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保持的关系亦将随之消失,秋天,老刘不会再带着儿子来给我们送老窝瓜和大白菜;春天,舜铨也不会再带着我溜溜达达地来乡间为父母扫墓,喝老刘儿媳妇煮的粘粘糊粗的棒渣儿粥。
二
窗外,黑夜长雨森森;屋内,舜铨安然酣睡。熬好的药终是没喝,已经凉透,看他熟睡的模样,我不忍心叫醒他。对癌症病人来说,睡觉比吃药更珍贵。我回来后立即建议,将舜铨送进医院治疗。丽英说他哪里肯,逢有汽车从门口过他都是一脸惊恐,以为要拉他去医院,那小孩子怕离家一样的情景让人不好再强求。我说人命关天之事,怎可都依得垂危病人。丽英似有难言之隐许久才说,姑爸爸不知,舜铨这病一针药就是上千,那点死钱,眼见着已经光了。我言七兄何以落魄至此,他的那些画呢?当初舜七爷的名声可是无人不晓啊!丽英说那些画“文革”被抄被烧,所剩无几,加之日常所用,多由此出,他又没加入过国家单位,连退休金医疗费也没有,每月只靠她织袜厂的退休金度日……我痛责自己的粗心,一直以为舜铨以卖画为生会过得很不错,而今书画界不是出了很多大款么,以舜铨之功底,绝不会养不活自己。但我忽略了舜铨严格的画风,忽略了他擅长的是一丝不苟的工笔花鸟,在当今,时间以金钱计算,一切都变得很匆忙的时候,谁会有心细赏他笔下的那鹪鹩的细羽,那海棠的嫩芯……看着鬓间已出现数缕银丝的丽英,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我向来觉得她与她的娘家人过于凡俗,过于实际,与飘逸儒雅的舜铨不是一个档次,岂不知儒雅到了老病交加时,可以依赖的便不是飘逸而是实际了。
我踱到门前,倾听外面凄切的雨,檐水滴在石阶上,杂乱无章,恰如我纷乱的思绪。漫漫长夜,守候沉疴在身的亲人,是人生必经的历程,是一种苦涩的幸福,也是一种无奈。炉上的壶盖发出扑扑的声音,壶嘴也泛出呜呜的声响,恍惚间,又加入了某种和声,隐约听去,其声嘤嘤,其情切切,似子归啼夜荒山,如孤鸿哀唳沙滩,时急时徐,时隐时显,呜咽不绝,渐微渐杳……我打开房门叫丽英来听,却见花厅灯光已熄,想是人已睡去,沉寂的院落中,塞满了如同呼唤人名的秋雨,砭人的风令人从心底发颤。转身进屋,猛听得炕上有两个生命的呼吸,我骇得屏住气息凝视着沉睡不醒的舜铨,火光映照下,那脸已分明变了形象,变得遥远又陌生。这一切告诉我,园中的小堆房不止笼罩着一个人的梦——那位不堪孤寂、忧郁、疾病折磨而自己割断血管的姨祖母,就是以同样的姿式躺在舜铨的位置,带着对人世无限疾恨与绝望,愤愤离去的。
这个家中,我唯一见过的祖辈就是姨祖母了,听说这位姨祖母有着惊人的美丽容貌。父亲从日本放假回来时带过一架德国照相机,给家中每个人都照了相,唯独“忘”了姨祖母,致使这个家包括祖母的巴儿狗在内,每人都有照片留下,姨祖母却一张也没有。只是全家为祖母出殡,在灵前照的一张全体相中,我才在后排的角落里寻到了这位江南妇人。彼时姨祖母虽已人过中年,又是缟衣素裳,却依然风姿绰约,引人注目。亲族中女眷甚多,俊美者亦不在少数,但北地胭脂终归不胜南朝金粉,与姨祖母相比都嫌粗糙,缺少的韶秀清丽之气。姨祖母被祖父由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买回来时二十有六,而祖父已是须发皤然、步履蹒跚的老翁了。美丽的姨祖母被祖父用一乘青布小轿由妓院抬来,以汉人的装束在家中出现时,竟令全家上下几十口人都惊呆了。下人们说,祖母的巴儿狗见到姨祖母非但不咬,反而从祖母腿上跳下来直立在姨祖母对面向她拜,可见狗也喜欢漂亮的人儿,姨祖母给祖母磕头,祖母冷着脸问她叫什么,姨祖母说随奶奶怎么叫都行。祖母一拍桌子站起来,说猫儿狗儿还有名呢,恁大活人怎会无名,分明是顶撞,八大胡同的婊子想成精不成!姨祖母一言不发,只低头垂泪,初进门便领教了太太的淫威,以后日子可想而知。有人说姨祖母不懂规矩,不直接回话儿明摆着等着挨训。老王说,窑子里的花名儿怎好报给老太太听,污老太太耳朵更为不敬。祖母为此事与祖父大闹一场,言纳妾非为子嗣便是荒淫,汝已有四子,足可顶立门户,何苦又多此一举。祖父一怒之下住进京西潭柘寺,日日与老和尚谈论经文,再不回家,祖母说祖父既喜光头她不如也效仿和尚,剪断青丝。说到做到,追到潭柘寺,当着祖父的面将头发剪去,口口声声要效乾隆皇后那拉氏以剪发之举谏皇帝幸民间妓女。据《清鉴纲目》记载:“三十年闰二月,帝在杭州,常深夜微服登岸游。后为谏止,至于泣下。帝谓其疯病。令先程回京。”用乾隆本人的话说“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恰幸之时,皇后性忽改常,迹类疯迷,蹈获过愆,自行剪发,因俗所忌……”相隔一百六十余年,性质完全相同的两起剪发事件,却以完全相反的结局告终。那拉皇后以“性忽改常,迹类疯迷,于第二年死去,死后竟无穴安葬,棺椁放置皇贵妃地宫中,每年清明、中元、岁暮、冬至和忌辰亦无享祭。敢为皇后说话的御史李玉鸣也同时被罢官免职,放逐伊犁,终不得回。锦县生员因上书不平,被斩。刑部侍郎阿水阿被远谪大北,戍黑龙江。刑部尚书金汝诚被摘去顶戴,回家“尽孝”……乾隆三十二年宫廷因剪发引起的轩然大波终以皇后的大败而告终。而宣统元年的剪发风波却是以祖母的胜利而结束:不给姨祖母如夫人的名分,将其贬居西跨院,院门上锁,钥匙由祖母收存,子侄辈及闲杂人等有事无事均不得靠近,一日三餐与下人同等饮食,由墙上转桶传进。后来人们从祖父的朋友处得知,祖父之所以敢置祖母的酷雨酸风而不顾,接姨祖母进门,很大原因是倾倒于她那口绵软苏白和柔肠百转的昆曲。然而姨祖母自进家门即被锁入西院,与祖父偶尔相见也一改过去作派,敛气吞声,谨言慎语,时刻不忘谦卑地位,更不敢开口吟唱。祖父大为恼火,却又奈何不得,很快对姨祖母失去了兴趣,由她去自生自灭。花匠老赵走后,姨祖母又被移往后园小屋,照旧上锁,所不同是,饮食由舜铨的母亲张氏去送。作为桐城世家出身,比婆婆还要大的儿媳,与清吟小班出身的姨祖母自然没有共同语言,那鄙视与不屑也是毫不掩饰的。祖母与张氏母亲去世后,小屋便不再上锁。姨祖母也可走出房门去厨房与佣人们共同用餐,但吃归吃,她从不与任何人搭讪,默默地来,默默地走,无事从不走出后院小屋,所以外面的人,很少的人知道家中还有姨祖母这样一个人。
正因了姨祖母的年轻,才使得我与她在这个家族中有了短暂的相聚。母亲说我尚在学爬时便由姨祖母看护,那时她下肢已瘫,终日靠在窗前的土炕上,观树影的移动,数雀儿的飞落。每当我被母亲抱到她身边时,她那双僵冷的眼神才有了些许生气,对她来说我毕竟是个活物,一个于她无害的活物,她自进入这个家门,终究还能做些有益的事情——看护孙女。我在幼时的懵懂中能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以喜悦和安慰,这不能不感激我贫苦家庭出身的母亲,她以“南宫房的穷丫头”才有的善良与爱心,将我送至姨祖母身边。离去前,母亲用长枕头将炕沿堵了,为的是怕能滚善爬的我万一掉到地上,姨太太无法把我“捞”上来。
在这条炕上,我跟姨祖母滚了多少个日月,已经记不清了,听母亲说姨祖母不知害了什么病,口腔的肉一块一块往下掉,全身糜烂,脓血满炕,除了我的母亲,连后园也无人进了。难熬之时,姨祖母拼着力气喊:疼啊——来人看看我——,声嘶力竭的凄惨呼唤在后园飘荡数日之久,没有人进去,更没有医生的到来。不堪病魔煎熬的姨祖母最终用剪刀挑破了双腕的血管,任那血慢慢地流,一直流尽。我长大后,曾探询过姨祖的姓名籍贯,这也是我的祖母初见她时曾经问及又遭到拒绝的。遭到拒绝,在祖母心中多少是个遗憾,尽管这遗憾对祖母微不足道,但从姨祖母来说则无疑捍卫了另一个家庭的名誉与自尊。她从未对任何人谈及过她的家世与出身,不过从年轻轻即被卖入娼家,足见其家境的贫寒与悲惨,内中的隐痛想必难与人言。只是我的母亲告诉我,有一次姨祖母与她聊天时无意中提及,说在家作女孩儿时小名叫作“随风”。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太怪,不像人名,特别不像女孩儿的名字,问母亲是否记错,母亲说绝对没有,是姨太太亲口说的,“随风”,而不是什么别的。口误总是有的,更不可忘记姨祖母有着一口令祖父倾倒的苏白,咬字不清的情况不能不考虑。
三
中午吃饭之前,舜铨的妻弟们提出了舜铨死后骨灰的存放问题。两位舅爷爷郑重其事,我却心不在焉。我对丽英说昨晚园中有人夜哭 ,丽英说那是“蓝梦卡拉OK”的音响,那家歌舞厅隔音设备极差,夜静之时,鬼哭狼嚎,什么语声都可以听到,附近居民已告到工商管理部门多时,仍不见采取措施,好在大家都要搬迁,犯不着跟他们叫真儿,由他嚎去。
舅爷们又跟我说骨灰的事,他们说舜铨死后骨灰存放老山骨灰堂还是撒向江河湖海,这事当由我决定。我说骨灰撒向祖国大地固然很合潮流,子孙后代们也省了许多麻烦,但除非本人立下遗嘱性文字才好这么做,只是舜铨病成这副模样,怎好冒然跟他谈什么骨灰安置问题,这样做未免于情理相悖。舅爷们说要是这样那就不说,万一舜铨来不及交代那就存了,暂放三年再说。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着坐在一边的丽英与青青,感到舜铨的离去对她们是早了,这也是这对年龄相差过大的夫妻无可挽回的一步。
拆去隔扇的房屋连成一片,显得衰旧空旷,一座即将被拆的旧屋,正如一个趋向死亡的老人,使人觉得它已名存实亡,昔日那无处不在的灵气,那给人以依赖的坦实,早已消失殆尽,荡然无存。我说还是把七哥送医院去吧,丽英无言,大舅爷说,已是不治之症,现在也没有安乐死,将来青青母女还要过日子……我明白了大舅爷话中再清楚不过的意思,这使我盘在心头许久的辛酸热热地升起来,泪水充盈了鼻腔,我屏住气息,将那苦涩之水咽了下去。想舜铨一生,辛勤作画,与世无争,也曾有过艺术的辉煌,也曾有过人生的佳境,如今谁识京华倦客,回首悲凉,都成梦幻,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舅爷见我无言,无指桌上当年我由祖坟抱回的绿釉罐说,姑老爷骨灰,将来可否置此。我一惊,没想到连骨灰盒的开销也算计到了,思考如此周到精细非头脑冷静之人而不可为,看来家内并非人人都悲伤到昏天黑地的份儿上。骨灰盒的价格想来不过百元之事,我与舜铨穷是穷,终还没落魄到买不起骨灰盒的地步。我说不可,此罐由祖父棺前掘出,内装残羹剩饭,霉烂不堪,后虽返家,又被充作沤花肥泡马掌之物,污秽难闻,舜铨清爽洁白一生,终了怎会委屈此物之中。青青说古色古香的,菊花一样的造型,挺可爱的呢,我用洗碗液浸泡了好几天,不脏。父亲前几天跟我说好几回,让我把这个罐子擦洗出来,说最近可能有用,我想恐怕也有这个意思。我说,你父亲若真有这想法,自然会明确提出,若未言明,骨灰盒所用之资连同火化费用和住院费用全由我承担。大舅爷立即跟上说,有了姑爸爸这句话我们心里多少有了底,都说姑爸爸一次的稿费抵得上阿英数月的工资,姑爸爸与姑老爷手足情深,这种至爱亲情我们当好好学习呢。当然,一切也不能全依赖姑爸爸,众亲戚也会齐心协力的。我明白自己是钻入了另一个家族的圈套了,我将在舜铨这件事上被大大地敲上一笔,这实在是始料不及的。我们这个家庭在历史上出过不少工于心计,察见渊鱼的人物,到我这辈,却怎变得如此木讷呆傻,不谙世事,小家小户出身的丽英姐弟,自有着小家小户兄弟姐妹间的提携与关照,有着小家小户的精明与狡黠,这一点无论我与舜铨,都不是对手。就是从这个家门走出的,在政治上能翻云覆雨,左右大清帝国命运的人物与舅爷们相对,怕也多会败下阵来。我开始怀疑舜铨所留大批藏画的真实下落……
为了证实舜铨是否有将自己装入绿罐的意向,我决定将罐子抱到小屋去,摆在他的窗台上,让他日日可见,不会没有说法。我抱起罐子踏着积水,穿过荒凉冷落的小屋,怀中的绿罐在细雨中似乎发出一声凄异的叹息。
舜铨正在炕上坐着,见我手上的罐子,高兴地说,噢,你把它拿来了。说着接过去,细细地抹拭。我想说骨灰的事,却终张不开口。舜铨说,这个罐啊,从你拿回来那天,我就知道它不是寻常东西,故意冷落着它,为的是让它悄没声儿地,完好地保存下来,八百多年的岁月,如今该派用场了。我问他可派什么用场,他笑而不答。我说那就卖了它,八百年的东西能值不少钱。他说以钱而计便玷污了国宝,怎能俗到如此地步。此绿菊铁足凤罐产于宋建炎二年官窑,因泥胎配制特殊,罐底露胎部分呈赤铁色,质硬似钢,击之发金属音,其色与绿菊色相近,来自天然,与哥窑的豆绿和清代雍正御厂仿烧的豆青又不同,绿中暗含水气,流光溢彩,变化无穷,极为罕见,是宋瓷绿水釉中仅存精品。一窑百件,成者有二,一大一小,大曰龙罐,小曰凤罐,官窑所制,大都专为皇室,物以稀为贵。仅此两件作为传世,再不烧制。建炎三年,金兵南侵,高宗仓惶逃到杭州,扬州所遗甚多,绿菊铁足龙凤罐在所难免,由此落金人之手,流入北国。后因长期辗转,下落不明,瓷史虽有记载,终未见龙凤罐实物,作为研究南宋官窑的重要实物资料短缺,实为遗憾。不想启祖父之坟,使凤罐重见天日,这实为中国陶瓷界一大幸事。可惜,以后运动连接不断,瓷罐虽在,总无机会献出。今我来日无多,想必大限之日便是凤罐曝光之时。他说已给有关文物部门写了信,希望不日派人来家取罐。舜铨说1930年中国有个叫朱鸿达的人曾依据宋《咸淳临安志》所指官窑地址搜集瓷片编印成书,于1937年出版了《修内司官窑图解》一书,所集众多瓷片中,独缺铁胎绿菊釉,今所献绿菊铁足凤罐,当补此空白。我问凤罐何以会到祖父之手,舜铨说他也说不清楚,祖父一死,再无人识货,仓促间抄来作棺前祭物,也算是跟陶瓷界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祖父殁于辛亥革命前夕,那时整个大清王朝一片慌乱。袁世凯放出风来,要将诸皇亲驱进皇宫,关押在北五所的空房里,继绝一切联系,不共和便不放人。这样一来,各王公近支纷纷逃避,醇王缩在府中再不上朝,肃王避往日本人占的旅顺,恭王去了德国人占的青岛,庄王住进了天津租界,大部分与清廷有瓜葛的人也躲进了东交民巷……有人劝祖母赶紧携家人择地躲避,祖母说贝勒爷际在弥留,要死便死在自己家中,谁见有抬着病人逃难的,老死外面,即便葬于祖坟也寻不回自己家门,何苦?再说,今日之势躲避岂能奏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依着咱们的心当然盼着铁打江山一辈辈传下去了,可目前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连王爷都跑了,只一个小皇上在撑着,让那孤儿寡母又向谁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