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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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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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一辈辈传下去了,可目前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连王爷都跑了,只一个小皇上在撑着,让那孤儿寡母又向谁要主意去?只要京畿不起后祸,太后皇上不受伤害,大清江山善始善终,共和就共和吧。1912年2月13日,皇帝的退位诏书在北京各大家报纸全文发表,老百姓欢天喜地地拱手相告:“改朝换代了,是共和的天下了!”在皇帝“必为列圣在天之灵暨皇族、宗支、王、公、亲贵等所共谅也”的哀告中祖父逝去。北京东城家中,留守者仅祖母和稀里糊涂的长子,江山已无,家亦难保,在一片忙乱中祖父的丧事办得十分草率,凤罐划名其妙葬入太阳宫墓地自然在所难免。
  我为舜铨对身外之物的洒脱而敬重而释然,以他一生之经历,所得与所失,岂可用八百年的罐子所能了断。我想起骨灰存放老山骨灰堂的事,便有意把话往身后之事引。我问舜铨还记不记得看坟的老刘,他说怎会不记得,要活着今年该有一百零七岁,怕是早已作古了。“四清”时他的孙子刘建民来过,为那五亩地划分成分的问题他给刘建民写过一个证明,说五亩地系我家坟地,刘家租种,按时交租,属租佃性质。“文革”时刘建民又来,是来算剥削账,带了一车农民造反队战友,一通摔砸掠抢之后,打断了舜铨两根肋骨。舜铨认为,他以一纸证明,两根肋骨,给刘建民撑足了面子,总算没负刘家百余年看坟辛苦。可是刘家孙子以后再没来看过他,这使他很难过。舜铨说,太阳宫的坟地虽形、势俱佳,终归离城太近,祖宗不得安宁,况且风水气脉不是长久不变的,天道盛衰,也非人力能定。后来所葬的黄花山,地广人稀,远离闹市,背靠蜿蜒奔涌的瑞昌山脉,脚抵美丽富饶的淋河平原,雄浑壮丽,坦荡开阔,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天地间阴阳造化俱有本源,积得一分阴德才得一分享用。他在“文革”中能大难不死,我在西人河滩能转危为安,皆倚祖宗荫庇、与祖坟所选穴位也大有关连。他说自“文革”后再未去祖坟祭奠过,但祖坟的情景却时刻萦绕在心,群山雄峻,旷野凄迷,老树无言,草衰阳西……金凫几经秋叶黄,暮鸟夕阳摧晚风……我明白,舜铨印象中的祖坟景致实则是宋朝无名氏名画《秋山游眺图》的一部,这个对艺术追求了一辈子的画家,至今仍没有走出中国国画的意境,没有挣脱出传统艺术观念的束缚,对祖坟的虔诚与对中国文化之美的感动作为情感体验和艺术造诣而互为混淆,达到了迷狂的程度。果然,舜铨最终提出死后回到父母身边的愿望,并希望我和他的女儿青青共同操办完成。他说,青青还年轻,正在上学,然而作为这个家中的唯一传人,黄花山她不可不去……舜铨在说这些话时不像说他自己,而像在谈论别人,语调缓缓,平静坦然。他像窗外一枚即将辞枝的黄叶,离别之际向同伴们轻轻道别,在沉默的睇视中得到深切的理解,然后轻轻地飘落下去,心满意足地化作土灰。
  四
  我去医院联系舜铨入院事宜,因考虑是自费,院方给予很大通融,就这亦需先预交押金八千元。医院的人说。这种病到现在程度,本不应收,在护理方面力量牵扯太大,现在护士又奇缺,考虑病人是个德高望重的画家,家属又确有困难,收便也就收了,但钱是需要大量准备的,八千元只是底金,另外还需三日结帐一次,按治疗护理情况交款。我一一点头答应,咬着牙说,钱我们不在乎。
  出了医院门我就给西北的丈夫打电话,让他速筹三万元,两日内电汇北京。他说三万元岂是两天能凑齐的,就是借他也要跑几家。我说两日期限已够宽松,七兄的病可是以时计算啊,他仍表示困难,说是单位卖房,才交过房款,熟识的几位朋友囊中都颇拮据。我在电话里发了脾气,骂他是冷血动物,不谙手足之情。他说你这是怎么了,干嘛这样,我又没招你。我开始哭,将压在心头的抑郁一并释放,丈夫迟迟疑疑地问,你哥哥是不是已经死啦……负责公用电话的小姐不耐烦地说,有话快说,要哭坐到那边椅子上哭去,后边的人还等着使电话哪!我料定小姐与我丈夫一样,都属独生子女范畴,他们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体会不到相濡以沫的手足相离是多么的惨情,它比与父母相离更让人难以接受,失去父母是大悲大痛,兄弟相离则是渗入心骨的钝痛,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凄酸楚,更是兔死狐悲的怯怯惶恐。
  回家的时候顺便去东风市场北门丰盛公买乳酪,这是舜铨平日爱吃的。儿时,父亲常带着他和我来这儿喝酪,吃奶油炸糕。那时的丰盛公是个院落,绿门脸,不是现在这般模样。父亲去世后就是舜铨带着我来,一人一碗酷,一人四块炸糕,完了还要添一碗八宝莲子粥,直吃得弯不下腰,才拉着我的手顺金鱼胡同慢慢溜回去,逢在我嘴上沾有糖渣、粥迹,他便会蹲下来用手帕细心地替我擦净,然后拉起手再走,那情景不似兄妹倒似父女,如今,昔日冷静的金鱼胡同已变作宾馆商店林立的大街。来到丰盛公时布帘已经挂起,小吃部关了门挂起了拆迁的版子。我忽然觉得极累,靠在小吃部的墙上,呆愣愣地看着进出市场的男男女女。有步履匆匆的,有悠哉游哉的。有空手的,有携物的,好像大家都很有钱,都活得惬意而自在,唯有我,像被美好生活甩出来的倒霉蛋儿。
  回到家里已经亭灯,舜铨的屋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以为是文物部门来的人,朝他点了点头。孰料那人张口叫了我一声“大表姐”,一下把我推入云里雾中,半天回不过神儿来。称我为表姐者南方口音,面孔白皙,身材微胖,穿戴极普通,眼镜后面是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称呼我的时候那双眼便亲切坦诚地望着我,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我告诉来人,我不是什么大表姐,若真该做谁的表姐也排不到“大”的份儿上,我的上面还有几个姐姐,当然都已不在人世。对方很诚恳地说,因为从未有过往来,许多事他搞不清楚,这次来北京,就是想把一些该弄清楚的事弄清楚的,冒昧上门,实在是失礼之至,原本他是想写封信来,但三言两语又说不明白。所以就自作主张地来了。
  我这时才看见舜铨的炕头放了束淡粉的菖蒲花,系着缎带裹着塑料纸。能选鲜花作初见面礼物者,当不是俗人。舜铨正在看一本《美文》94年第10期杂志,那上面有我写的一篇散文“太太与姨太太”。来人指着杂志说,他是读了我这篇文章才费尽周折找来的,我问为什么要找我,是不是文中对谁有所冲撞,但我写的全是家事,与外人无干。来人说他姓李,叫李成志,小名福根,祖籍苏州,后移居吴江,又转张家港,现在在南方办着一个公司,从我的文章上来看,他应该是我们的亲戚。我说我们这个家族几辈人都在北方生长,若论婚嫁也都是长江以北,与江南素无指染,怎会有亲戚在南面,我也从来不曾做过谁的表姐。福根说,我料想表姐不明白其中原委,所以才把这本杂志带来,您的文章上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姨祖母在家作女孩儿的时候小名叫‘随风’,我总觉得这名字太怪,姨祖母是南方人,南方人‘风’‘凤’不分,传讹在所难免,及至不及前读到清人小品‘珠玉随风,书香满纸’二句才猛有所悟,能以‘随风’二字为女命名,必是书香门第而非草舍人家,既是如此人家为何又使女儿落入娼家?这个谜至今难解,怕也永远解不开了。”今天我来,便是为表姐解谜而来,“李随风”乃我姑祖母,曾祖生有四女一子,长女珠玉,次女随风,三女书香,四女满纸,祖父名惠章。曾祖乃苏州一落魄文人,屡试不第,一直坐馆乡间,光绪二十八年冻饿而死,曾祖母亦追随而去,四位姑祖母由亲戚作主,早早嫁人,二姑祖母嫁与苏州利昌祥绸缎店掌柜朱可卿作偏房,朱可卿鸦片烟瘾颇大,姑祖母过门未及二年,朱家破败迹象便渐露渐显,加之大夫人的不能相容,在朱可卿去外地采办货物之时姑祖母被卖与人贩,带往北方。因此您文中提及的姨祖母随风是我的姑祖母随风断然不会错的。我认为这个推断未免虚妄荒唐,近百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况且姨祖母有意割断一切联系,未留下任何身份证据,怎好轻易妄断谁谁就是其后人?退一步说,真就是其后人又便如何,一个妓女出身的小妾,究竟能给后人添多少光彩呢?我真被眼前这位南方人搞糊涂了。凭着一册杂志,几段文字便千里万里来冒认祖先,神经怕不是太正常。
  舜铨一直在看杂志,读得很仔细,他对姨祖母的了解不会比我多,作为女眷,我虽年小也因母亲与姨祖母有过接触,而舜铨与她连见面的次数也是极其有限的。来人见我们尚存疑虑不太热情,就取出身份证让验,又取出南方某名牌大学毕业证书让看,随即掏出的还有工作证,工会会员证,机动车驾驶证等,都摊在桌子上以示诚意。他说他理解我们的心情,他这样突然出现在家里自称亲戚,搁谁也不能一下接受,但他实在压抑不住认亲的强烈欲望,他太迫切需要知道姑祖母的一切了。前几年有“寻根”一说,他现在既已知道“根”了,就该来找,如若他的祖父在世,得此消息,也会像他今日一样,不顾一切地来寻找姐姐,以图一聚。
  丽英已做好了饭,让青青来唤,来人也没有走的意思,只好相邀共同进餐。他与我一同来到花厅,两位舅爷已坐在饭桌前等了。饭是简单的热汤面和外面小铺买来的烧饼,用来待客实在拿不出手,好在来人不在乎饭食的简陋,很随和地端起饭碗跟舅爷们搭讪着,舅爷们管他叫老李,他说都是一家人,只叫他小名福根就挺好。福根说,今天来得仓促,也未给青青带什么礼物,当表舅的太不像话,说着从兜里摸出信封交给青青,让她去“买粮”。丽英以极快的速度瞥了一眼信封,从薄厚大小判断出里面是一张百元的票子。青青也摸出信封的质量,嘴上说着谢,将那信封随手折了装进衣服口袋。福根说,不是表姐一篇文章南北两个家族实难相聚,应该好好庆贺一番。丽英说,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就打卤面,用大虾仁打卤,招待福根。福根说,团聚讲的是气氛,与其让表嫂忙碌不如出去吃,不知附近有什么好饭馆。丽英思忖着来者的财力,真点出好馆子来对方无力支付岂不尴尬。倒是二舅爷来得快,他说东边豁口,“全聚德”烤鸭店就挺好,他那边是“全聚德”,咱这边也是“全聚得”。大家都说不错,就订在明天中午去“全聚德”吃烤鸭。丽英嗔怪福根怎的不早来走动走动,福根说这要问表姐了,他早写那篇文章我早就来了,还能等到今天。不过,今天来了,也不算晚,能见到姑祖母生活过的地方,见到伴随姑父祖母走完人生道路的亲人也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舅爷们说那是,又问这次进京在何处下榻,可要家中安排住宿。福根说公司在北京有办事处,他来之前已预订了房间,离此不远,很方便。福根与舅爷们变得很畅快,一顿饭吃完,除我之外,一家人已福根福根叫得很顺口了。
  我觉着无话可谈,便要回到舜铨那边去,福根说时间不早,也该走了,再三约好明日午饭时间,才在众人簇拥下走出大门。
  回到小屋,我把菖蒲花插到绿菊铁足罐里,搁到窗台上,说这个姓李的真怪,来认咱们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还要明天请吃饭,该不是吃错了药?舜铨说这件事他还想不太清楚,现在社会变化太大,不是十几年前了,够得着够不着的亲戚都躲得远远儿的。从道理上看是没有胡认亲的,特别没有胡认祖先为妓为妾的。舜铨又嘱我对待李先生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一切顺其自然,这个家至今已一天所有,再无任何值钱之物可着人算计,李先生真有所图,怕是什么也捞不到了。我说我总觉得这事巧得不合逻辑,我偶读清末文人笔记,记其中珠玉书香两句,南边就真冒出随风满纸四位姑娘,倘我再将后两句续完,怕要闹出一个班了。舜铨说,看来人作派举止也是个文化人,是知书达礼之辈,非市井无赖,即使人家认亲认错,在言语上也不能慢待讥讽,大贤何所不容,不贤何其拒人,况且这个家对姨祖母不起,禁锁多年,烂棺薄葬,其后人若真认真起来,我等也无语相对。我说您真信他是姨祖母的什么后人?舜铨一笑,说亲朋之间,居心宜直,用情宜厚,后人与非后人,亲戚与非亲戚都无关紧要,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不妨糊涂一些,不必那般小家子气。
  后来又说到舜铨的病,我说眼见秋声已尽,寒气逼来,小屋简陋破败,难抵严冬,不如住进医院,待来年春暖花开,再出院迁入新居。舜铨说躺在南炕,观遍梧桐落叶,听尽园中秋雨,是人间难寻的佳境,这种福分不是谁都能享,谁都会享的,虽家道不富淡饭粗茶,疾病缠身,然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心境顺恰适,尽其在我,随遇而安,乐亦在其中,房屋虽破,乃先祖遗之,君子君之,何陋之有?
  看着迂得可以的舜铨,我好气又好笑,心想,只要西北的钱一到,立即把他请进医院,不去也得去,“粗衣淡饭好些茶,这些福”你“老夫”尽管享了,然“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还需“儿曹任之”,由不得你也。
  大街门响,那是舅爷们的离去。
  丽英端来热水,给舜铨擦脸洗脸,又端来热粥,坐在炕沿一勺勺喂进,照料之精心,我自愧不如,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青青趿着一双湿鞋由花厅奔过来,一进门就扑上炕去,将一双湿脚塞进她父亲的被窝,被她母亲狠狠骂了几句。
  我踱出门来,站在檐下怅望灰暗沉寂的天空,满园落叶瑟瑟风,人生秋凉无数,此度秋凉怎却这般难熬难耐。
  五
  在“全聚德”与福根的相聚是愉快的,丽英和舅爷们对福根态度的热情也是显而易见的。福根对我仍将他呼为“老李”并不在意,倒是对青青将他唤作“表舅”很为动情,说他兄弟六人,无一姐妹,自无人呼之为舅,今有京城的外甥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真是再珍贵没有了。于是青青便“表舅”“表舅”叫得更勤。饭桌上,福根问得最多的是她姑祖母的事,长相如何,性情如何,是否缠足等等。有些事我实难张口,诸如家族中对她的冷淡与虐待,有些事我尽可夸张,例如她的美貌与温顺。福根问,他的姑祖母在看护我时,那模样是否依旧动人,我说那时尚小,无有记忆,就连依稀的梦影也寻不到了,福根听了就大喊遗憾。
  吃完饭上点心的时候,青青用纸包了几块点心,说是带给她的父亲。福根对丽英说,表哥病得这样为何不早送医院。丽英眼中有隐隐泪光,我赶紧说已联系了,这几天就准备送他住进去。福根说还是赶早住,今年秋天北方雨水多,冷得早,肺病的人最怕天寒,真有不测,后悔也来不及了。倘若住院钱不够,他可以由公司支取,公司是他们兄弟几人开的,为表兄治病是大家共同的心愿,责无旁贷。丽英就转过脸来看我,舅爷们也停止了咀嚼静等下文。我说七兄的病已是不有再拖延了,这是要急速解决的大事,我如今只此一位兄长,自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住院需一笔押金,不知老李可否先为垫付,我丈夫的钱寄来立即偿还,最迟也不过一周吧。福根说我太见外,没把他当成亲戚看,这笔钱对于他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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