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杏仍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她明明听王秉义说,章水生和章桃八月里就回家了,他们再怎么慢,这会都应该是到家了的。
可是人呢?人去哪里了?
章杏走到残墙边上,一边走,一边看。地上墙上到处所见都是灰白淤泥干涸留下的痕迹。倒了那面墙正是她房间那面,她看见自己房里那张柜子都发了霉,一只脚短了一截,靠墙歪斜倒着,木板床只剩下了一个框架,上面堆着砖瓦泥巴杂草等,至于被子早就发霉发臭,而门帘子只剩了几条麻线吊着。
寒风吹过来,短了脚的木柜子发出砰砰的撞击上。
章杏在残墙边上站了片刻,又转到前面去。她家的屋门连门框都不见了,径直进去了,一股霉灰味迎面扑来,里面没一件东西是全的,蜘蛛丝横七竖八拉满了。
刘来财在心里思量该说些什么话才好。眼前的小姑娘实在是太可怜了,千里迢迢归家来,却是扑了一个空,家里的人竟是生死不知了,真不知道这孩子以后该如何活下去。
章杏从屋里出来,正好有一人在门口张望,见了她,说道:“是杏丫头吧,我方才叫你,你都没有应,我还以为是认错人了呢。”
章杏看着这人,很快就想起他是谁了——同村的李大河,当初自己落水,还是他救起的。她点了点头,说道:“李叔,您叫了我吗?我没有听见。”
李大河笑了笑,“你们走的太快了,我都没有叫住。”又转头打量刘来财。
章杏连忙说:“李叔,您知道不知道我爹娘去哪里了?”
李大河叹了一口气,说道:“丫头,你爹已经走了。”
章杏如五雷轰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问道:“走……走了?去哪里了?”
刘来财也惊住了,转头看章杏。
“丫头,走,到叔家坐会去,叔仔细跟你说。”李大河又转头看了看刘来财,点头示意,“这位与你是一道的吧?走,也到咱家喝口水去,咱家不远。”
刘来财有些迟疑,人已经送到了,按说他也该回去了。可这小姑娘的爹已经没有了,家也倒了,他一时不知自己该走还是不该走。
章杏脸色虽是有些发白,却看不出受不住的样子。刘来财心知自家也就那样,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只得一个温饱,且婆娘有些嘴碎,容不得人。顺手帮忙把人送到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再多接济他就拿不出的。
既是帮不上忙,那还是走吧。况,人家赵老板还等着开船呢。
刘来财对李大河点头笑了笑,说:“多谢兄弟的好意了,我实在是还有事情,就不唠叨了。”说着将身上的包袱递给章杏,“杏儿,叔还有事,叔先走了啊。”
章杏接了包袱,突而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刘来财没有把人拉住,生受了这几个响头,心中越发难受,想了想,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布袋来,塞到章杏手中,说:“丫头,叔实在帮不上你什么,这几个钱你就拿着,啊。”
章杏哪能再要他的钱?死活推让不受。
两个人推让一会,刘来财将脸色一沉,说道:“你莫不是瞧不上叔给钱?嫌弃给的少了?”
“怎么会?”章杏连忙说。她这一路上不仅坐人家顺风船,还白吃白喝受了人家多少照顾。刘来财虽是不说他家的情况,她也能想得出,大过年在外面走船的,家境能有多好?这布袋的钱许就是他这趟走船的收入了。她怎么能收这血汗钱?
“既不是,那你就拿着!”刘来财将布袋硬塞到章杏手中。
李大河在旁边看着,这时也插嘴说道:“丫头,既然你叔都这么说了,你就不要推了。”
章杏看了看两人,刘来财一副你不收就是嫌弃少的样子,李大河也冲她点头示意。章杏只得收了。刘来财见状,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章杏跟着李大河到了他家里。李大河的婆娘李尤氏端了一碗热水过来,章杏没心思喝。
李大河与李尤氏对看几眼。
这劝慰人还是交给自家婆娘吧,李大河摇了摇头,出门了。李尤氏抚了抚章杏的手,叹了口气,说道:“杏儿,你爹就葬在河那边的田埂上……”
章杏原以为自己是不会再流泪了,然则李尤氏一开腔,她眼中的泪就止不住了。
第55章()
章水生与章桃确实是八月里归家的,叶荷香带着儿子章金宝早他们些时日回家,因家中倒了墙,不能住人。叶荷香就带着儿子住进隔壁牛婶子家。章水生回来之后,连忙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搭了个草棚子,一家人就住了进去。
裕安大水后,全塘镇那家租船给章水生的大户几条船全废了,自家生计都没有着落,自然无船再租赁给章水生。章水生在码头做了几日短工之后,就病倒了。
家里一穷二白,吃饱肚子都是难事,哪里还有余钱请郎中?
叶荷香瞒着章水生把小女儿章桃卖给了全塘镇的朱牙婆,虽是得了钱,但章水生也没多熬几天,就去了。
章水生去了之后,叶荷香就带着儿子章金宝回了娘家埠河村,听说,已经改嫁到了魏家庄了。
李尤氏叹了一口气,说:“你娘改嫁这事听说是你舅舅做的主,你爹又没有个兄弟长辈在,咱们到底是外姓人,也不好说什么。”李庄村人多是姓李,章水生是其爷爷一辈后迁来的,到了他这一辈原来也有几个兄弟的,奈何都没有长成。照说,寡妇带子改嫁这事还得看族中长辈的意思,但章家在李庄村是个独户,这事李庄村人确实不好说什么。
章杏抹了眼泪,问:“婶子家有没有香烛火煤?”
李尤氏一愣,答道:“有的,有的。”
章杏接过香烛火煤,去了河边。章水生的坟孤零零立在田埂上,坟边插了一个木牌,上书着“先考章水生之墓,儿章金宝敬立,永丰三十二年九月初八”。
章杏点了香烛,想起章水生对她的好来,眼泪又忍不住落下,哭一阵,抹了眼泪,持了香,低声说:“爹,我回来了,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妹妹找回来的,一定会看好金宝,让他们两个平平顺顺的长大成人,过上好日子。”
说罢插了香,磕了几个响头,将章水生坟头清理了一番,回去了李大河家,因是天色晚了,赶魏家庄是来不及了,她便在李大河家住了一晚。次日给了几个铜板,只当付了香烛钱。
李大河夫妻两个自是退让不要。
章杏托着李尤氏的手劝说:“婶子,我即在你家吃,又在你家住,你若是不收,我日后哪敢再来?”
“哎呀,你这孩子,吃又能吃几个?哪里用得着这么客套?拿去,拿去。”李尤氏推让说。
李家若是光景还好,章杏自是不会客气,但是李家眼下是家徒四壁,这几个铜板虽少,但也能当些用。她爹已经去了,她现在年岁还小,自然只能跟着叶荷香走。章水生这边定然是不能时时来的,少不得要托付他们帮忙。且章金宝虽是跟着叶荷香去了魏家庄,但也算是李庄村人,日后长大成家,也是要回来的。这边的乡亲都不能断了来往。
章杏看着见劝说不过,索性放下钱就跑了。
李庄村隶属于全塘镇,魏家庄则隶属于漳河镇,两村之间隔了几十里路,章杏来到魏家庄的时候,太阳都下到西边去了。魏家庄虽是也在这年水灾里被淹了,但这边地势较高,受灾远没有李庄村那么严重。且漳河镇上没有被淹,救灾也及时,隶下的十几村子看着比全塘镇那边要兴旺多了。
章杏拦了一个扛锄头的乡农,打听母亲叶荷香改嫁的那家住在哪里?
那乡农回身指到:“你说的是魏云海家吧?就在那边,顺着走,第三家就是了。”
“多谢大伯。”章杏笑着说。
她来到乡农所指那户人家不远处站着,面前是篱笆院墙围着的三间瓦房,那院墙新砌不久,竹子的青色还没有褪去,看着绿油油的。院门开着,院子里拉了一根绳子,绳子上晾晒着五六件衣物,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
章杏仔细看着挂在绳子上的桃红色袄子,正是叶荷香喜欢的颜色。她正要上前问个究竟,屋里突然爆发一阵孩童哭声,紧接着二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从屋里嬉闹着跑出来,夺院门而去,将她挤到了一边。
“站住!两个臭小子!还不站住!”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妇人举着一根竹篾怒气冲冲追出来。
那两小子已是跑出院门了,听了妇人喊叫,其中一个黑壮略矮些的转过身来,冲那妇人做了做鬼脸,扭了扭屁股,捏着嗓子娇声娇气喊:“魏大哥……”
这女气十足的学说把章杏惊得目瞪口呆。
那妇人更是气得七窍冒烟,提着竹篾冲了过来。
“快走!快走!”那两个小子中略高些的笑着连忙拉做鬼脸那个一溜烟跑了。
妇人追到院门口,那两小子早不见人影了。妇人扶着院门直喘气,看着两个小子消失的地方发狠说:“等天黑了,看你两个回不回来?真是气死我了。”
说完了,妇人待心气顺些,正要转身进院子,这才看见院门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竹条似得又瘦又黑,身上穿着的麻衣虽然满是布丁,却干净整洁,枯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巴掌大小脸上两只黑幽幽眼睛正一眨不眨静静看着她。
妇人心中一跳,迟疑出声:“杏儿?”
这妇人正是改嫁到魏家庄的叶荷香。方才出去的那两个是魏云海的两个儿子,魏闵文和魏闵武。魏云海的前媳妇也是在这年水灾里没的,魏云海在熟人的撮合下娶了李庄村的叶荷香,因他年岁比叶荷香大十几岁,叶荷香虽是不善持家,但人生得的不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一枝花,而且嘴巴又能说,又甚是有眼力。魏云海一个粗心的大老爷们,一时哪里能分辨得出真假来?自然全心扑在了娇妻身上。
但是魏云海的前媳妇留下的两个儿子就没有魏云海那么省心了,毕竟有十来岁了,该知道的多少知道了一些,叶荷香这么快抢了属于他们母亲的一切,他们怎会好受?偏生叶荷香又是个惯会耍滑弄奸,当了魏云海的面,对两个后儿子好得不得了,背里却没什么好脸色。
这两兄弟如何能忍气吞声?见从亲爹那儿得不到撑腰的,也学了乖,趁他们爹不在时,再来使坏。知道章金宝是叶荷香的心头肉,就专找他下手。
这不?这日叶荷香在屋后河里洗衣服,这魏家兄弟就挑了几条多脚虫扔章金宝饭碗里,把章金宝弄哭了。
叶荷香眨了眨眼,又细细看几眼,紧走几步,一把拉住章杏,含着泪说道:“杏儿,大丫,你是怎么找这儿来的?”
第56章()
叶荷香穿着水红色长袄,发髻梳得滑顺,颜面虽是比以前瘦些,但仍是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水嫩。她拉着章杏流泪,章杏却忍不住想起章水生和章桃,
他们那时的日子是多么艰难,而她却过得很好……
章杏觉得自己的心被像是冷冰裹住,往浑身各处都嗤嗤冒着冷气,只多年练就不动声色使得她脸上既无重逢的欢喜,也无遭遇落差的悲愤。
叶荷香却径直抹着眼泪,将章杏牵进屋里。章金宝这时候也过来了,穿得圆滚滚,外罩了一件倒背衫,脸上挂着泪,手指含在嘴里,呆愣愣看着数月没见的姐姐。
叶荷香松了章杏的手,把儿子抱在怀里,说道:“金宝啊,看看谁回来了?”
章家的几个孩子眼睛都生得十分漂亮,黑白分明,水透清亮。章金宝愣看章杏一阵,咧嘴一笑,口水流出来,喊道:“大姐……”
叶荷香笑眯眯说:“认出大姐啦,我家金宝真乖。”说罢,招手,“杏儿,快进来。”
章杏跟在叶荷香身后进了厨房,在条凳上坐着。饭菜是中午烧好的,魏云海吃了之后就下地了,魏家的两个小子则跑得不知去向。饭菜虽是还有剩,叶荷香仍是生火刷锅,又煮了一点白菜芯子,和着中午剩的萝卜,腌菜,一并三菜。又盛了满满一碗糙米饭。递给章杏,嘱咐说:“杏儿,饿了吧?快吃!快吃!”
章杏接过饭碗,一声不吭很快扒了了精光。叶荷香抱着儿子坐在旁边看着她。到底是做娘的,叶荷香虽是不喜闺女,但那也是对比章金宝来说,章杏章桃也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女儿过得不好,她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况,当时若不是她丢下两个女儿,他们未必会落得这么凄惨。所以,她心里也愧疚。
章杏吃光了饭菜,叶荷香又给她倒了一碗热水喝,问道:“杏儿,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听你爹说,你和石头不是都被人买走了吗?”
这件事情,章杏早就想好说辞了,先是低着头不说话。叶荷香果然又追问一遍。她这才开腔,低声说:“我,我是逃出来,人牙子打人,我,我受不住,趁他不留神,就逃了出来!”
“你是逃出来的?”叶荷香吓了一跳。
章杏点头。
叶荷香虽是大字不识的村妇,但是也知道,这人口买卖是签有文书的,若是私下逃走,不被找到还好,要是被找到了,那就是逃奴,买主可任由处置,胆敢藏匿的,那也有连带责任。
叶荷香心里才起的疼惜和愧疚一下就没有了,急得团团转,忍不住埋怨道:“你这个死丫头,真是会找事!”
章杏冷眼看着叶荷香。
叶荷香急一会,跺了跺脚,一把关了屋门,拉着章杏低声问道:“你进村时,有没有被人看见?”
章杏看着她,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叶荷香更是哀伤叹气团团转了,屡次想开口让章杏回李庄村,自己只当不知道她回来的事,免得自己被牵扯进去,可触及章杏的眼神,这话就怎么出不了口了。想来想去,这事她是拿不定主意了,只得等魏云海回家再说。
“起来!”叶荷香没好气对章杏说。
章杏站起身来。
魏家是三间大瓦屋,魏云海与叶荷香住在左边房里,魏家的两个小子魏闵文魏闵武则住在右边房里。左右两房后面另各有一小间,左边那小间原是打算给章金宝住的,只他现在还小,叶荷香舍不得,就还让他跟自己,魏云海一道住在上房里。魏家两小子后面那小间则堆放着一些杂物。
叶荷香将章杏领到左边小间里,说道:“你先在这房里呆会,等他回来后,我叫你,你再出来,听见了没有?”
房里很暗,叶荷香看不清女儿脸上的表情,但知道她没有点头,不知怎地她心里有些发冷,走到门口正要出去,还是返了回来,对章杏说道:“杏儿,这里跟李庄村是不一样的,你得知道,你娘到底是……后进门的,日子也不好过,一些事情,娘说了不算。”
“我知道。”章杏冷冷清清说道。
无非就是魏云海要是不同意她留下,她就不能怪自己亲娘。叶荷香这是怕自己怪她,先找了理由再说。这话骗谁呢?真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她穿得好,吃得不错,那魏云海想来对她是不错的,他既是愿意接受章金宝,难道会把她推出去?便是有些心不甘意不愿,只要叶荷香吹吹耳边风,这事也不会不成。
她的亲娘对女儿的疼爱就是这么脆弱,但凡遇到一星半点的难处,立马就会夭折。
“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叶荷香一时没听出章杏话里的冷意,只当她是听明白了,转身带了门出去。
这房里的窗是用油纸封死的,门关了,房里更是显黑。章杏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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