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好象被一道灵光贯穿,朱常洛隐隐约约中似有所觉,盯着冲虚的眼光越来越亮越来越野,以至于冲虚这一刻几有无处遁形之感,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转身想逃的强烈感觉。
书房外阿蛮一脸惶急,对拦着他的几个内监又踢又咬。他一路尾随太后往这里而来,却在书房门口被拦了下来,他是慈宁宫和慈庆宫捧在心尖上子的人,外头围着的一众锦衣卫和内监们都不敢怎么拦他,只求他不进殿门就好。
本来以为会有什么好玩,一时好奇心起,在门口侧耳细听,却不料冲虚真人和朱常洛一番剧烈争执,终于让阿蛮清楚的明白自已久没见面的师尊居然在里边,守在门外的王安吓得要死,正要命人将这位小祖宗远远的抱开的时候,书房的门忽然开了,朱常洛脸色颇不平静的出现在门口。
众人见新皇出现,都是又惊又喜一齐躬身问安。隔了老远的申时行等提着一颗心的众臣都松了口气,扫了一眼还在挣扎的阿蛮,眼底阴阴沉沉的不见深浅,朱常洛终于开口道:“放开他。”
得了自由的阿蛮几步跑到朱常洛面前,抓起他的一只手,对刚刚抓着他不放那几个内监示威一样的瞪眼发狠,却被对方手心冰冷的温度吓了一跳,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不安,阿蛮息了要告状的心,有些忐忑道:“……朱大哥,里边是不是师尊?”
朱常洛叹了口气,低下头望着玉雪可爱的阿蛮,柔声道:“阿蛮,你真的要去见他?”
得到意料之中的坚定之极的点头,朱常洛沉默一刻,终于做了决定:“好,希望咱们都不后悔就好。”
阿蛮瞪大了眼,里边承着的却是全然不解。
带着阿蛮进了书房之后,看着他欢呼雀跃着奔向冲虚真人,后者脸色大变,神情又是心痛又是痛心,最后化成一声叹息:“傻孩子,你不该来。”然后再也没有了下文。
此时无声似有声,朱常洛忽然觉得手脚全无力气,转过头看着李太后,见后者也是一脸复杂的盯着与冲虚抱在一起的阿蛮,朱常洛垂下眼眸,遮住了其中莫名情绪,苦苦一笑:“皇祖母,您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明人不说暗话,在对方了然眼光下,李太后知道已经没必要再隐瞒什么,颓然低下了头,声音低沉苦涩,甚至还有点羞愧:“是……阿蛮进宫第一眼,哀家就异常的眼熟,后来几次试探,也就猜出来了七八分。”
朱常洛面露玩味之色,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人生如戏,有意思极了。”他的笑声着实古怪,不论是与阿蛮相拥在一起的冲虚,还是低头不语的李太后,几个人全部眼光全聚集在朱常洛的身上。面对众人注视的异样目光,朱常洛恍若不觉。此时此刻,刚才那道闪现在脑海的灵光乍现,因为阿蛮的出现,困在自已心底的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警觉得望着移步来到他面前的朱常洛,冲虚觉得心跳得发慌,口干舌燥,连声音变得外强中干:“你要干什么?”
朱常洛俯下头盯着他:“我记得你刚才说过,你有后嗣?”
这一句话将冲虚心中最后防线彻底击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着嘴怔怔盯着朱常洛,刚才眼里的强横傲意全都消失不见,就象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被人用刀****了柔软的肚皮,除了乞怜求饶之外没有任何想法。
对方惊恐万状的表情没有逃得过朱常洛的眼,心中最后一点疑问如同日出雪融水落石出:“我明白啦,景王爷真是神机妙算……乾清宫那个位子,估计是您准备给阿蛮坐的吧?在你的计划中,一心保着继位的朱常洵果然就是个儿皇帝,就是傀儡。”
书房的气氛在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变得无比压抑,所有空气在这一刻随着他这句话全被抽干,以至于冲虚真人气息瞬间变得粗重之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朱常洛,阿蛮瞪大了眼睛,以他的聪明本能的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瘪了嘴忍着泪却不敢哭:“朱大哥,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朱常洛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不懂最好,朱大哥巴不得你不懂。”说完之后霍然起身,来到李太后身边,不知为什么,李太后居然将头扭到一边,不敢看他。
“皇祖母,因为母亲的缘故你一直不喜欢我,这个我很早就知道。”此刻朱常洛的笑容和语气一样变得古怪:“你明明早就认出阿蛮是他的后人,却故意将他养在宫中,视如珍宝,难道您也打着和他一样的主意么?”
“哀家虽然不喜欢你,但是也没薄待你,你爱记恨也只由得你。”脸如死灰的李太后抿紧了嘴唇,声音虽冷静,脸色已苍白:“哀家承认是早就认出阿蛮的来历,可绝没有让他取你而代之的意思,信不信在你。”
朱常洛微笑摇头,沉思半晌不语,以目环视众人……书房内原先几大主角的戏份都已近落幕,现在只等他这个最后主角登场压轴了。这出戏的演到现在,可谓精彩纷呈,**迭起,论过程之曲折起伏,剧情之突兀精彩,结局之峰回路转,都不得不让人喟叹。当然这只是看戏之人的感受,做为身在局中之人,朱常洛除了哭笑不得之外再无别的感受可言。
似乎终于有了决定,朱常洛几步来到冲虚面前,眼眸闪动,在他脸上一寸一分的逡巡审视:“事到如今,话都说完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这次有死无生的闯入宫来,别说你是来送死的。”
冲虚表现的有些出乎意料,带着一脸无动于衷的漠然,淡淡道:“我寿数将尽,在死之前有心愿一定要完成。”
第307章 真相
寝殿内静悄悄的一无人声,朱常洛躺在床上,尽管身体或是精神已经困极,心里一直在琢磨冲虚最后说出的那个心愿,那里还有半点睡意,睁着的两只眼如同浸在油中的两只珠子。
耳边传来殿门轻轻开启的声音,就听王安低低的声音悄悄问涂朱:“殿下可曾醒了?”
不等涂朱回答,朱常洛已经翻身坐起:“什么事,进来说吧。”
不理会一脸埋怨的涂朱,王安一脸愧色的小步上前:“陛下,门外宋神医要求见。”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朱常洛已经明白了几分,叹了口气,“请他进来。”
经历过一夜折腾,似乎很多人过得都不怎么平静,此刻出现在朱常洛面前的宋一指似乎憔悴苍老了好多,见着朱常洛没说话先就叹了一口气。
倒是朱常洛苦笑一下:“宋大哥,阿蛮可曾安置下了?”
宋一指瞪了他一眼,咬着牙发狠:“小东西自从回去便是又哭又闹个不停,一直吵着要我来和你求个情。刚刚才睡下了,我这才有空来找你说说话。”说罢端详了他的脸色一眼,有些歉疚的讷讷道:“我知道你肯定也会睡不好,不过我还是厚着脸皮来了。”
朱常洛摇头道:“和我一样睡不好的人很多,也不差我一个。”说完眼神在宋一指脸上转了一圈,已经知道他下边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什么,叹了口气悠然开口:“宋大哥,抛去个人情谊不论,这次的事,我确实无能为力……他做下的事太多,已是罪无可恕。”
“我知道。”宋一指抬头望天,静了半晌后忽然道:“这一趟出来的太久了,我这几天就准备回龙虎山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兀,大大出乎朱常洛意料之外,怔了片刻想起自已好象应该说点挽留的话,奈何嘴里忽然泛起淡淡苦涩,出口的话却变成:“眼不见心不烦,倒也不错。”
“我不会给他求情……”宋一指垂下了头,神情落寞,一派难过:“每次想到他杀死苗师弟的事,连我也都是痛恨不已!只是……阿蛮着实难过的厉害,请你念在咱们旧日情份上,能不能让他们相处一刻也好,我也算尽了与他的师徒情份,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这个要求大出朱常洛的意料,抬起的脸上一派惊讶:“我以为你要求我放过他……”
宋一指摇头苦笑,“我这人不通世事,与你比起来连你一个小指都不如。但是论起医道,你这辈子再聪明也不是我的对手,其实那天在人群中我老远看了他一眼,他……活不太久了。”
想起冲虚真人说自已寿数已尽的话,朱常洛默然无语。
从本心来说,朱常洛是绝对不愿阿蛮再去沾染冲虚。前者就象一张雪白的纸,而后者则是一块陈年老墨,这一沾染,写下的一个仇字可是再也无法洗得干净。
宋一指看了眼他的脸色:“我知道这事有些难为你,可是阿蛮从小心思灵慧通透,这个心结不解,只怕就此会留下病根。”
朱常洛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好,等他醒来,我派人送他去寿康宫。”
寿康宫是冲虚真人临时收押之所,身为大明皇族硕果仅存的最高辈份的皇族中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送进诏狱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的。寿康宫久无人居住,名字也很吉利,用来收押冲虚真人再合适不过。
没有想到朱常洛会这么快答应下来,宋一指大喜过望转身就走,朱常洛含笑相送。走到门口时宋一指忽然转过身来,一脸的全是歉疚之色:“过几天我就要走啦,你的毒我却一直没有治的好,我……真对不起你。”
朱常洛笑如春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宋大哥是神医又不是神仙!这世上有人生下来不及一日便就夭折,也有人寿至百年方才归西,这都不是人力所能注定改变……我活了这么久,比起活的长自然有些亏,可是比起那些落地早夭的人来说,我已经是赚足了便宜啦。”
宋一指眼眶一热,仿佛有物即将流出,慌忙扭过头看天:“嗯,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不过。”说完这句,再想说发现声音已经哽咽,一眼都不敢再看他,掉头仓皇离去。
宝华殿里,阿蛮肿着一双眼拉着宋一指的手不住抽泣:“宋师兄,等下看过师尊,你带我离开这里吧,我想回龙虎山了。”
宋一指沉默不语:“龙虎山我一人回去就好了,你的身份贵重,我不可能带你回去。”
阿蛮固执的跺了下脚:“我讨厌这里,我要回去。”
宋一指耐着性子道:“这里就是你的家,师尊……他也就是这样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你的朱大哥,他一向疼惜你,有他守着你,不是更好。”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我无能,解不了他身上的毒。”
一提起朱常洛,阿蛮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哭都顾不得了:“哎呀,我还有件事要和朱大哥说!”说着爬起身来就要走,宋一指慌忙拉住了他,急道:“急火火的做什么,马上就要去见师尊,等见过他再说也不迟。”
门外王安一步进来,见着二人行了一礼:“阿蛮……少爷,奴才奉皇上旨意,带您去见寿康宫。”对于阿蛮的身份,王安是心知肚明的,以前直呼阿蛮的名字,如今话到嘴边硬生生加上了少爷两个字,出口后便在心里得意,对于自已这份急智点了三十二个赞。
一听要去见爷爷,再大的事也得放一放,阿蛮自然没有别的说,老实跟着王安去了。
慈庆宫里,无数光线自窗棂中射了下来,将整个宫内沾染得光气氤氲。
王安回来复命时,一眼便看到坐在椅上的朱常洛的身影如同笼烟罩雪,光怪陆离的几有不真实之感。
见他回来,朱常洛回过神来,怅然嘱咐道:“看着时辰,不要误了他去昭陵的事。”
拜谒昭陵是冲虚在书房说的最后心愿。朱常洛一直想不透,这位景王爷死到临头,不去拜谒皇父世宗皇帝的永陵,为何非要去拜谒他痛恨了一辈子皇兄穆宗皇帝的昭陵?事到如今,朱常洛也不怕他出什么妖蛾子,毕意阿蛮的出现,已将冲虚真人致命软胁已经大白于自已眼前,如今刀在已手,他为鱼肉,对于这一点,彼此心里都有数。
时间过得不长,看了不到两本奏疏的光景,忽然眼前一黑,天似乎暗了一暗……端着奏疏的手忽然有些发抖,眼皮抬也不抬,声音微微颤抖:“……你回来啦。”语气似悲似喜,神情有些绝望,又似点燃了不敢置信的希望。
那片阴影终于动容,眼睛天幕寒星似的熠熠闪烁,插枪指天的挺拔身姿好象亘古不变,一身气势如利剑出鞘般的锐利锋茫,神情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苍白脸色中透出些潮红的朱常洛,叶赫张了张嘴,到最后却变成一声叹气:“带我去见他。”
朱常洛明显愣了一下:“见他做什么?”
叶赫明显犹豫了下,鼻中轻轻哼了一声:“送他一程,尽尽心。”
朱常洛想了一刻,忽然笑道:“跟我来罢。”
寿康宫四周被锦衣卫加禁军守得如铁桶一般,众人等见到朱常洛身后那个人时,不由得响起一阵轻声咝气的,这位挺拔如玉树,烈烈如骄阳的人物,不正是年前脱逃在案的海西女真质子叶赫?
只是他怎么在这里,又怎么会跟着皇上一块来的?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朱常洛已经带着他率先进了寿康宫。
寿康宫并不干净,四下廊檐上遍是灰尘蛛网。冲虚真人只用一个莆团席地而坐,经过一夜休息,脸色已不象昨天晚上那么灰败难看,只是眼底似有一层淡淡灰色,不复当年湛朗如星。
眼见朱常洛进来,冲虚真人笑道:“时辰过得好快,这么快就到了去昭陵的时候啦。”
朱常洛厌恶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倒是阿蛮扑到朱常洛怀里,抬起的一张小脸上全是眼泪,低声软求:“朱大哥,我求求你,饶了爷爷好不好?”
朱常洛心痛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他做了很多的错事,手上沾了很多人的血,远的不说,最疼你的苗师兄你忘记了么?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说着抬起眼,正好与冲虚的眼光碰在一起,朱常洛痛快一笑,声音柔和如水:“没人要对他怎么样,是他自已要怎么样,是不是?”
最后这句话带着点挑衅的意味,却是对着冲虚说的。后者阳春白雪般呵呵一笑,此刻的他不是那个机关算尽反误性命的景王爷,似乎又变成了龙虎山初见时那个仙神道骨的世外高人。可是不知为什么,朱常洛总觉得他的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阿蛮听不太懂他说的话,但不妨碍他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让爷爷走!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今天只要从这个门踏出去,这一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了。
“朱大哥,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阿蛮的眼神变得帜热,一张小脸神光灿烂……这个时候,只有这件事能够挽救化解这一切!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冷逾冰雪一样的声音在殿内响了起来:“师尊,别来无恙。”
挂在冲虚脸上的笑倏然消失,门口外一人大踏步走进来,望着冲虚,迟疑了一下,行了一礼。
阿蛮放开了朱常洛,惊讶的瞪着叶赫,不敢置信的望着:“叶师兄?”
叶赫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冲虚身上久久不移,冲虚真人镇定如恒,道:“没想到老道最后一刻,居然还能再见你一面。”概叹一声,忽然笑道:“你来见我,是来杀我报仇的么?”
“因为你的野心与****,你算计了我的父兄,葬送了海西女真全族,就算杀你千次万次也不足以偿其过。”这一句话语气平常,可是其中的刻骨恨意白的不止是冲虚和朱常洛的脸,就连惊喜去拉他的手的阿蛮,都惊得呆在半空,本来已停的眼泪又有奔流的意思。在他小小的心中第一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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