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吃到嘴中都如同嚼蜡,一颗心颠颠到倒,完全没发现场中气氛已经冷了下来。
只有叶赫眼含笑意,坐看朱常洛吃憋。
朱常洛无奈的叹了口气,狠狠的瞪了某个幸灾乐祸的人一眼。
“熊大哥,非是我厚此薄彼,你愿意带兵立功,我只有支持没有反对,但这次去甘肃,充其量也就是练练兵,打仗二字却是谈不上的!”
这一番话不但让熊廷弼瞪起了眼,就连孙承宗都提上了精神,蒙古铁骑来去如风,极是难敌,黄金家族和火赤落部几万大军驻在洮州,虎视宁夏,打不起来?不可能吧?
“扯力克不过是癣疥之患!说白了不过是有点为祸一方的本事,却没有问鼎天下的本钱,这种人不足为惧。”
朱常洛目光深远,嘴角有一丝莫名意味的笑,“这次和孙大哥前去甘肃,一者为了练练兵,二者想去拜望一个人,试探一个人,这两个人无论拿下那一个,扯立克与火赤落不攻自破!”
在别人眼中视同雄狮猛虎一样的蒙古铁骑,在这位小王爷的眼里口中居然成了土鸡瓦狗,当真能象他说的那么容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或是听别人说出这番评论,铁定会让在座一个人都当成一个笑话、疯话来听,可是这话从朱常洛嘴里说出来,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有任何一丝怀疑,他说是那便是。
“熊大哥雄才大略,你翱翔展翅的天空决不在此!”
朱常洛凝视着熊廷弼,声音不大,语气平淡,却胜过无数风雷大作。
熊廷弼绝望的觉得自已真是没救了,满满一腔怨气被人家一句话硬生生说成了一腔热血。
“我已向皇上请旨,三日后熊大哥去兵部领了辽东六品副指挥使之职,便随辽东总兵李如松将军去辽东吧,从此天高海远,任君遨游。”
人生大起大落要不要来得太快?熊廷弼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
孙承宗艳羡之极,抬手捶了他一拳,“飞白,王爷对你的厚爱胜过我们在座任何一人,我真是有点眼红啦!”
调侃之后放声大笑,笑声中那有半点妒忌的意思,一派欣喜开朗。
万历一朝,边境之乱层出不穷,象扯立克这样的充其量只能说是个小打小闹,算得上心腹大患却只有两处,一是福建一带的倭寇作乱,但那里有戚继光治军有方,十几年励精图治,倭寇已不象在嘉靖一朝时那么猖獗,这几年少有大的战事。
从隆庆四年起,辽东的形势已经极乱,闹事的部落很多,总的来说以蒙古和女真为首。其中闹得最凶的蒙古以插汉部、泰宁部、朵颜部三部为首;女真方面则是以建州女真王杲部和海西女真中的叶赫部、哈达部为首。
蒙古铁骑来势汹汹,马蹄溅起的烟尘遮天弊日,明军望风而逃,一直到李成梁接手辽东的时候,当时的辽东总兵王首道已经死在了蒙古人的手里。
从万历初年起到万历十年,李成梁用了整整十多年时间把蒙古几大部落折腾的奄奄一息,时至今日蒙古诸部已是昨日黄花,真正让朱常洛视为心腹大患的是女真一族,不是海西女真,而是建州女真。
因为建州女真的首领名字叫怒尔哈赤!
当日赫济格城没有将这个祸害一举除掉,朱常洛至今想起来犹是恨得咬牙。
机会只有一次,打蛇不死的后果就是必被蛇咬。
以怒尔哈赤之能,东山再起之时,只怕便是无人能敌。
动须相应,入界宜缓,这是安排熊廷弼入辽东的主要目的。
眼下朱常洛做到的只能是未雨绸缪,伏子百步,以待来日。
做为熊廷弼自然不会想到这么多,他只知道能去辽东很好,能见到所有大明人心中的英雄李成梁,并在他的帐下听命,是他这辈子做梦都不敢的想的事情。
看着这人一脸激动到要死的表情,朱常洛决定给他泼下凉水。
“熊大哥,路我已给你铺好,依你才能必然胜任无疑,但是你的性格暴躁,好治气又不悔改,如果不加以克制,早晚有一日会酿成大祸的。”
这样说决不是朱常洛虚声恫吓,想到历史记载中王化贞大败广宁城后,若不是熊廷弼与王化贞政见不合,如果当时他听了王化贞提兵守住宁远防线的建议,结局可能完全不同。
但熊廷弼做出了一件从来没有人敢做的大事!将自明朝开国以来,稳固统治两百余年的辽东,拱手送给了怒尔哈赤!
虽然撤出的时候坚壁清野,虽然怒尔哈赤得到只一片千里无鸡鸣,万里无人烟空地,但无论如何,熊廷弼都没有理由、没有道理那样做!
在朱常洛看起来,熊廷弼只是为了和王化贞争一口气而已……
“有胆知兵,善左右射,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
这是历史对熊廷弼的评语,也是朱常洛对他一直不象孙承宗一样放心的原因,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可以重来的机会,那他就有责任决不让这样的悲情历史重演。
虽然不太懂得朱常洛这一番正色疾色说的话有什么意思,但想到从认识他以来发生的这些事,熊廷弼不敢有任何疑问,脸上激动的红潮疾水般退去,神智恢复清明,连忙站起来,“承王爷今天教诲,熊廷弼一定时刻放在心上,矢志不敢忘。”
“但愿熊大哥能谨记今天说的话,日后必定是我大明一代名将,就算那一天我不在了,”忽然自觉失言,连忙改口,“……就算我不在你的身边,也可以放心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叶赫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慌乱,从济南回来后朱常洛的几次异常表现一直让他心里隐隐不安,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等晚上定要逼他说出实话来。
听鹂楼一宴,宾主尽欢而散。
是夜,叶赫瞪着眼死力盯着某人,不言也不动,有如石雕铁铸。
某人先前还拿着本书装孙,然后就觉得如茫在背,各种别扭……书挪到左边,又挪到右边,最后直接背转了身,片刻后朱常洛就觉得后背如马上就要穿两个孔般的难受……
叹了口气,举起了双手,“我服了你行不行?得啦,有什么话就问吧。”
叶赫寒星一样的双眸没有任何笑意,“你的毒发作了?”
朱常洛神情淡淡:“这都让你看出来?”叹了口气,“你有这份眼光,若是跟着王之寀混刑部,不出三年必定有大出息的。”
这个笑话一点不好笑,叶赫居然怒了,脸涨得通红,低吼道:“若是我看不出,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朱常洛转过身,不再看他的双眼,沉默良久方道;“自我七岁中毒,如今已经三年,你师父冲虚真人给的天王护心丹也只剩了七粒啦!他老人家明见万里,果然说的不错,护心丹能护得我的心脉,却不能解得毒性。从今年开始,我就觉得这身子忽冷忽热,不是不故意不告诉你,真的只是一小会就好了。”
叶赫低叹:“你是傻子么,难道不知道这只是开始,随着时间愈久,毒性发作的时间就会越来越长的,这……这可如何是好?”
久病成医,自个的身体自个有数,朱常洛知道却只能装做不在意。
“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死是生之始,生是死之果,你看佛门大圣说的多好,若都是象这你这个人一样,又笨又不看书,生死看不透却是一门钻死脑筋,才是如何是好呢。”
叶赫默然不语,忽然开口道:“咱们出海寻药罢,十方灵芝虽然难寻,胜似在这慢慢等死!”
朱常洛缓慢但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怕死,只怕时间不够用,如果在我死的时候,能够完成心中愿望,做上几件事,到那时候死有何惧?”
叶赫怔怔看着他,眼中有莫名光茫闪动,不禁脱口而出,“好!你有什么愿望,我一定会帮你完成!”
一句简单的承诺却似有千斤之重,沉甸甸压在朱常洛心上,本来口若悬河忽然哑了嗓子,好多想说的话居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过你放心,你没那容易就死,我也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掉!”说这句话的时候,叶赫的心里似有火在烧,说完砰的一声摔门而去,一路上叮叮当当声音不断,也不知踹了多少物件东西。
一声兄弟,一世兄弟,肝胆相照,相濡以沫。
怔怔看着兀自震动不休的门,朱常洛忽然怒道:“还长脾气了都!居然敢摔脸给老子瞧,老子是王爷,你这是犯上懂不……”
小福子闻风前来,还没张嘴就受了这么一大顿话,顿时吓得一脑门汗。
朱常洛转身伏在榻上,忽然发觉眼睛酸涩的厉害。
江西龙虎山思过崖,依旧是云遮雾绕,和下边的青山绿水不同,这崖壁方圆百十丈内如同受了诅咒一样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山洞内一个顶着一头乱七八糟头发的精瘦汉子正在聚精汇神的做着什么,如果有人再靠近点的话,就可以看到他此时眼睛几乎快瞪出眼眶,而鼻尖上的汗滴正一滴滴的渗出毛孔,让人一看就觉得难受,恨不得替他拭上一拭,可是本尊却丝毫未觉,聚精会神只管盯着手中两只瓶子发怔。
将手中一只瓶子放在案上,将剩下的一只瓶子拔开瓶塞,慢慢对准案上那只玉瓶口,一滴近乎妖异的蓝液缓缓滴了出来,划出一道细长蓝线,注入案上的玉瓶之中。
但听那只玉瓶中忽然发出轻微不断的哔剥之声,随后一股奇特异香自瓶口溢出,苗缺一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忽然直着眼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都说水火不相融,却不知火上水下,水中火轻!”
伸手拿起玉瓶,往掌心中一倒,一滴殷红似血珠的液体滴落下来,在他的掌心滚动几下,随既凝固,化成一颗红丸。
此刻夕阳的余晖透过洞口,恰好将一道人影映射进来。
苗缺一一声怪笑,头也不抬的道:“宋一指,今来来得倒早,难道知道你输了,是向我来求饶的么?”
影子拉得老长,依旧挡在门口,对于苗缺一的言语一无所动。
苗缺一动作忽然涩滞起来……慢慢的转过身,脸上的笑意蓦然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第112章 真相
夕阳落山,天色渐暗,黑夜如墨浸水一般晕染开来,天地似乎化成了一片亘久未开的混沌。
苗缺一跪在山崖前,身子在锐利如刀的山风轻轻发抖,冷风不足惧,他在十二岁的时候一身功夫已至寒暑不侵之境,风寒好说可心寒难御,天底下也只一个人才能让桀骜不驯的苗缺一心甘情愿的拜服。
冲虚真人黄色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生响,深不见底的眼睛和漆黑的夜色混成一块,看不出任何喜怒。
苗缺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师尊……”
冲虚真人负着手似在仰头观星,这高有千尺伸手可触天穹的崖顶之上,触目尽是乌云密布。
眼底有杀意一闪而过,可惜苗缺一低着头没有看到,冲虚真人终于打破了沉默,“说吧,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问的人直接了当,一针见血。
跪的人看不到表情,但是身子微微颤栗将他心情表露无疑,冲虚真人的握着的手已经缓缓伸直,心意已经定了,就再也没有了任何的犹豫。
虽然冲虚真人的口气极为平静,似乎在和徒弟闲话家常,可苗缺一已然脸色大变,眼底惊惶、疑惑之色交缠,只觉得嘴里似乎有无尽苦涩,低声道:“上次叶赫小师弟带那孩子来过一次思过崖……”
“好,很好!”冲虚真人轻轻拍了下手掌,慨然而叹,“都是我的好弟子啊,没有我的命令居然敢上思过崖,看来平时是我对你们太过温和,你们大了也长本事了,都不再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了。”
苗缺一的头几乎碰到了地面,“徒儿不敢!师尊恕罪,是小师弟救友心切,这才带那人上山的。”
想起那个阳光般的小师弟,苗缺一心里黯然沉重。
冲虚真人认真的凝视着他,淡淡道:“你从那时候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发现?
冲虚真人无头无脑的问话,别人听不懂,可是苗缺一听得懂。
“是!”声音低的几不可闻,但终究还是承认了。
“那孩子身上毒性之中有一道冰寒气息,弟子偷用七心海棠练过天蓝神砂,所以就大胆用雷火金针试了一下……”
因为天蓝神砂,苗缺一才被罚上思过崖面壁,从头到尾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冲虚真人终于笑了。
“我冲虚教出的弟子,个个都是人中精英。”
平时若是得了师尊夸奖的苗缺一必会大喜过望,可是如今没有半分喜意,脸已变得煞白,满身的精明灵俐似乎早已飞到九宵之上。
“你可对他们两个说过些什么?”
“师尊放心,徒儿识得轻重,并没有对小师弟说过一个半句,当时就将也们赶下山了。”
冲虚真人轻吐一口气,眼底渐有无法掩藏的尖锐阴冷,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
“你不该去盗我的七心海棠和血龙参,你自个说,我该怎么罚你。”
跪在地上苗缺又惧又愧,一咬牙道:“弟子自知犯了门规,这只手便请师父拿去罢,弟子心甘情愿的认罚。”
手中精光一闪,一枚亮如秋泓的匕首高高举起,对着自已枯材一样的胳膊就落了下去。
冲虚真人屈指一弹,一道指风无声无息正好打在匕首之上,一声尖响,匕首挣脱苗缺一之手,化成一道银光往山崖之下落了下去。
“师尊?”苗缺一又惊又喜!
难道是师尊原谅了自已?顿时心中一松,连声音中带上了几分暖意。
冲虚真人缓步来到跪着的苗缺一身前,苗缺一不由自主仰起脸朝上看去。
只见冲虚真人脸带微笑,一如自幼见惯的和蔼模样,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吧。”
苗缺一大喜!眉花眼笑的拉住师尊的手,感受到师尊手心传来的温度,看来师尊到底是原谅了自已,连忙伸手入怀,献宝一样拿出一样东西,嘻皮笑脸道:“师尊,你看……看……”
一个看字没说完,笑容已经凝固在了嘴角。
下腹丹田处传来一阵绞痛,难以置信的目光向下一扫,那位脸上犹带着温和笑容的师尊,一只手已经印在自已丹田之上,那只温暖的手上传来的沛然巨力瞬间摧毁了他的五脏六腑。
张嘴一口殷红鲜血狂喷在地,其中更夹着点点血块,苗缺一满眼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为什么杀我……为什么?”
瘫倒在地的苗缺一脸白如纸,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位几十年来在自已心中尊敬如天、爱戴如亲的师尊。
冲虚真人转过头,避过苗缺一的眼神,“你从小性子聪慧机敏,于武道虽然平平,但是于毒道却是极有天赋,你和宋一指争了一辈子第一第二,我知他却是及不上你的,可是这次为师不得不重罚你。”
冲虚真人猛然转过头来,眼底已有一抹嗜血一样的妖异深红,脸上几十年养成招牌一样的慈祥和蔼尽数被阴狠纵横的狰狞取代,在濒死的苗缺一眼中,此刻的师尊身上全然尽是凌厉霸道的杀伐之气。
难道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人,才是真正的师尊本相?
体内的剧痛远远比不上心里的惊涛骇浪,苗缺一能做的只能是瞪大眼,无力的看着这不可置信的一幕。
“你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