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今日廷议变故连连,依哀家看就到此为止吧。”
太后的这句话,让本来平静得如同死寂一样太和殿中忽然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一直转动不休的眼睛忽然定了下来,李三才连忙出班跪道:“臣等谨尊太后之命!”
叶向高反应也不慢,连忙出班跪倒:“臣等恭送太后!”
他们两人动作一快一慢,心思却是一样,今天的事明摆着是郑贵妃已经一败涂地,眼下这个结局对于他们来说是个最好不过的结局,先混着过去,日后便有机会。
“哀家也乏了,众卿就此退朝,国本之事,择日再议罢。”
朱常洛低着头没有说话,清雪一样的眼神淡淡的扫向了沈一贯。
沈一贯胀红了脸,一颗心剧烈跳动,他看懂了朱常洛的意思,心里再次浮上文华殿那种死心踏地的感觉……他有一种直觉,今天在这个殿上发生的一切种种离奇,绝对不是巧合,象是有一只无形的手默默的操控演练,一切都在按着他的节奏进行,胜负早就注定,谁争都是枉然!
于是这个一贯滑头的沈大人,这辈子终于少有的硬气了一把。
“臣……万死不敢奉诏!”
第177章 贺礼
“臣万死不敢奉诏!”
沈一贯的态度,深深的震慑了李太后,还有殿上一众文武大臣,一时间大殿之上静寂无声,针落可闻。
直到此刻沈一贯这才直正意识到自已这一嗓子喊出来,光光亮亮的额头从此便清楚明白的贴上了立长派的标签,再也没有半分退路可言。总得来说这和他素来混迹官场准则是完全相悖的,可是奇怪的是,他心里不但没有一点后悔的感觉,相反的还有种莫名的轻松畅快。
与他的轻松对应的是李太后的惊怒交迸,一只手指着沈一贯,厉声喝道:“沈阁老,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一贯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顶道:“大明祖训,长嫡承统,万世正法!老臣身为内阁首辅,职责所在不敢轻忽,就算冒犯了太后,有死而已。”
一众大臣齐齐倒抽了口凉气,这位内阁首辅沈大人上任已经有了些年月,他的为人谁都清楚,这位平日里闲事不管,能推不揽的滑头阁老的名声那可是响当当的如日中天,象今天这样大马金刀的横杀四方大义凛然,简直堪比吃错药、鬼上身一样令人难以置信。
李太后气得浑身颤栗,偏生被沈一贯一句冠冕堂皇的长嫡承统将了军,明摆着理在对方曲在已方,心底恚怒冲天想要发作却又发不出来,只把一张脸气得煞白青紫。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人声音低沉有力响起:“微臣附议沈阁老,太后今天召咱们前来,不就是为了廷议国本人选的么?”
李太后愕然回首,见说话的人气势昂扬,正是宁远伯李成梁之子,现任辽东总兵李如松。
“臣请问太后,今日召我等臣子齐聚太和殿,先前廷议一致公推皇长子为太子,居然不算数了么?”
没等李太后反应过来该如何作答,又有一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声吼道:“依俺看是没有推出太后心中的太子,所以才不算数的吧?”
后边这一句,李如樟跳出来喊的,天知道他已经忍很久了,一见兄长率先发难,马上想到李家家训: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于是跳了出来张口就是直接质询,比起李如松那一句,这句话说的可谓辛辣无比,扒皮见骨的没有留丝毫情面。
李太后霍然变色,随即勃然大怒:“你……大胆!”
李三才冷笑一声,“李将军目无尊上,下官却是要奏上一本。”
李如樟大怒,指着李三才鼻子大骂道:“老子是个粗人,说话不会象你那样文谄谄的挑好听的说,但是从来不会昧着良心说话,你要参我尽管放马过来!”说完轻嗤一声,上下打量他几眼:“老子一家辽东浴血杀蒙狗的时候,你他妈只会搂着小妾喝花酒呢!”
朝廷中人谁不知道李三才是出了名的色中恶鬼,不过惧他位高权重,一向没人敢说什么,没想到在今天这个场合被人指着鼻子揭短痛骂,李三才时任都察佥都御史兼凤阳巡抚,位高爵显,可是对上完全不讲究的李如樟,看着李如樟捋起了衣袖,露出海碗大的拳头,一幅跃跃动手的样子,秀才遇到兵的李三才气得浑乱抖,“你……!”
冷瞟了李三才一眼,李如松喝道:“老四,滚下去!再敢冒犯太后,我先代父亲收拾了你。”
李如樟貌似粗鲁,却绝对不是蠢人,明白这台戏自已戏份不多,唱完了黑脸下余的红脸就交给兄长来演,挑衅的瞪了李三才一眼,转身昂然下殿去了。
李太后气得倒气,一只手捏紧了的手在椅子上狠狠的捶了几把,心里已将李氏兄弟恨到了死。但是几十年宫中生活养就的深沉冷静发挥了作用,深知眼前情况不是发作李氏兄弟的时机,这兄弟二人一阴一阳两句话,已经将自已的别样用心暴于睽睽众目之下,再多纠缠只会让自已更加被动。
李太后心底急转了几圈,忽然冷笑一声,以袖抚额,身子晃了几晃,身子一侧便倒在椅上。
这一下殿中顿时大乱,旁边抢过几个宫女抚胸呼唤,太监周宁海尖着嗓子连声高喊传太医,一时间鸟奔兽走,乱成一团。
本想用言语挤兑住太后,让她承认今日廷议之果,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堂堂一国太后居然祭出这样一招不入流保命杀招,顿时让李如松傻了眼……果然千军万马不足惧,娘们一个最难缠。
李太后明显的就在玩赖,可是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见李如松吃瘪,李三才大喜,对于李太后这机智绝伦的晕倒杀招大为赞赏。
在他看来今日之事对于郑贵妃来说大大的不利,但只要想法过了这一关,自可再整兵马,另寻良机,重新来过。
太后的伎俩很多大臣都看得清楚,殿中多数人一齐蹙起了眉头,如此一来,今日廷议就算彻底黄了么?
一时间殿上忙乱,殿下哗然,群臣交头接耳,或是议论或是争吵或是叹息,声音此起彼伏。
一片混乱中沈一贯惊讶的发现,对于眼前诸般乱象睿王朱常洛似听非听,似见不见,深不见底的眼眸飞向殿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直盘恒在太和殿外游廊阴影下那个小太监抬起脸来,正是黄锦收的得意徒弟王安!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一只手时不时抚在胸口处,神色惶急的在地上不停的转圈。
忽然一阵寒风吹过,看着出现在眼前那个人,王安久旱甘霖他乡遇友一样的惊喜叫道:“哎呀……你终于出现了!”
乱成一团的太和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一人朗声高喊:“有圣旨!”
这突兀之极的一声喊声,在太和宫殿上回荡盘旋,登时让所有人心头一震……打那来的圣旨?皇上不是病重么?
殿外昂然闯进一个人,身形笔直如剑,眼神锐如寒星。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太监。
见到叶赫时朱常洛紧凝的眼神忽然就松了下来,看到王安的出现后朱常洛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叶赫昂然上殿,“皇上近侍王安,受司礼秉笔大太监黄公公所命,送来皇上御笔朱批,请沈阁老亲览!”
本来乱成一团的太和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佯装昏倒的李太后已经睁开了双眼。
头上冒汗,脸色发白的王安从怀中取出一份捂得发热奏疏,恭谨的呈了上来。
满心狐疑的沈一贯接了过来,忽然心思电闪,瞬间喜笑颜开!
一眼就认出正是自已初五进宫面圣后递上去那份奏折,等打开后一观,沈一贯端端正正的跪下,山呼万岁:“陛下圣明,臣等尊旨!”
李太后看完折子后半晌无言,忽然两眼一翻往后直倒了下去……这次是真晕。
沈一贯亲自捧着折子在诸位大臣眼前走了一轮,所有大臣脸上的表情都说得上十分精彩。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封内容平平的申请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奏疏,立意不新颖,文采也一般,可是惊喜就在于……在这个折子末尾处,朱砂红笔批复的一句话。
“即日册立皇长子为太子!”
刚才太和殿上,为了这个太子之位争得刀光剑影,可是眼下,一切都解决了……
名正则言顺,水到而渠成,任何人再也找不出一丝半点的反驳理由……
郑贵妃脸色雪一样的煞白,死死盯着那份视之如命的手谕,眼神绝望又凶狠,凄凉又可怜,开到盛处的花终于到了谢了时候。
万历二十年二月初二,睿王朱常洛理所当然、众望所归的修成正果,荣登太子宝座。
这一天注定要被史铭记,从万历十四年拉开序幕的这场争国本闹剧,前后逼退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赵志皋四位首辅,更有近百人被罢官、去职、发配,廷杖,就算到了这最后关头,依旧是闹得乌烟瘴气,贵妃、太后、大臣、皇子几度纠结,到如今一切都在这一天、这一刻,戏剧性的划下了句点,争国本这出大戏终于拉上了帷幕。
紫禁城外一处小小院落之中,堂上几盏暗淡的烛火簌簌跳动。
不住跳动的光线将映到墙上的一个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显得变幻不定光怪陆离。
灯影下静静跪着一个人,脸色灰败,神情沮丧,正是三天前在朝堂上受了重挫的顾宪成。
那个身影终于转过身来,重重的哼了一声。
顾宪成连忙伏低了头,惶恐不安道:“请师尊责罚,是弟子无能。”
冲虚真人的半边脸隐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表情,低沉声音中却听不出一丝恚怒:“罢了,那个孩子本来就足智多谋,计狡如狐,你却是不如他!”
虽然师尊不怪罪,可顾宪成却觉得满心满口的苦涩,本来必胜的一局就这么样糊里糊涂的败掉,真的让他心有不甘,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透,好好的密旨为什么被衣鱼吃了个干净?难道真的是天意如此么?
“身入局中,成败在天!”见他神情沮丧,冲虚真人立时就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哼一声:“想成大事者,那个不是一败再败?只不过是一个太子之位,他虽然能坐上去,却不见得坐得安稳……咱们再来过罢!”
顾宪成收拾心神,苦笑应答:“师尊教训的是,是弟子短视了。”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羞赧:“师尊,雪兰这次受到打击不少,若是再呆在宫中,弟子怕李太后和睿王都会对她不利……”
不知为什么,一想起郑贵妃,顾宪成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烦燥和隐忧,心中已经在暗暗盘算:这几日自已一定要见她一面,劝她尽快离宫,此刻的皇宫对于她来说不啻龙潭虎穴,多留一天都是危险。
冲虚真人静默片刻,“若不是那个蠢妃一心求急,怎能有今日之败!”
听得出冲虚的声音平静中凛含杀意,唬得顾宪成魂飞天外,伏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冲虚真人凝视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罢了,看你的份上我便不再和她计较就是了。”
“谢师尊原宥,弟子与雪兰没齿不忘大恩。”
“找个机会,将剩下那一粒红丸收来,此物决不容有失!”
顾宪成连声答应,反正打定主意要见郑贵妃一面,正好当面收回。
冲虚真人霍然转身:“打铁要趁热,三天后便是太子的册封礼和加冠礼,是时候将咱们准备好的贺礼给送出去啦,届时想必很多人会喜闻乐见。”
第178章 太子
万历二十年二月十九,对于朱常洛乃至整个明朝来说都是一个名载史册的大日子。
这一天,睿王朱常洛将被正式册封成为大明朝的太子。
太子大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上了这个位子,也就意味着用不了多久便能再进一步,成为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
自从二月二廷议后,睿王成为太子的事除了震动朝野之外,更是在京城市井街巷间引起一片哗然。老百姓管不了皇城内的风风雨雨,他们不关心是那个龙种长了翅膀飞了天,他们只盼望上任的这位太子,能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一点。
但是太子登位的事对于诸多金马玉堂为官的大人们,意义就远远不同。自从二月二一朝后,前朝后宫中有人欢喜,有人失意,但更多的是有人忙得脚后跟碰后脑勺。
礼部尚书于慎行拿着钦天监择出的几个黄道吉日,匆匆进入内阁一通商量后,不知是不是怕夜长梦多,诸位大人决定速战速决,打铁趁热的选定了二月十九这一日。
太子册封礼以及加冠礼迭在一块,种种礼仪诸多繁琐,六部中第一个就忙坏了礼部。
从洒扫装新太庙到炼制太子金宝,从车马鸾驾到王袍冠冕,事无巨细,各种准备,千头万绪,不一而足。
短短几天的时间要准备这一切,在礼部诸臣看来太子册封礼末免显得有些过于仓伧,可真正准备起来才发觉,万幸的是因为年前太子返京入城时,用的正是全副太子仪仗迎接进宫的,一切衣饰车马俱是新制而且齐全,到现在有些反应慢官员这才醒悟过来,敢情皇帝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存意立皇长子为太子。
二月十九这一天太子朱常洛朱常洛乘坐玉辂华盖,羽扇幡旗相护,幢幡纛旌罩顶,由鸿胪寺奏礼、执事官导引,后有虎贲卫盔甲鲜明随护,焚香鸣炮,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由慈庆宫出东华门,谒太庙,祭天地,过金水桥,入承天门,直往乾清宫而来。
慈宁宫的李太后静躺在榻上,从二月二到今天,不过短短几天功夫,多少年保养得当的脸上已经现出几丝深深的纹路。
竹息侧立在旁一脸的忧色,伸手取过一盏桂参汤,小心道:“太后,起来用一口罢,玉体要紧。”
耳听外头声音喧嚣,对于竹息的话李太后摇头不理,脸色越见灰败。
“竹息,哀家一把年纪的人,不是想要争什么,只是想到这大明江山,要落那个女人的孩子手中,哀家咽不下心里这口气!”
竹息静了片刻,忽然跪倒道:“奴婢有几句话,想大胆劝一句。”
“起来说话罢,论起来在这宫里和哀家守着过了几十年的,眼下也就你一个人。”李太后凝视她若有所思,竹息跟了她一辈子,性子沉稳坚忍,从来都是少说多做,一旦说话必定言出有物,不发空语。
竹息并没有起来:“事到如今,奴婢想劝一句太后,虽然皇长子……太子的生母是那个人,但是天下人都知道太子的母妃是恭妃娘娘,这个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太后您也想想,无论他的母亲是谁,太子都是皇上的亲骨肉,您的亲皇孙。”说到这里竹息的声音忽然低得只有二人可闻:“太后圣明,……当日太后发落了她,可知皇上从此和您生份多少年?”
一句话瞬间触动了李太后心事,以至于身子一阵发抖,发间那只玉凤窸窸窣窣的作响不绝,猛得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太阳穴……竹息慌得连忙住了口,从地上爬起来,伸出手帮她轻轻按揉,眼中垂下泪来:“奴婢死罪了,越老越不知规矩,请太后杀了奴婢吧。”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对哀家是好心,何罪之有?”
缓过神来李太后神色颇为感概,眼神茫然空洞,思绪好象回到了从前时光,口中喃喃自语:“是呐……当日哀家发落了她,顺便也把皇帝对哀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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