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沈鲤黑着脸不做声,这个很正常;只要是沈一贯的提议,无论对错,沈鲤全是反对,沈一贯亦然。
这一切没跑得过朱常洛眼底,自然也逃不过万历的眼底,放眼在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扫过,万历忽然发现朝中诸臣依旧如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这个发现让万历心里微感讶异,心里头那一丝微微的不适终于就化成乌有,欣慰看了一眼静立一旁的朱常洛,终于开了金口,“幸赖天地祖宗福佑,朕终于稍有起色,本意太子监国稳妥,朕可以继续将养身体,可是没想到,朕还是不得安生!”
这一句话说的挺狠,脸色更是阴狠,太和殿上顿时飞过一片冰寒,包括沈一贯在内所有人无不心里一抽……按照国际惯例,只要皇上用这口吻说话,稍顷必有大怒降下,倒海移山的圣威之下,必有倒霉之人。
不知为什么,从皇帝离奇出现,现在的沈一贯一直觉得后脑勺一阵阵的发木,和他一样,沈鲤也好不到那里去。
果然万历的眼光淡淡扫了过来,在沈一贯身上流连一刻后,随即挪到沈鲤身上,忽然开口道:“沈一贯、沈鲤!”
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点到名字的二人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连忙抽步离班上前跪倒:“臣在。”
抬起眼皮看着二人,万历神色越加阴冷,冷笑一声:“沈阁老,你这位朕一手提拔倚为股肱的首辅,朕今天却是问你一问,为官当正,为吏当清,何谓六正?”
听皇上这样问,沈一贯不禁一怔,六正六邪之说源于史记。简单的说就是做大臣的有六正好臣,也有六邪坏臣,照六种好的典型去做,他就会得到荣耀;若照坏的去做,他就会招来羞辱,一言蔽之,讲的就是荣辱实际就是祸福的门径的这个道理。
对于饱学之士沈一贯来说,这个考较是难不倒他,无论什么时候问起,都可以张口就来,连个磕巴也不会打。可是皇上此刻明显不是考究自已学问的意思,这让沈一贯心下既忐忑又不安,忍不住抬起眼瞄了万历一眼,蓦然发现对方两道利剑一般的眼神正在紧盯着自已,一颗心突突跳了几跳,口气已经有些发慌:“回陛下,老臣虽然不才,也还记得。”
万历点了点头:“很好,六正之中有圣臣、忠臣、良臣、智臣、贞臣、直臣,你自评一下,好好想想,你到底属于其中那一种呢?”
沈一贯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起来,瞬间又变白,到最后面目呆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万历冷冰冰的目光已经挪到了沈鲤身上:“有六正就有六邪,具臣、谀臣、奸臣、谗臣、贼臣,亡国之臣,你又属于那一种?”忽然声音放大,在死寂的大殿上不断回响:“众卿都可扪心自问,这六正六邪,你们属于其中那一类?”
堂堂太和殿上雅雀无声,不止跪着了二沈心中惴惴,所有文武百官不自主的都起了一身白毛汗。
眼前一阵阵发黑,沈一贯是在官场打滚几十年的老滑头,直觉告诉他,今天万历这一问绝对不是随口无心,而是有的放矢,剑出有指!他心里有鬼,正可谓如履薄冰风声鹤唳,一时间心里百转千回,曲曲折折的已经方寸大乱。
尽管暂时没猜透皇上用意是什么,但让他稍感安慰的是,这次皇上似乎不偏不向,拉上自个也没跑得了沈鲤。
眼神不由自主向一直侧立在宝座旁太子身上,却发现太子脸上似笑非笑,神情颇为恬淡自得。
沈一贯又惊疑,看来皇上这样,貌似和太子没有什么关系……忽然念头一转,也许是皇上久不临朝,这是想拿自已与沈鲤杀鸡儆猴,敲打给百官看?这个念头一起,心下顿时一松,想到眼下内阁只余自已和沈鲤二人,既便是因为什么惹到圣心不喜,想来也不会将自已一撸到底!
毕竟这大明朝没了皇上可以,没了内阁可是一天也运转不起来。
想到这里,沈一贯胆气稍壮,抬起头笑道:“陛下圣明,六正之臣我辈为人臣者终身孜孜以求目标,老臣虽然不才,自入仕以来,屡沐圣恩,却无一为报,唯以日日殚精竭虑,处理朝政以报陛下大恩。这六正之臣,老臣不敢自下评语,唯请陛下圣裁。”
万历冷着脸不言不笑,在所有人看来沈一贯这一番话回答的又快又合题,既不以六正之臣自居,也巧妙的避开了六邪之臣,同时委婉又朴实的表达了一番自已多年在朝,暗暗提醒皇上就算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在身,最后更是将皮球踢给了万历,意图让皇上自问自答,这一举数得,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果然是一块掉进热水里的好肥皂。
朱常洛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来,这个滑头阁老一辈子有好事往上凑的毛病看来到死是改不了了,可是这次只怕任他精似鬼,也得等着喝万历的洗脚水。
对于沈一贯的回答,万历一脸的不置可否,阴沉的目光扫向沈鲤:“你呢,你是怎么选的呢?”
沈鲤手心里全然一片冷汗淋漓,一颗心转了几转,忽然大声道:“臣有罪!六臣之中当为具臣。”
这个回答着实出人意料,从皇上到太子再到文武百官全都悚然一惊,死对头沈一贯更是吃惊不小,转过头望着沈鲤,忍不住开口:“你疯了么?”
何为具臣?史记记载六邪之臣第一名!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不务公事,怀其智,藏其能,主饥于论,渴于策,犹不肯尽节,容容乎与世沈浮上下,左右观望,如此者为具臣。
见沈鲤直承自已为具臣,万历幽幽道:“朕当年拔你为内阁次辅,一是因为你曾是朕的侍讲,二是因为你个性耿直,遇事秉持中正,却没有想到居然让朕如此失望,身居高位,权柄贵重,当不忘为人臣者,务必要立身持正,不能因私忘公,哼,容容乎与世沈浮上下,沈师傅,你真的让朕失望的很哪。”
没等万历说完,近乎瘫倒的沈鲤伏在地上,心内羞愧难言,一头一脸全是冷汗。
殿下众臣中最不缺就是明白人,机灵通透的的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剩下的一些尽管还有些迷怔懵懂,但也都明白了,今天皇上携风带云而来,一会必定会有惊雷暴雨,一时心中惴惴,都加了几分小心。
诸臣人心惶惶,沈一贯却如同吃了定心丸,他自问已经看懂了皇上的意思……必是因为前番立储风波中,沈鲤倒向皇三子一边惹得圣心大怒而到今天金殿问罪,眼睛斜了瘫在地上的沈鲤一样,心中快意难言。
但是不得不佩服这个死对头,大难临头居然别出机杼,坦承其罪愣是躲过一次危机,沈一贯心中大呼可惜,暗暗在心里盘算不停,琢磨怎么样再添把火来点醋上点酱,将这条半死的鲤鱼由生到熟,从此下了肚最好不好!
心里想得正美,忽然万历森冷入骨的目光射了过来,沈一贯顿时脸色发僵,一种莫名的危险感觉弥漫四散,头顶如同压下一座五形山,紧张之下,只觉得心跳都快停顿,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第217章 问罪
时值四月,天气由冷变热,殿上众臣中青年力壮的,都已脱去棉衣换上轻薄绸衣,此时却一个个全都后悔的要死,因为此时太和殿上好象有一股无声潜流暗动,就连春风似乎都化成了寒风,寒意侵骨之余,连空气都变得沉重厚滞,呼吸一口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眼神淡淡落在沈一贯身上,先不问他本人感受如何,殿下一众大臣们,不约而同的抽了一口凉气,因为他们发现此刻皇帝的脸上两道眼眉,已是渐起渐高之势。
身为沈一贯心腹的钱梦皋与钟兆斗二人交换了个目光,脸上浮起担忧神色……眼下这个情况,怎么看都觉得皇帝颇有些来意不善。
比起钟兆斗,钱梦皋想的更多了一些,悄悄将目光移到一旁太子朱常洛身上,见到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低眉垂目,长睫如弯月在脸上投下一抹蝶翅般的阴影,脸色平静的看不出一丝喜怒。太子这近乎无动于衷的冷漠,让钱梦皋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一阵极其不祥的预感让他瞬间出了一身一脸的汗。
旁人都有感觉,做为在朝中混了多年沈一贯,自然第一个察觉出来自皇帝身上那股强大的压迫,原来心里那丝轻松早就化成了沉重,不过沈一贯终究是沈一贯,见过风经过浪,尽管心中微有慌乱,却强迫自已镇定,脸色不露一丝张惶。
御座上万历的眼神闪动,在他的脸上睃巡片刻,忽然冷笑道:“沈鲤自认是具臣,朕以为他甚有自知之明。可是你沈阁老么……”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中带上明显嘲谑:“你既然要朕帮你圣裁,说不得,朕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到底还是撑不住,沈一贯额头上终于有汗滴下……明面上万历这几句话好象是在反讽,但稍加推敲便能察觉出这句近乎于玩笑的话,实际上如同出鞘利刃,锋锐无伦凌厉无匹。
做为一朝首辅,熟知万历脾性的沈一贯,自然分辨得得出来,这些出自皇上口中的话是好是坏,脸终于换了颜色,颤着声音道:“……请陛下指教。”
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古怪冷笑,伸手指着沈一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帝王之威尽显于此时:“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贤臣处六正之道,不行六邪之术,故上安而下治,生则见乐,死则见思。”
说到这里时霍然站起,阴鸷的目光从群臣脸上一个个扫过,最后落在沈一贯身上:“而你!谄言以邪,坠主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入则辩言好辞,出则更复异其言语,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间,伺侯可推,而因附然,使主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
“你要评语,这就是朕给你的评语!”
此语一出,群臣色变!沈一贯脸已变得和死灰一样颜色,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心中就象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随之咔嚓一个惊雷,紧接着狂风骤雨纷纷落下,再抬眼时已是万念俱灰的精疲力竭,沈一贯已经意识到……今日这一劫,自已怕是躲不过去了。
随着万历一挥手,后殿跑上两个小太监,抬着满满一箱子奏折,万历举颔示意,小太监将箱子抬到沈一贯跟前,其中一个张口就问,声音清脆响亮:“这些都是这近两个月来,弹劾你的奏折,陛下要问你,可有何辩?”
呆呆看着那个小太监因为认真负责有些涨红的脸,沈一贯苦笑一声,自已居然混到皇帝连话都懒得和自已讲的地步,居然让一个小太监借口问罪了么?
“请陛下稍待,容臣看这之后再来自辩。”
那个小太监有些不知所措,仓皇抬起来看了一眼皇帝,见后者挥了挥手,小太监如释重负,疾步后退而出。
沈一贯呆呆拿起一本奏疏,打开一看是礼部侍郎郎正域的奏疏,再拿起一本,是左都御史温纯的奏疏,这二份奏疏内容大同小异,一致弹谧他身为内阁首辅,却以权谋私,任人唯亲,其中温纯更是一针见血的直参沈一贯纠结同乡,结党营私,残害同僚。
沈一贯面无表情,放下手中的,再伸手将那些一本本的拿起来看……
候补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刘元珍上疏批评沈一贯假皇帝之权以售其私。
南京御史朱吾弼又上疏批沈一贯以权害官。
兵部主事庞时雍攻击沈一贯有十条欺罔之罪和十条误国之罪。
南京吏科给事中陈嘉训及南京御史孙居相接连上疏弹劾沈一贯奸贪
……随着一封封的折子看下去,沈一贯的脸色由木然到难看再到非常难看,连眼神都变得异常凶狠绝望,忽然转身跪下:“郎正域、温纯之流,皆是沈鲤党羽,陛下圣明有如日月,怎能不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神色复杂的万历深深凝视着他,见沈一贯一推二做五,几句话就将他自个捡摘的干净,眼神中既有讥嘲更有冷酷:“好,若说这些人都是沈鲤党羽,那么你来看下这个如何说?”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份东西,也不用太监传递,抖手就丢了下去。
可想而知,能从万历袖子掷出,必定是可以将沈一贯这个老滑头一击致命的证据。
除了朱常洛,所有群臣的视线都跟着那封信飞了出去……
对于眼前这样的万历皇帝,朱常洛很难将他和自已知道的那个万历吻合成一个人,但是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又让不得不信,前日辣手处置郑贵妃,今日雷霆收拾朝局,看似样样漫不经心,却实际每一步都是精致计算,滴水不漏。
到底那一面才是这位皇帝真实的面目?到底是睿智还是昏庸?对于这样一个矛盾混合一块的万历,朱常洛忽然感到很有兴趣。忽然起到一件事,就是眼前这位前无后古人后无来者的父皇,却做到了一件中华有史以来所有当政者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几十年不上朝却能将皇权与朝臣牢牢控制于股掌,无人敢以异动。
朱常洛在这里浮思翩翩,沈一贯已经是眼前一片漆黑,对于万历扔下来的这个东西,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单纯的以为是那位官员私下告密信而已,可随着不在意的眼光递出去,如同遭了雷劈一样,沈一贯整个人忽然怔住,两只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封信,浑身颤栗抖动。
一种大祸临头强烈不祥感觉几乎要使他将要发疯,紧捏在一块的手指关节已经紧得发白,一颗心在胸中剧烈跳动,似乎要破膛而出!
别看这一堆弹劾折子摆在眼前,沈一贯只有惊怒,却无慌张。自任首辅以来,于治国一道却没有任何建树,这辈子唯一干的比较成功的事就是拉关系,搞组织,除了这一点,还有一样做得尤其出色,那就是不留丝毫把柄。
自从他接任首辅以来,弹劾他的人海了去了,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原因无他,只有小心二字。
但是这次不同,看着那熟悉已极的笔迹,沈一贯已经开始绝望……没法不熟悉,因为就是他本人亲笔写的,而且是他早些时候写给凤阳巡抚李三才的信。
直到此时此刻,沈一贯完美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坍塌。
话是可以乱说的,人证也可以是找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说成诬陷,可是自已亲笔信白纸黑字写在这里,这次是真的辩无可辩,无话可说。
静静的看着沈一贯,看着沈一贯哑口无言,万历眼底忽然烧起了两团火。
自有皇帝这个位子以来,人们只要提起,就有太多的艳羡,比如三宫六院,美人无数,比如奇珍异宝,山河海图全是皇帝的私产,可是这样的一个好位子,用虎狼环伺形容一点不过,今天逍遥自在,明天就有可能大祸临头!
但凡历代帝王,外忌手握兵权的臣子,内讳则是结党营私,因为一人之力再大也微不足道,而众人合力则可倒海移山,所以沈一贯的所做所为,已经触了万历皇帝的逆麟。
“李三才可在?”
“臣在!”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李三才应声出班,尽管脸色稍显苍白,可是步履却是坚定的很。
“说,这信是怎么回事?”
沈一贯木然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李三才,神情木然。
李三才避开了他的眼,声音有些颤:“不敢有瞒陛下,正是沈阁老写给臣的亲笔信。”
万历以手支颌,神情颇为疲倦,挥挥手道:“详细说!”
“沈阁老曾寄书与我,放言归德公来,必夺其位,并要我助他将其逐出朝廷。”
这一句话,顿时在朝臣中引起一阵不小的****……沈鲤是河南归德人,一句归德公,地球人都知道说的那就是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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