开!快散开!莫去绞成一团。我回头看时,是谢老师打着水板,像水上的虫子,快速冲了下来。
缺嘴去拉瓦罐,反被瓦罐抱了进去。缺嘴给瓦罐一拳,瓦罐把手放了,然后,缺嘴再去拉。我们说缺嘴缺嘴快出来,谢老师来了。可是,缺嘴退不出来了。他被那个叫抽风的同学拉住了,缺嘴和瓦罐他们三个绞成了一团,随着旋涡向下游沉沉浮浮地冲去。
谢老师沉下去,把抽风推出了旋涡,我和白胯胯等人一拥而上,把抽风拉住了,送到岸边。抽风脸色铁青,快没气了,我们连忙压水,把他倒提起来,抽风终于缓过气来。谢老师把缺嘴拉住,缺嘴还明白,让瓦罐拉谢老师的手,他就脱开了身。我们把缺嘴夹着扶上来。
瓦罐完全神志不清。谢老师怎么样也无法把瓦罐拖出旋涡。他们往下游而去。可是,再下去,就是一个急弯,两岸无路,急弯前面就是一个很高的坎子。他们要是落下去,莫说瓦罐,就是水性极好的谢老师,那是必死无疑。
所有的人都没了主意。小小渡船冲了下来。所有的人忙乱地大叫说快去快去,转过弯,谢老师他们就没救了。
我们看不见谢老师和瓦罐,连渡船也看不见了。我们在这边着急,有人哭了起来。不一会儿,撑渡船的人从急弯里把船撑了回来,带着哭声说,没看到谢老师他们,肯定是冲下高坎子去了。
有人从另外的路,绕道跑向高坎子去。有人说快去通知谢老师的家人和瓦罐的家人。我们一片茫然,无血无肉似的往码头走。
码头上,学生、过路的人和学校的老师来了很多。张老师也来了,听说谢老师救学生被冲下了高坎子,张老师哇的一声哭起来。她穿了件我们从没有见过的绿点白花衣服,头发刚洗过的样子,手里拿着那封信,边哭边说好命苦啊,好命苦啊。旁边的人很奇怪,张老师就变悲为喜说谢老师给她写了信,还把手里的信向大家摇了一摇。人们发出了赞叹的声音,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谢老师真是个好老师。听人这样一说,张老师更是哭天哭地,说她想不到谢老师原来对她这样好,为什么要出事了才把信给我呢?为什么要出事了才给我呢?张老师坐在河边石头上,捶打着自己肥肥的大腿,一边哭,一边问。大家来不及安慰她,张老师嗖地站起来,哭喊着,飞似的绕道向高坎子跑去。
白胯胯望着我,很自责的样子,我们三个一时不知道是好是歹了。
突然,我们背后传来谢老师的声音,他在河道转弯处的树丛里叫我们,谢陕去帮他一把。
我们到达时,瓦罐已经清醒了,只是脸色如土;看着人呆呆的。谢老师说,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回来的路上,我们走得有气无力。白胯胯说,我们去给谢老师认个错吧。我和缺嘴坚决不同意。谁现在去认错,谁就死定了。我们像是丢了魂,沉默着回去,沉默着结束了小学的生活。
没几天,我和缺嘴都接到通知,说下学期读自己公社创办的戴帽初中。白胯胯没有接到通知。那天晚上,月亮还是那样大,活生生的,亮汪汪的,仿佛要把我们吸上去,仿佛要永远地罩住我们。但是,没有乌鸦飞过。我们三个带着纸钱和香烛,去土地堂,给秋纹烧一点,给小脚婆烧一点,而且跪在小脚婆的坟头,像是跪在天地国亲师的牌位下一样,给小脚婆道歉,就说是我们把她的大黄猫打死的,莫去找其他人的麻烦。才几天时间,白胯胯仿佛突然长了很大,他满口感慨地说,结盟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缺嘴说,老子不去读,我陪你,你来当老大,我还是老二。白胯胯笑了,说他老子叫他读医书,背汤头歌诀,当个开中药的医生,他已经能背20个了。
责任编辑 宗永平
枙子花开
何炬学
昨夜下了一场雨。金全蹬着三轮车出门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花香迎面而来。什么花呢,来得如此早,如此滂沛?金全好奇了,就踩了刹车,好等幽幽花香过去。刚刹住,他又继续起步,自己也笑了起来:花香又不是人。
金全浸在花香里,感觉脚下的三轮车轻便起来。往常,拉上三五趟,从麻柳咀到桃子坝中学,身上就会出一层细细的汗。今天却一点汗水也没有。学生上学的潮头过去了,金全和别的三轮车夫一样,放缓了蹬踏的节奏,后来干脆在十字街停了,等上班的客人。
金全一停下来,花香的味道就特别明显。鼻腔里,花香润湿而浓重。慢慢呼吸,喉头里,肚子里,原来都已有了花香。金全闭了眼睛,吸着鼻子,辨别出这样的花香,是栀子的花香。肯定是的,时候正是栀子花经雨而开的时候嘛。金全对旁边的两个三轮车夫说:看来是山上的栀子花开了。
他们很奇怪金全是怎么知道的。金全吸着鼻子,仰头在空中画了个圆,说满城的香气,就是栀子的香气呢。他们也吸了鼻子,仰头在空中画个圆,说没闻到有栀子的香气啊。金全就奇怪了,明明一早起来就闻到,现在栀子花都还这样香的嘛。连问了好几个三轮车夫,却都说没闻见。
他不好问客人。
客人们上了车,一股香气从后面绕到前面来。和空气中的栀子花比,差别很明显。客人的香,细而薄,带了衣服和肉体的气味。栀子的香带着夜晚的雨气,清新、浓烈,有点野。金全仿佛看到了老家香树坝那些栀子花,一夜雨后,白白的,肥肥的,立满房前屋后碧绿的枝头上。它们像是从溪水里洗澡归来的女子,半掩了衣袂,水汽湿湿,香气盈盈。
金全想,小城里一定有个地方,集中了很多很多的栀子花。送客人的途中,他有意寻找卖花的人,也向路边的花店张望。他耳朵嗡嗡的,是栀子花香送来了老家的山歌《栀子花开》:
栀子花开朵朵香,情妹房中想情郎。
栀子花开要趁早,情郎恋妹莫说忙。
这样闻着想着,金全在石城路边一个叫夜玫瑰的发廊前停了下来。
他首先看到的,是碧绿鲜浓的栀子叶上,露头露脸地立着硕大洁白的栀子花。看到这个,金全迷醉了。这栀子花啊,贯通了血脉的香,浸入骨髓的香,让他似乎闻见了秋纹也看见了秋纹。秋纹她提了一篮子栀子花,浴着晨光,向他走来。
但不是秋纹向他走来。
阳光里,抱着一大束栀子从发廊里走过来的,是个红衣白裤,长发过腰,戴了墨镜的女子。她勾身上车,轻轻地说到医院。金全愣着,没有回过神来。她用高跟鞋敲了敲搁脚板,说到医院。他才一个激灵,赶忙松了刹车,起步蹬向医院。
路上,金全自言自语说,我说是栀子开了嘛,他们还不相信呢。
不想后面的客人接了话:是啊,是栀子开了。
金全听她说话的声音,是山里人的声音,有着栀子、刺梨子、山茶那样的味道。这样的声音,金全听去亲近、热心。金全心血来潮,就多话了,说,送栀子花给病人,一定能立马康复的。
后面的客人没搭话。金全觉得自己真的多了话,脸红了起来。金全是个脸薄的人,生怕得罪了别人。现在好了,让客人不高兴了。都是栀子啊,怎么一早就闻到栀子的香呢。
但栀子分明是开了。
秋纹也是因为栀子离开自己的吧。金全想,要是把她一篮子栀子花收下了,秋纹就会跟自己过的。但金全正在病中,虽然能走到村里的路上去,病可是很深很深的。到大医院去,没有钱,而且说有钱也是医不好了。金全不想让栀子一样的秋纹,高高兴兴地来到他这个即将断裂的枝头上枯萎。
那个晚上,有人在远处的山梁上唱《栀子花开》。金全知道她是谁。歌声仿佛不是唱给某个具体的人听的。是唱给月亮听,唱给夜晚听,唱给庄稼和流水听,唱给风听的。但金全知道,那歌声,就是唱给他一个人听的。他躺在病床上,泪流满面。
他就要死了,他只能让天地把她的歌声收去……
客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那姐妹怕是等不到栀子开完了。
金全不敢接话。客人要看的那个病人,有那么深重的病吗?如果是这样,那她送去的栀子,就只能让她更加伤心的。
过了半天,客人轻松些地说,对栀子这么敏感,你们家乡也有栀子吗?
金全说,我们老家啊,多的是栀子。到了这个时候,栀子开了,顶着雨,人的头发里都是香。
客人说,我们老家,栀子也多得很哪。我们把栀刊,j在头发和扣眼里,到学校去,一整天香。
到医院门口,客人给了金全两块钱。金全愣了一下,想说就不收钱了吧。可这样不妥当的,凭什么不收钱呢?非亲非故的,别人会不理解的。能说是因为栀子吗?能说是因为那个病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