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郑贵妃心内笃定,见六人磨磨蹭蹭的不动手,不由得出声催促。
验完封条完好无损,匣子被轻轻打开了……触目所见黄绫裱底上,一个小小卷轴静静的伫在其上。
死死的瞪着那道手谕,顾宪成紧张的手心水淋淋的全是汗,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心里莫名有些发虚。
手谕用的是一等上好的锦绫,只看到这玉轴金龙,祥云瑞鹤图案时,再看到那熟悉清秀的馆阁体时,在场拆封的六位都是当朝重臣,只看了一眼,心里都叹息一声,手谕果然是十足真金一样的真,确是皇帝本人亲笔书写的手谕无疑。
对于这个手谕中的内容,现场六个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连看都不必看,想也不必想。
谁都不是个傻子,单看郑贵妃故意在这个当口,有恃无恐提出这个事的时机就可以认定,这其中必定是皇上立皇三子朱常洵为国本的手谕无疑,可是不知为什么,就凭朱常洛刚才的表现,让沈一贯愣是有一种感觉,事情好象不会这么简单。
真伪已定,六位大臣当即跪了下来,行三跪九叩礼参拜。
见圣旨如见皇上亲临,一殿群臣不敢怠慢,一齐跪倒,山呼万岁。
喊声远远的传来了出来,太和宫在不远处廊下一直等待的小太监蓦然抬起脸来,大大的眼睛有急虑、有慌乱,伸手摸了摸胸口突出的一物,好象被火烧了一样哆嗦了一下……
拜完礼毕之后,由沈一贯为首,当着众人的面恭恭敬敬的打开了手谕,虔诚之极朗声宣道:“朕自立极以来,克已复公,夙夜忧心;常思为君之道,必须必存百姓,而社稷宁定,首重国本!”
“朕膝下有三子,父子之情,岂不欲常相见耶?但家国事殊,须出作藩屏。且令其早有定分,绝觊觎之心,我百年后,使其兄弟无危亡之患也。”
“自古有言,以小便可观大,朕心属意爱子……属意……”
读到这里的时候,沈一贯的声音就象杀鸡抹脖一样直了起来,声音的异常顿时引起所有人的警觉。
沈鲤第一个变了色,厉声喝道:“沈元翁,你这是何意?”
再看沈一贯脸色变白,双膝打颤,一脸的错愕之极的颜色,说一出话来只能不住的摇头。
众臣一齐抢上前一看,这下好了,不独沈鲤等人变了颜色,就连忍不住上来察看的李太后、郑贵妃一齐大惊失色。
原来手谕上朕心属意爱子后边的几个字,已经变得空无一物!
微微一阵风来,几缕淡淡的轻灰腾空而起,原来写字的地方居然变得空空洞洞,并无一物。
可是字痕宛然犹在,可是看得出来的是消失的那几个字正是朱常洵……
一切竟是这样的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在这庄重威严的太和殿上,竟然发生如此诡异离奇的事情,让每一个人都有如入梦中的感觉。
所有人全都面如死灰,良久之后,郑贵妃难以置信的揉了下眼,再揉了下眼……
忽然尖叫道:“……这怎么可能!”
朱赓定了定神,忽然凑上去,指着一物喊道:“衣鱼、衣鱼!”
衣鱼即蠹鱼。宋朝寇宗姡г凇侗静菅芤濉肪硎呒窃兀骸耙掠愣嘣诠适橹校貌欢谢蛴兄蝗艄手街卸嘁病I碛泻穹郏执ぶ蚵洹R鄧щヒ拢么σ嗌佟F湫紊运朴悖湮灿址侄纭!
看着那手谕中爬进爬出的几只衣鱼后,一个个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郑贵妃疯了一样的抢上前去,将整个手谕完全打开,手指哆嗦着仔细观看,除了沈一贯开篇念得那几行字外,里边这些俱都被衣鱼咬得支离破碎,可是奇怪的是有字的地方有虫咬,无字的地方安然无事。
李太后脸色变幻的极为精采,静默片刻后忽然伸手指着郑贵妃不可抑制的哈哈大笑起来。
郑贵妃捧着手谕,脸色发白身子发僵,两眼空洞无光的直愣愣望向远处,三魂七魄在此刻好象已经离体而去一般。
顾宪成脸色蜡黄,颓然坐倒在地,嘴里喃喃自语:“……天意!这是天意么?”
为示公允,殿中群臣一一上来观瞻一遍,人人都为眼前奇事震惊。
叶向高抢上前扶起顾宪成,而李三才则是神情紧张,一对眼睛左右乱转,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郑国泰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不复先前得意时的样子。
“郑贵妃,时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郑贵妃惊得一抖,嘴张了几张,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李太后见状冷笑一声,随即发难:“这是天意如此,依哀家来看,想必你也没什么说的了罢”
说罢威严的眼神扫了一眼众臣:“各位大人还有什么话说?”
……还能有什么说的,沈鲤早就惊得呆了,愣愣的退在一旁不敢做声。
顾宪成、李三才、叶向高更是无言以对,万万想不到居然是这样的一个结局,手中最大的王牌已经毁于一旦,今日注定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日。
李太后环视一圈,见人人哑口无言,不由得心花怒放。
“传哀家懿旨,皇五子朱常浩即日入住坤宁宫,由皇后亲自抚养,沈大人……”
沈一贯眼睛一闭,知道时到如今自已已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凑了上来:“老臣在!”
望了一眼这个滑头的出名的沈一贯终于老实服贴的听话,李太后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请内阁即时拟旨罢。”
忽然旁边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且慢……”
第176章 三变
望了一眼这个滑头的出名的沈一贯终于老实服贴的听话,李太后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请内阁即时拟旨罢。”
旁边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音调不疾不徐,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威重:“且慢……”
这是朱常洛第二次说且慢,包括沈一贯和在殿内的所有人,一齐将目光挪向这位话虽然不多,却言之有预的皇长子……没有人敢忘记,他的第一声且慢,让稳操胜券的郑贵妃栽到了姥姥家,这第二声且慢……有些个机灵通透的人已经将眼神挪到了李太后的身上。
李太后脸色已变,沉声道:“你又有什么事?”
朱常洛神态自若,不动声色,躬身道:“皇祖母,在请内阁拟旨之前,孙儿有几句话想问下朱赓朱大人!”
李太后脸色再变,不知不觉间已经捏紧了手中的念珠:“你想要问什么?”
声音已隐带怒意,浓重的威吓使殿中一众大小官无不闻言色变心惊胆颤。
朱常洛面带微笑:“朱大人刚才说之前曾面见父皇,有意将五弟托付坤宁宫收养,恕孙儿大胆揣测觉得此事颇有蹊跷,想必在座的大人们也都觉得有些奇怪,所以孙儿想问上一问,不知皇祖母可否应允?”
李太后眸光森寒,冷冷的盯着朱常洛,随即环视群臣:“哀家想问一声,你们之中有谁和睿王一样的想法么?”
自沈一贯开始,大多数群臣一齐低下了头,心里都和明镜一样清楚,此刻无论谁挺身而出,必将承受太后随之而来的无尽怒火。
眼下情势不明,太多数人选择了明哲保身。
武臣班中,李如樟第一个忍不住,一甩身便要动,却被李如松一抓住。
李如樟一愣,却见大哥对自已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李如樟顿时闭嘴。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蔫在一旁的沈鲤忽然颤着声道:“睿王爷说的不错,臣附议。”
千想万想,没想到是这个家伙开了第一枪。
又是沈鲤!李太后死死的盯了他一眼。
沈一贯神色复杂的盯了沈鲤一眼,这个家伙果然是把见风使舵的好手!这是他眼见郑贵妃已是船破将沉,又知已将太后得罪,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在这个关头第一个挺身支持朱常洛,不得不说这真是个投诚示好的好机会。
顾宪成反应并不慢,忽然跪了下来,高声道:“臣也附议!”
既然皇三子没戏,皇五子也别想成,那便搅浑一池清水,就中寻找良机。
沈一贯傻着眼看着这一切,这些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当下毫不迟疑的跪了下去,声音响亮干脆:“老臣亦附议!”
沈一贯的态度很重要,他这样坚定不移的一表态,顿时一众大臣一齐跪倒附议。
望着跪了一地的大臣,目光掠过站在自已面前这个温润少年,李太后不知为何心头居然隐隐生也些寒意,压下心头怒意,口气已软:“洛儿,你真的要这样做?不后悔?”
对于李太后的示弱,朱常洛嘴角挂着淡淡笑容,却丝毫不为所动:“孙儿只是想问清一些事,皇祖母想得多了。”
见对方软硬不吃,李太后脸色一沉,声音崚寒已如三九之冰:“好,你便去问!哀家看你能问些什么来。”
朱常洛躬身一礼,转身迈步来到朱赓面前。
可怜朱赓明哲守身了一辈子,从来不得罪一人,论资历现在殿上大大小小群臣中,他若说最老没人敢说第二,和他的老资格一样,他那招牌式温吞水的性子理所当然也是第一。
早在朱常洛迈步过来的时候,朱赓已经慌了神,白净的面皮上已经有了两片不正常的潮红,光亮的脑门上一片细密汗珠正在不停的往外渗。
“朱大人,本王有几句话想问你。”
一颗心怦怦急跳的朱赓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殿下请问,老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的很!”朱常洛赞赏的拍了下手:“老大人忠厚实诚,常洛久已知闻。”
受了夸奖的朱赓觉得很惭愧,于是额头上的汗越流越多,先前的涓涓滴滴已呈奔流之势。
朱常洛笑容忽敛,声音变肃:“请问老大人,你方才说之前曾面见皇上,有言将皇五子寄养中宫的事情可是真的?”
对于这个问题,朱赓早有思想准备,当下低头道:“老臣所说,句句是实!”
声音有些低,难免显得有点心虚。
“朱赓,你好大胆!你在撒谎!”
刚刚还是艳阳高照和风细雨,这一声断喝就好象睛天打了个旱雷一样,所有人为之一惊而朱赓尤甚,不由自主一阵哆嗦,两条腿已经有些发软。
万万没有想到,朱常洛会在满朝文武面前,当着自已的面前,居然直斥朱赓说谎,李太后惊怒交迸!
与其说郑贵妃刚刚是在和自已暗斗的话,那么眼下这个半大的少年,居然已经指着自已的鼻子明争了!
“睿王,注意你的言辞!”再也按捺不住,李太后霍然站起:“朱大人是三朝老臣,忠厚长者!他说的话哀家信得过,你置疑他可是置疑哀家么?”
转过身正色看着李太后,朱常洛眼眸温润有光,清澈的几乎可以泛出人影,“皇祖母勿恼,孙儿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为了父皇声威计,为了皇祖母不受人蒙弊,不得以才与他对质罢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如果皇祖母不愿意,孙儿就不问了。”
李太气得要死,自已是何心意,傻子都看得出来!可是此刻众目击者睽睽之下,如果自已强逼着他不许问,那不等同坐实了是自已指使朱赓说假话不成?
自上而下看着朱常洛,李太后紧绷的嘴唇已经没有了半点血色,眼前忽然现出熟悉的一幕……
十几年前那个人跪在自已的面前,望着自已的便是这样一模一样的眼睛,没想到十几年后,居然再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
李太后情不自禁的咬住了牙,良久没有做声,忽然迸出一句几乎谁都听不懂的话:“你什么都知道了?”
别人听不懂,朱常洛听得懂,低眉垂眸:“回皇祖母,有些事是纸里包不住火的,时候到了,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声音很小,但刚好让李太后听得清清楚楚。
一把无名火自心底熊熊烧起,一路所过,焚心炙肝,眼前一阵发黑的李太后只觉得嗓子瞬间火辣辣的难受:“哀家好后悔啊!”
朱常洛淡淡一笑,“悔与不悔只是一念之间,皇祖母一生信佛,怎能不解佛家所说一饮一啄,都是前订?”
见李太后脸色苍白哑口无言,朱常洛一笑转身面向朱赓。
“朱大人说单独面见父皇,可曾记得那一日?”
朱赓脸色已白,支吾道:“是年前有一日所召……恕老臣年老糊涂,记不清了。”
身为内阁三辅,要说是皇上召去奏事,倒也不是没有的事,可是这个记不清确实不是个好的借口。
这个不象话的借口让所有人都皱起了眉,朱常洛却笑道:“无妨,老大人年事已高,记不住也是有的。”
转身对着沈一贯笑道:“沈大人,请问外起居注放在何处?”
一提起这个外起居注,朱赓脸色大变!
皇帝是圣明天子,每日一言一行都有专职太监加以记录,在后宫的叫内起居注,在前朝就叫外起居注,为的就是个有例可察,有凭可依。
皇帝何时上朝,何时召见大臣,事无详尽,只要拿过这个起居注一察便能分晓。
沈一贯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当下连忙派人去拿。
李太后忽然笑道:“外起居注在哀家的慈宁宫,回头哀家着人送来给你们看罢。”
“如此就不麻烦皇祖母了。”转过头凝目注视着李太后,眼底闪过一丝洞悉于心的了然,几步来到朱赓身边。
“听说老大人一生谨慎仔细,每次面圣都有详细记录,多少年不曾更改,年前更曾编录成集,起名为召对录,可有此事?”
再看朱赓一张脸已又由白转煞白再变惨白,一双眼直瞪瞪的望着地面,木怔了一般不言不动。
朱常洛叹了口气:“朱大人,若是有什么苦衷,便说了出来罢。”
朱赓茫然抬起眼来,张了张嘴,却摇了摇头。
“来人,去我书房,将朱大人的召对录拿来。”
这句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稳草,朱赓魂飞魄散,两腿一软已经跪了下去。
“老臣死罪!皇上见臣一事纯属……纯属子虚乌有!”
世界安静了,脸色如铁的李太后瞪着眼睛看着朱常洛,而所有人的眼睛一齐瞪着眼看着朱赓。
朱常洛转身对李太后行了一礼,声音琅琅悦耳:“皇祖母,孙儿问完了。”
李太后怒到了极处,窘到了极处,却如同哑巴吃黄莲,有若说不出:“来人,将朱赓拿下去。”
朱赓只觉得脑后嗡得一声,惶急之下只说了一句话:“……老臣冤枉啊。”话没说完,早有人麻利和往他口中塞了一枚麻桃,哑无声息的被拖了下去。
目送朱赓身影离开,沈一贯额头上已经一片汗湿。
沈鲤更是不堪,先前得意飞扬俱已不见,早就变得瘫软如泥,畏瑟如鼠。
殿下众臣那个不明白朱赓是冤枉的,免死狐悲,由已推人,不由得一个个冷水淋头,浑身冰冷。
李太后怒不可遏,强行逼着自已平静了下心绪,知道今日事再进行下去,对于自已全然没有任何益处。
郑贵妃固然莫名其妙的一败涂地,可是自已也被人揭了老皮三张,浑身血淋淋的,一张老脸更是无地可搁。
虽然有朱赓代为受罚,可是谁能看不出那是明显的掩耳盗铃?
目光扫过群臣的一张张脸,最后落到朱常洛的身上,李太后的嘴角忽然有些扭曲。
“沈大人,今日廷议变故连连,依哀家看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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