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不求,是因为臣妾知道求了没用,反倒会惹起皇上的杀心。”
“你是真的很了解朕。”
万历眯起了眼,神情已经变得暴戾阴沉:“那么你来猜一下朕会怎么发落你呢?”
一语既出,四周寂静,所有人的眼神齐唰唰的移向郑贵妃。
不得不说郑贵妃人缘混得真不错,一般这个时候,换成别人身临其境,再怎么也有几个人兔死狐悲的表示一下同情,可到了她这里,一听从皇上嘴里崩出发落两个字时,众人脸上神情除了惊喜就是幸灾乐祸,对于这个大明皇宫内的炙手权势滔天的人物悲惨倒台,竟然全是不谋而合的喜闻乐见。
根本不理会这些人的表情,好象朱常洵的离去,已经把郑贵妃胆怯和懦弱全都带走,剩下尽是鱼死网破的决心和玉石俱焚的斗志。直视万历的眼睛,斜着嘴角笑道:“不过是一死而已,是杖毙还是凌迟,随陛下心意便是。”
殿中空气仿佛凝固成冰,身处其境的每个人都是栗栗自危。
万历铁青着脸默默审视着她的脸,眼底尽是山雨欲来的压力重重,一声冷笑:“所谓千古艰难唯一死,那是对不想死的人的想法,对于你这样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死倒是件容易的事了。”
微微一哂,点了点头,“朕刚听到你说的一句话挺有道理,活着确实比死要难得多。”
“你这种恶心毒妇,死对你确是一种解脱,所以朕现在改了主意,不想要你死了。”
按照活着总比死得好的道理来说,万历这个决定不可谓不意外,众人惊掉下巴的讶异目光中,本来垂着头的郑贵妃却突然昂起头来,一张绝美的脸变得异常的狰狞可怖,因为她了解万历,也见过他对背叛他的人种种凌厉手段,心头浮起一阵死命的绝望。
万历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静静躺在地上那把匕首上,淡淡开口,声音冷酷的没有一丝人的温度。
“去拾起那个匕首。”
郑贵妃眼神一凝,眼底忽然露出一丝喜色,尽管跪久的腿早就麻木的没有知觉,几乎是用爬着过去的,手指刚碰到冰凉的匕首时,万历丝毫不带喜怒的声音再次响起:“……别想着自尽,你敢妄动,朕会把要在你身上做的事,在你的儿子身上一点不拉做上一遍!你不信朕的话,尽管由着性子来。”
被看穿的郑贵妃身子忽然僵直,好象落入陷阱中的野兽,挣扎得筋疲力竭后除了绝望就是疯狂,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低呻吟,再抬头时,眼底眉梢尽数全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痛恨和诅咒。
对于她的恨和怨万历视如不见,眉梢轻挑,他很享受这种报复和玩弄带来的无尽快感。
“你口口声声说朕是将你当做傀儡来喜欢的,在你心中,大概以为你和朕心中的那个人很象,是不是?”
郑贵妃死死捏紧手中匕首,牙齿紧紧咬住了唇,“难道不是么?”
万历轻轻摇了摇头,眯起的眼半开半闭,神情温情脉脉,与刚才的阴狠暴戾相比判若两人,眼底余光在她的脸上巡睃片刻,最终化成幽幽一叹:“不是啦,早就不是了,原来朕一直是自已骗自已。”
这一刻似乎变得疲累之极,眼睛已经闭上,语气落寞全是失望。
“可笑,朕这些年来,居然一直自已骗自已!”发出一阵低沉自嘲的笑声,闻者却无不毛骨悚然。
只有朱常洛淡淡的望着他,眼底有着深深的纠结,简直难以置信,这位在天下人的眼中暴戾无道的昏君,竟然是个一往情深的人?对心底浮上的这个念头,朱常洛觉得很好笑,却发现完全笑不出来。
郑贵妃恨恨的望着他,万历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变成一把把刀狠狠刺穿她的身体,将她那颗自栩高傲的心捅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当心中那丝仅存的温情退去后,万历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浮上来的不加压抑的凌厉杀戮,让所有偷觑的眼神在这一刻都变得噤若寒蝉。
游离的眼神终于定在郑贵妃的脸上,万历森然一笑,“现在听好朕对你的惩罚。”
所有人的心全都提了起来,就连郑贵妃都情不自禁的抬起眼,死死的盯着那个天底下手执生杀的天下至尊。眼底有的尽是绝望和悲怆。
时到如今,她已经是一个连死都不能选择的人了,因为万历拿准了她的死穴……她绝对相信,此刻自已如果举匕自裁,万历连拦都不会拦,可是她不能,因为她不敢。
“朕爱极了和你一样有这双眼的人,但是你不配有这样一双眼。”
“就用你刚才架在朕脖子上的刀,取下你的眼送给朕吧。”
“朕不会杀你,因为你说过活着很难,但是活着才有希望。”
“朕要你活得生不如死,一年年一天天,慢慢的熬,熬到油尽灯枯,熬到最后一刻才能死,明白么?”
说这番话的时候,万历的眼神微旸,语气一派平静,没有丝毫的怒气,好象在说一件无关于已一件事。
郑贵妃听到一半时,已经闭上了眼,脸色死灰已经丝毫没有人的生气。
到底得有多爱一个人,恨不能将世界上一切全都捧到她的跟前,就连天捅个窟窿也会笑着说没关系……
到底得有多恨一个人,既不肯让她生,也不肯让她死,而是要她暗无天日的活着,直到油尽灯枯……
包括朱常洛等人在内,无不屏息静气,一颗心除了怦怦直跳,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
郑贵妃忽然挣扎着站起身来,眼睛四面扫视,被她疯狂的目光所逼,只要与她目光碰上的人,无不快速的收回视线,不敢与之相对。只有叶赫皱起了眉,目光落到那把被她捏得紧紧的匕首上,忽然发现,那只手背上已经浮起一层清析之极的凸起青筋。
朱常洛静静与她对视,目光清澈透亮,没有一丝嘲笑,只有淡淡的怜悯。
郑贵妃狠狠的望着他,好象要将他样子印到心里去,刻到骨头中。
看看手中匕首,寒光映亮了她的眼,郑贵妃忽然狂笑起来:“断石分金刚胜,青霜难断,心里恨绵绵,心似絮还乱,恩似灭还现。万般得失,万般爱恶,尽在今日了断。”……笑声忽然止歇,一道寒光闪过,清光变成血红,光明从此永夜。
第214章 算寿
慈宁宫内,香烟缭绕,木鱼声声。
一大清早起来,得到消息后的李太后便直奔佛堂,尽管早课时间末到,便已先给菩萨上了三柱高香,一张脸上有欣慰也有忧虑,转头望着刚刚打听消息回报的竹息,压下心中激动:“郑氏现在如何?”
竹息不苟言笑,脸色一如平常:“郑氏被皇上下命自残双眼,被送到永和宫,与三皇子同住。”
若论郑氏之罪,赐死是意料之中的事,如今只自戗双眼,还能与儿子同住,这个消息让李太后难免有些惊诧,难道皇帝对郑氏到此时尚有旧情?蓦然发现竹息说到这里时声音顿了一顿,语气变得有些迟疑。
李太后敏感的抬起眼来:“怎么了?”
竹息声音有些放低:“……虽然同住,却是另室看管。”
李太后明显有些愣神,一时之间没想明白其中的意思,竹息心底叹了口气,接着道:“同住却不许见面,听说皇上下了严旨,她若敢和皇三子说一句话,就立时将皇三子送往洛阳,死生不赦。”
太后手中一直没有停过的念珠在这一刻忽然停了下来,眼底闪过一道意义不明的光……
母子连心,同居一殿,眼睛看不见罢了,但是幸而有耳能听,有口能言,可皇帝这样一道圣旨,瞬间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逼成瞎子、聋子、哑巴,用心既狠且毒,更是冷彻心肺的残忍,皇帝行事古怪莫测,看着好象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是每一个想明白其中道理的人全都不寒而栗。
竹息是明白人,李太后更是明白人,涩声开口道:“可知看管太监是谁?”
竹息目光闪动:“是原来在乾清宫管膳食的张礼。”
一听是张礼这个出了名的笑脸虎,李太后低声念了几句佛,心下已是一片了然,皇帝若不是真正将郑贵妃恨成了刻骨铭心,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想而知今后的每一天,对于郑贵妃来说,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良久之后,太后难看的脸上闪过一丝玩味神色:“看来咱们皇帝现在就是入惑不能自拔了,只盼着他不要由惑入魔就是万幸。”
竹息垂手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的时候还是闭上嘴不说最好。
李太后忽然又问道:“除了这些,皇上还做了些什么?”
“储秀宫二门以内所有太监宫女全部杖毙,三门外全部发往边疆为奴。至于前朝,奴婢不敢打听。”
李太后点了点头,这就是竹息稳妥精明的地方,该知道一样不少,不该知道的坚决不碰。
自家儿子娘知道,皇帝是不是平庸之辈,李太后心里最清楚,外头这些年流言纷纷,朝野上下都在暗诽当今昏庸无道,都说他是不上朝的糊涂皇帝。皇帝不上朝是事实,可是谁知道这个不上朝的皇帝却能将所有朝臣紧紧握在手心,让他们不敢有异心,更不敢有异动,这等手段,又怎能用糊涂二字一言蔽之!
有这样的皇帝儿子,李太后心情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猛然间触动心事,李太后回首伫望竹息:“竹息,哀家真的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皇帝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哀家之过啊……”
眼前浮现出十几年前那双满含泪水的眼,想起她跪在自已脚下苦苦哀求的样子……李太后心头忽然涌上些微恐惧,瞬间老了十几岁,疲倦之极的闭上了眼,不管承认不承认……自已终究是败在她的手上。
做为当年为数不多的知情者,眼看太后此刻锥心后悔,竹息除了感概,想要劝解却是有心无力,只能低头不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殿中一片寂静,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忽然想起一件事,李太后脸上现出一丝急色。
“竹息,去宝华殿请宋神医来一趟,这几日哀家看着皇五子这几日眼神、脸色都不太好,眼下皇嗣凋零,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他医术神妙,请他来望上一望。”
竹息忽然笑道:“太后天天见阿蛮少爷,让他捎个话比什么强。”
提起阿蛮,太后阴郁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容,“皇帝这次能够康复,宋神医厥功至伟,哀家却是好好谢上一谢,你去后库中,选几件雅而不俗的物件,送去宝华殿表表哀家的心意。”
竹息恍然大悟,浅笑道:“太后做事滴水不漏,是奴婢粗心大意。”
李太后苦笑道:“罢啦,哀家只能算得个末雨绸缪,只求从此六宫宁静,后宫静前朝安,就是万幸。”
等竹息带人捧了礼物到了宝华殿的时候,却没有如愿见到宋一指。
在门口就被小福子拦下来了,被告知宋神医已被请到乾清宫为皇上请脉去了。
竹息不敢多待,将东西交付到小福子手上,又将太后吩咐的话交待了一遍,塞给小福子大大一锭银子后回慈宁宫去了。
乾清宫中,光线幽暗,地心中间鹤首香炉伸着长长的脖子,喷出悠远深长的香烟。宋一指进来的时候,见到就是万历躺在榻上,自窗棂处透进的几缕阳光洒在他苍白皮肤上,有些刺眼的苍白。再度拥有主人的乾清宫,没有因为万历的回归添出几多生气,一切一如往常的悄然静谧,安静的没有半点生气。
将宫里的太监们都赶到门外伺候,宋一指脸色肃穆,伸出一指切在万历脉上,闭目凝神,一言不发。
与宝华殿初醒时相比,万历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可醒来后的这具身体表现出的种种不对劲,只有他自已知道。自从醒来之后,只觉昏昏欲睡,不但手脚没有一丝力气,心口处更是时不时突突乱跳,一切的表现都让他惶恐不安,只得将希望全都落在宋一指身上,热切的盯着他的脸,满满的全是忐忑惊悚。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宋一指已经睁开了眼,脸上神情变化莫测。见他不说话,万历心中惴惴,沉不住气开口问道:“先生,朕的情况怎么样?”
对于这位九五至尊的问话,宋一指并没有回答,反而皱起了眉,沉着脸不说话。
被甩了脸子的万历没有一丝半点的不高兴,要依着万历以前的脾气,不拖出砍头,也得拖出去打板子。可是他这一套对上宋一指全然无效,一生沉浸医道的宋一指,眼里心里完全没有帝王将相的概念,在他的眼里,只有病人和健康人。
万历从第一次瞪开眼睛见到的宋一指就是这一副爹娘不亲,姥舅不爱的样子,一来二去,万历居然习以为常,对于宋一指的爱搭不理,万历反倒觉得可信可亲之极。
这事让不久后回来伺候的黄锦发现,很是大大的吃了一惊,了解情况后,顿时大发感叹:人的毛病果然都是惯出来的。
“你的身子久虚已空,底子全无,说句不客气的话,五痨七伤有点过,已成朽木却是真的。”
面对这直白简单毫不客气的一针见血,万历难得的老脸一红,忽然想起那篇犹记脑海中的雒于仁上的那道酒色财气疏,不由得大为沮丧,只听宋一指接着说道:“后来又中这奇毒,虽然……服了老夫的解药,奈何骨衰筋败导致余毒缠绵骨髓,已是驱之不尽。”
万历脸色变得灰暗,良久开声:“依先生看,朕还有几年之寿?”
宋一指微微闭上了眼,铁口直断:“若是象这样操心朝政,三年便是尽头,若是修心养性,多了不敢说,五年以上之寿可期。”
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这两个答案无论那一个对于万历来说,都是不愿听到的答案,从小到大听了多少年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到头来只剩下这么几年的光阴?
看出他的灰心丧气,也不知打那来的火气,宋一指冷哼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当日你中毒就此撒手西去,上那来这几年光阴?现在下的你,多活一天都是赚得,还有什么不满意!”
这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眼前重重迷雾,如同遇上烈日大风,豁然散去后眼前尽数开朗,万历阴沉的脸上瞬间明媚灿烂,整个人精神一振,忽然大笑道:“先生骂得好,是朕糊涂了!管他三年五年,朕有子成人,承统有继,还有何憾?”
“先生是朕的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谢,只是朕有一事相求……”
宋一指皱起了眉头:“你不必说啦,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说不说我不管,反正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君子一诺,千金难换,万历大喜之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执礼极恭,其意甚诚。
——
‘断石分金刚胜,青霜难断,心里恨绵绵,心似絮还乱,恩似灭还现。万般得失,万般爱恶,尽在今日了断。’这首小词字里行间凄婉哀恨,更有毅然决然的不悔。
从宝华殿回到慈庆宫,朱常洛一路上心神不宁,颇有感叹……想想吟出这首词的主人,那位昔日显赫嚣张、纵横六宫的郑贵妃,那些围绕在她身上的炫目光环,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曾经。
郑贵妃的遭遇不可谓不惨,但朱常洛对她没有丝毫的同情,他不是东郭先生和农夫,对于狼和蛇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自已造业,自已承担,对于郑贵妃的下场,朱常洛只能送给她两个字: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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