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天了。大家都瞪大眼,惴惴不安地等着看事态的结果。挨到县委总结这次活动,只等地委李书记张口了。
李书记是刚恢复工作的老派干部,思想一往向古。总结时他不提起社火的事情,只顺口表扬了几句王发民,说他敢想敢干,壮了社会主义的声威。像这样的年轻人,基层要大胆使用。李书记一句话,将一件天大的不了之事,一语了之。只这一件事,将王发民的威信在鄢崮村彻底树立了起来。鄢崮村的百姓自郭大害事件之后,多年没这样耀武扬威过,是王发民让他们吐出了心中这股积年的冤气。社员们一夜之间似乎也都像那厌弃老猴王的猴群,言下的褒贬人心的归向,顷刻间便一边倒了。叶支书只做抱病在家,说到底是鄢崮村的第一奸人。这种时候,面子上虽然不悦,事实又不能不顺其自然,反正人老了,放手让年轻人干,或许还落个明智。大队部里自此便由着王发民操持权务。鄢崮村也同那紫禁城里一样,改换门庭说来也快。一朝何等风光霸气的人物,不知不觉化做了过眼烟云。
《骚土》第七十三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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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可怜的黑女被穆中仁押着回南罗城。一路上自然是黯然神伤,流下许多的眼泪。然而,更让她难过的是当天夜里。病秧子招来几个村中的莽汉,将她摁倒在窑洞的角落里,拿一条大绳捆了。有一个叫范群哲的贼人,对她动起了手脚。上面摸揣下面靠拢,极其低级下流。面对黑女厉声的叫骂,病秧子得意地嘿嘿直笑。病秧子道:〃甭叫,再叫把你吊到咱院里的桑树上,让群哲拿柳条子抽你!〃他也许原本是想整治整治她,没料到群哲会这样放肆;也许这一切竟是他默许的结果。
黑女知道,群哲仗着他在县城念了几天书,在村子里收拾得油头粉面,专一勾搭人家的女儿。他想勾搭她的心思由来已久,只是找不着下手的机会。不想今夜,竟让自己的男人请到家里来了。临了还是隔墙院的婶子,听着这面闹得越来越不是响声了,跑去叫了大队的干部,带着民兵翻墙进院,制止了事态的发展。据知情人说,黑女的裤子曾经被扒下来过。不过,这种家庭的纠纷,村干部也不愿过问太多,再说黑女的名声又不怎么好。谁给她这种人主持公道,不免有闲言碎语及至瓜葛之疑。
李家集赶大集的消息一传到黑女耳朵里,黑女不由得怦然心动。她想,保不准她的那好人如今还在那里做活,借住赶集的机会,或许她能够看上他一眼。黑女想在集会上给他一个荷包。荷包原是她做女儿时给老爸绣的,不知何故,绣成后一直没舍得给老爸,留在箱子底里。荷包里面藏着被她烧死的那淫棍的一件珠宝。
黑女这面度日如年,一天天地捱候着赶集的日子。这一日终于候来了。这天的早晨,在村干部带领下,南罗城老少社员抱着鸡子携着篮子牵着骡子驮着筐子,像一溜驯顺的绵羊,丁零当啷地向李家集进发。黑女也抱了家中的老母鸡,蔫无声息地跟着病秧子往前走。进了大集,按照上面指定的位置,村里人席地而坐,所谓的集市交易开始了。
黑女的心此时早就飞了,然而病秧子坐在她身边不离左右。黑女找不着脱身的良策,急得坐立不是。直到中午时分,鄢崮村的人打着社火来了。病秧子这方有些耐不住了,将事情都托咐给黑女,自个儿跑去看热闹。这时,干部们突然接到公社指示,临时向各个生产大队分配了硬性指标,以大队为单位交售给县副食品公司肉鸡二十只、鸡蛋一百斤。这一来让村干部们有些为难了,因为他们对抱着鸡赶集的社员许诺是可以不卖的。紧跟着,副食品公司不知从哪里雇了一班刁蛮之人,说话粗声粗气,抢着催着要他们交鸡。好家伙,一只鸡的收购价和市场价差三四块钱,让农人亏欠上三四块那不等于挖他的心吗?母鸡又正值下蛋的时节,谁能舍得就此卖了呢?农民们心里嘀咕着,中途变卦,岂不是有点像劫人吗?大伙儿也许经历的事情多了,出门的时候就不踏实,果不然兑证了。
不过,这也许正是目光短浅的小农意识。以大局看,上级这样吩咐,大多是不得已的。这不是,再过几日便是五一了,县上的工人老大哥没鸡蛋吃,难道农民兄弟们献上一点点儿红心,有何不可呢?既然发了指示,无论如何也得执行。
大家伙儿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卖。轮到黑女,黑女不待村支书动员就将母鸡塞到他怀里,抽身出了人群,往公社的方向走去。人们都挤到西街看社火去了,公社东街这面行人稀疏,所以黑女几乎是一路小跑。没进公社大门,只见青蓝的高墙、红彤彤的大门楼矗在她的面前,原来那堵低矮的旧砖墙和破大门不见了。门楼的气派对黑女这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女人来说,简直太壮观了。她想,这是她的那好人儿的手艺。她手抚摩着高高的砖墙,仰面朝上看着,激动地想着,他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可是,鄢崮村的人们还不曾真正地体会到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呢。能了解他的,也许就只有她一个人。
黑女望了望大门里,犹豫了几犹豫,想着自己该不该进去。最终,还是敌不过想见她那好人的欲念,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公社的大院。她看见东面几间瓦房,刚打起了地基,施工现场空无一人,工具家伙撇在一边。靠墙放着一根一端包着棉布的棍子。她一眼认出这棍子是她的那好人拄着的。她想,他的脚好了吗?他为何不拄着它呢?黑女看到这里,突然觉得她离好人一步步地近了,或许转过眼前的这道墙角,他竟在里面立着朝她笑呢。她往里一面走一面觉着心冬冬直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此时多么想让他来,将她领到看不见人的拐角,然后紧紧地搂住她。她竟有一个月没有他了。
这时,忽然一个雷催似的喊声当顶砸来。黑女吓了一跳。抬头看,是个魁梧的男人,腰间围着一块遮布,手里提着一杆旱烟袋,立在西厢的房阶上,用一双突暴的眼珠打量着她。他问她:〃哎,站住!寻谁哩嘛!〃黑女支吾着,一时答不上来。他看她神色不对,便大踏步地冲着她走来。黑女有些怯怕了。她觉着此人的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她的一切,包括她掖藏在腰里的荷包。她后悔今天带着它出来。他要是发现了荷包里的东西,她也许就完了。黑女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的滋味。她浑身瑟瑟发抖着。倘若在鄢崮村,她也许就敢转过身跑了。但在政府大院里,她却像是一只面对猛虎的羊羔,失去了主意。他走到跟前,质问她:〃你哪来的?胡串啥哩?〃黑女几乎是嚅嚅自言,说道:〃我是,是……鄢……鄢崮村的,寻,寻我……〃他放缓口气道:〃哦,你是鄢崮村的,该不是寻大义和歪鸡?〃黑女连忙点头。他笑了,道:〃都出去了,看社火去了。〃黑女这便要转身,他又问:〃你是大义的妹子吗?〃黑女低声说:〃不是。〃说完便走,他追问她:〃那你是谁的妹子?〃黑女不答,因为她觉着她已经走得够远了。她听他背后嘲笑她:〃哎呀,看把你吓成啥了!我能把你吃了吗?〃
《骚土》第七十三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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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女不知,他便是公社伙房大名鼎鼎的厨子老马。其人大字不识几枚,却由于是县委季书记的妻弟,竟也经常在公社大院里吆鸡骂狗。给外人感觉着,他倒像是一个拿实权的头头。他每日收拾完厨房,无事便在院子里踅摸,但有进来看景闻声的乡下人,老马便毫不客气地拦住盘查。此种人物,一首小诗可喻:
活人生着狗腿,双眼只识权贵;
但要穷酸入门,横眉恶口冷对。
黑女过了十字街口,但见西街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沿街的墙头檐上也都站满了人。另有许多婆娘女子也如自己一般,耳朵里响着冬冬的鼓声,人却只能立在圈外头,跟没长眼一样,急得跺小脚。人海里,黑女这时不知脚底踩了一件什么,居然钻出头来,只一眼便看见挤在人丛中的田有子,还是那一副蓬头垢面。黑女喊了他一声。有子回头看见黑女,便挤过来拽着黑女出了人堆。
铁器铺门口两人立住,黑女怨道:〃你们都咋去了?叫我到公社好找!〃有子道:〃我也寻不着他们了!歪鸡开头还和我在一块呢,后来三挤两挤不见人了!〃黑女眼雨哗哗地流下来。有子道:〃嗨,咋了咋了?哭啥?该不是南罗城你男人欺负你了?〃黑女不闻此言则已,一闻此言便控制不住自己了。拿起袖子掩起脸面,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痛心不仅仅是为自己,还为见不上她的那好人儿。当然田有子不知这么多,只以为她在婆家又受了欺辱。有子道:〃你婆家到咱鄢崮村的事,我和大义都晓得了!贼他妈,却不是因为我们几人不在,他才敢那么张狂嘛!〃黑女问:〃歪鸡的脚腕子好了没?〃有子道:〃说好也没好,搞的(基本)能走了。〃
黑女问:〃你们一天吃的都啥?〃田有子道:〃啥都有。开头是红薯糊汤玉米馍,每人每天斤半。这几天开始吃高粱米红薯片片,狗日的难咽扎了!〃两人正说话,不料这时病秧子带着几个汉子从人群里窜出来,气势汹汹地架裹起了黑女,不由分说往南街便走。田有子追上去理论,眼看又要动手。黑女含泪叫道:〃有子你回呀,甭和他们争了!回呀,我没事!〃田有子只得住手,眼睁睁看着可怜巴巴的黑女,被病秧子那一班恶人带上走了。
这天夜,在公社的后窑里,鄢崮村的一班民工睡在草铺上,听着田有子对他们叙说白日里遇见黑女的事情。弟兄们只有叹气的份儿。黑暗处,歪鸡无言,却抹着眼雨。他知道黑女这是为谁,才闹得如此落怜。
《骚土》第七十四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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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有不辞奔随杨发梅
吕作臣苦口劝慰老寿星
田有子对黑女言,公社给他们的伙食极难下咽,确是实情。他们初到公社做活,人家看他们出力下苦,倒也能平等对待,给他们吃了几天好的。只是三五天后,厨子老马首先叫唤
了起来。
原来这班人个个都生了副好牙口,人人且能嚼善咽。没经几日,吃得厨子老马连半生不熟的玉米馍都蒸不及了。一顿饭,四尺见方的一大笼屉子馍不见了,一大锅的糊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头看看他们,像是故意和你作对,人人端着只空碗吧嗒着嘴,仍有不足够的意思。你看可怕不可怕?
具体经管他们的武装干事张帮印一看到这,不能不出面了。近日他正在刻苦钻研马克思的《资本论》。联系鄢崮村这班民工的行径,他想,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民以食为天〃虽然不假,上级领导一开始也有要把一切都搞好的意思,只不过遇上这些不停嘴的百姓,这〃天〃却不也是太难做了?要让他们这等吃法继续下去,社会主义被〃帝修反〃打不垮,被阶级敌人搞不垮,却眼看着要让他们给吃垮了。他们不节制的食欲,扰乱了领导的美好规划,给上级出下了难题。你想善待他们,最终发现善待不了。这便是事实。于是乎,张帮印从公社猪场里调了一大批猪饲料。在土台底下给他们另立灶火,派专人煮他们的饭食。
他们干的活没有减少。四月的骄阳搁在他们的头顶,肆虐的旱风夹带着尘土,从他们站立的脚手架上刮过去。然他们都是吃惯苦的人,苦一点似乎更能使他们觉着舒服。写到这里,著者不由得替歪鸡长叹。说的是大丈夫行世,纵有万千危难,却不能亏欠了一个天性懦弱的女人得是?黑女被逼迫回南罗城的消息,对生性要强的歪鸡便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不想,这一日又闻得黑女来公社,寻他不着,结果被她那男人强行拖走。歪鸡的心里难过得滴血了。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痛苦得无以复加。白天,作为领活的人,他面子上还得支着掩着,不敢给弟兄们察觉。然而正在这时,他们之中有人出事了。建有不见了。
夜里他们去看电影,回来时候发觉少了一人,开始大家伙儿都没有在意。进了公社,到他们住的大窑里,点灯拉被子,大义突然叫道:〃我的被子呢?谁拿我的被子了?啊?〃大伙问他:〃你手里拿的不是被子嘛!〃大义提溜起放在自己铺位上的破被卷,道:〃我的被子哪是这相嘛!〃大义的被子是去年结婚的花被。田有子认出他手里提的是建有的被子,说:〃是建有的。〃大伙儿慌忙四顾,不见建有的人影,便相互询问:〃建有呢?谁看见建有了?〃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
大义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种预感,说道:〃贼娃能哪去?该不是跑了?把我的被子偷的换了拿上跑了!这贼,丢下他这虱疙瘩叫人咋盖哩嘛!〃一面说,一面提起被卷抖,落下一卷纸来。大义拣起与弟兄们凑到灯火下打开一看,但见一张纸条和十元的一张大票。信上写到:
大义个(哥):我把你的备(被)子先那(拿)走了。丢下十块钱,你叫彩红刀(嫂)子在(再)给你那(纳)上条备(被)子。我和发梅到河南发梅她妈的山里头结昏(婚)。给歪记(鸡)个(哥)说一世(声),在(再)不管我了。我对不气(起)他了。等我和发梅把日子过好了,回来报大(报答)你们。
写条人:王建有
大家伙儿都知道,建有不识字,这纸条一定是东街铁匠铺杨麻子的女儿杨发梅和他一起写的。一定是她把建有勾引上跑了。光建有本人,没这么大的胆子。众弟兄没待大义念完,便一同大骂杨发梅是母狗。原来弟兄们在镇上做活,但遇雨天或晚间,闲暇无处可去,便一同去镇子东街的铁匠铺看杨麻子打铁。只有在丁当作响的铁匠铺里,他们这些衣不遮体的乡下人似乎才不被人低看。
杨麻子河南开封人,五十岁年纪,胖大身躯。炉火上坐一壶酽茶,烧铁的时候不忘喝两口。杨麻子的独生女儿发梅,黑且丑,像个小子似的,一旁给他父亲拉风箱抡大锤。她一笑,黑脸盘分成八骨朵儿,使她看起来更丑了。但她不管这些,一条大街老远便听见她疯疯势势的笑声,格格格格使着劲儿笑。不知为什么,这笑声竟将他们这一群乡下来的光棍汉的心挠得乱乱的。一天不到铁匠铺里坐会儿,就好像缺点什么。
他们先是发现发梅对建有有意思。他们一去,她就拽了建有腻乎,要建有进她里间的屋子,看她收拾的小景致。建有开始缩头缩脑,有点不敢趁势。后来发梅追得越发紧了,赶到公社他们做活的地方,将建有叫到公社的老墙背后说话,一说就是半日。这面有歪鸡和弟兄们顶着,张干事无知无觉。歪鸡和弟兄们只把他俩当做戏耍,天天夜里拿建有取笑。让他坚持〃早请示晚汇报〃,鼓励他去勾搭发梅。有子说建有:〃快去啊,只小心一点,甭叫发梅像是炼铁,把你那东西给炼化了!〃
他们没有谁认为他俩真的能成。首先是因为发梅又胖又大,建有又瘦又小。建有若随了她,那竟像是瘦犬随牛,不相及也。再者是杨麻子的态度。他看不惯发梅,也看不惯建有。只是他不骂发梅单骂建有。打铁时,但见建有进门,便一面抡锤一面操着河南口音骂,一锤一个〃好你个龟孙〃,似乎建有是他砧子上不断被打的铁块。建有脸憋得红嘟嘟地蹲在一边,不敢言喘。发梅倒无所谓,还是格格傻笑。不过,有时骂得太狠了,她也不情愿,撇下风箱拽起建有便走到西街的饭馆,给建有买夹肉火烧。杨麻子骂道:〃走,走,走了就甭回来!〃看来杨麻子拿他的女儿没法治。却没想到这俩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