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灿似乎一刻也不想等待,匆匆吃过早饭后,就令人将杨一仁唤来,竖起指头,一一提出了他的条件。
“招降纳叛之事,事关朝廷气运,本督位卑言情,恐怕难以独自定策。此事还需上书内阁和皇上,由中枢来决定。”
杨一仁心里冷笑不止:想要内阁和皇上来共同分担责任,减轻荆州手中筹码的分量?没门!难道忘记杨阁老的父亲杨鹤当年是因何获罪了?
不过,杨一仁脸上荡漾着阳光笑容,点头道:“这是当然之理,哪有臣子代皇上定大略之理?”
熊文灿见杨一仁欣然答应,不由得信心大增,喜道:“本督一向认为,招降贼寇、妥善安置贼寇,利国利民,善莫大焉。为了让皇上欣然认同招降之策,首先得让皇上看到此策成功的希望。所以,本督希望河南官兵能尽快追剿张献忠和罗汝才,让其陷入不得不降的境地。”
熊文灿这条件并不过分,紧紧要求荆州军加快打击贼寇的节奏而已。毕竟,贼寇现在拥众九万余人,要直愣愣地招降他们,贼寇十有**不会答应。
杨一仁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满口答应。
熊文灿大喜,恭维了一句:“杨先生爽快!”然后,提出了他的终极条件:“至于安置之地一事,还得慎重。本督认为,贼寇投降后,恐怕需要安置数万之众,安置之地非得富裕、便于监视才对。本督想来想去,觉得淅川县最为合适。”
杨一仁一听,脸都绿了,心里大骂熊文灿不止。这熊文灿还真是一个老狐狸,想尽一切办法想把荆州手中的筹码毁掉。
淅川县乃南阳府属县,位于南阳城之西,是林纯鸿的势力范围。熊文灿此招,无异于将淅川县从林纯鸿手中夺走,杨一仁怎么可能接受?
更何况,淅川周围,尽是荆州集团辖地,张献忠、罗汝才不反则已,一反,势必将南阳搅得鸡犬不宁,荆州方面怎么可能任由张献忠、罗汝才复反?
奸!真他妈的奸!
杨一仁对熊文灿佩服万分,暗思道:娘的,能混到三品高位的,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熊文灿这个条件,几乎彻底否定了紧握筹码的算计,肯定是抱着漫天喊价落地还钱的主意。
杨一仁心里有了计较,笑道:“淅川之耕地,尽皆有所属,急切之间,哪里能妥善安置数万之众?近闻,洛宁县生民多有逃亡,不如选择洛宁安置贼寇。”
洛宁靠近洛阳,四周无险可守,一旦举兵,旦夕之间就能看见洛阳的城墙,熊文灿当然不能答应。他紧拧着眉头,道:“若论人烟之稀少,以商南为甚,不如选择商南县吧?杨先生意下如何?”
……
熊文灿与杨一仁激烈交锋,互相一步步退让,最终选择了卢氏县。当然,双方都有各自的打算,熊文灿认为,卢氏县四周尽是崇山峻岭,只需派一旅之师扼守山口,张献忠与罗汝才就翻不起多大的风浪,他不至于每天为头上的脑袋坐卧不安。对杨一仁而言,只要张献忠、罗汝才造反,熊文灿就吃不了兜着走,虽然手中的筹码分量有所减轻,但并非不能接受。
既然彼此都对卢氏满意,达成一致就成了必然之事。双方在敲定了诸多细节之处后,杨一仁秘密离开了禹州,望武昌而去。
待杨一仁离开之后,熊文灿立即拜访李绍翼,向李绍翼通报了试图招降张献忠、罗汝才一事。显然,熊文灿不仅仅局限于在安置地一事上做文章,分一份功劳给李绍翼、与李绍翼共同承担招降张献忠、罗汝才的风险,也是他的算计之一。
熊文灿大言不惭,铿锵道:“……荆州军久战兵疲、粮草不济,对围剿张献忠、罗汝才力有不逮。欲彻底解决河南之贼寇,现在应该改变方略,以招抚纳降为上。如果能顺利招降张献忠和罗汝才,不仅能解决朝廷的心腹之患,对本督和李大人而言,也是奇功一件……”
李绍翼初闻之下,惊愕万分,瞪大双眼,一直盯着熊文灿,直把熊文灿盯得不好意思,方才叹了口气,道:“是招降,还是围剿,岂是大人与本官说了算?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林纯鸿的主意吧?林纯鸿在河南坐拥精兵,不思除贼务尽,却打算拿着贼寇做筹码,挟持朝廷,着实可恶!”
李绍翼身为杨嗣昌心腹,知悉的秘辛比熊文灿多,对大势显然看得比熊文灿深远。熊文灿还未意识到林纯鸿除了推出代理人外,还有向朝廷谋求更多好处的用意,而李绍翼倒是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熊文灿老脸涨得通红,强辩道:“无论谁提出的主意,本督只看到了招降贼寇对朝廷的好处,其余诸事,本督一概不理。”
李绍翼的脑子急速运转,寻思着如何从这事中,既不让林纯鸿牵着鼻子走,又让杨嗣昌和他得到好处。最终,李绍翼决定,不如一边让熊文灿先操纵此事,一边上报朝廷,让杨嗣昌从大局着眼,来决定此事该如何应对。
李绍翼拱手道:“六省之军务,大人一力主之,该采用何策,自然由大人上奏朝廷,然后行之。不过,本官认为,招降贼寇利国利民,大人大可以未雨绸缪,若朝廷同意,大人自然可以尽力促成此事,建不世之功业。即便朝廷最终不同意,大人大不了接着派兵攻打贼寇即是,损失不了什么。”
李绍翼的意思非常明白,就是绝不参合此事,但也不反对熊文灿招降贼寇。熊文灿微觉失望,与李绍翼闲聊数刻之后,便告辞而去。
当天晚上,从禹州城一前一后飞出了两骑,一骑携带着熊文灿的奏章,一骑携带着李绍翼写给杨嗣昌的密信。
第四百二十八章 筹码的心思
杨一仁返回武昌两天之后,林纯义接到了林纯鸿的军令,令中原行营加强对贼寇的打击力度,将贼寇往洛南一线驱赶。
林纯义立即令骠骑军与龙武军出击。
铁蹄隆隆,弓弩横飞,骠骑军、龙武军上万名将士,多达三万多匹战马,终于寻到了纵横驰骋的大好机会,一直紧咬在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身后,片刻不曾落下。
张献忠和罗汝才苦不堪言,短短数日之内,部众几乎散失三万余人,实力急剧削弱。
更何况,盛坤山与吴天柱还在卖力表演,每日轮番上阵,不是嚣张至极地冲阵,就是跟随其后,肆无忌惮地放箭,让贼寇大军惊恐、疲累万分。
张献忠怀疑,再这样持续下去,不出十天,几万大军将一溃而散,永远地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
“义父,形势危急,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策,此时若再不壮士断腕,几万大军将毁于一旦。”
刘文秀心急如焚,找到了张献忠,撕心裂肺地狂叫道。这段时间,刘文秀悉心调教麾下的八千名将士,与白杆兵、荆州军大战数次,虽然兵力只剩下五千余人,但战斗力成倍提升。
这一切,张献忠看在眼里,有眼前一亮的感觉,颇有推广刘文秀练兵之法的想法。
不过,这个设想遭到以孙可望为首的众多将领的抵*制。孙可望他们倒不是看不到精兵的好处,只是这年头地位由手头的兵力决定,他们舍不得将手头的大部兵力遣散。
张献忠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好寄希望于让战争将一些老弱病残自然淘汰。
张献忠手抚额头,连声道:“让我再想想,一定有更好的办法解当前的危局。我自崇祯二年起兵以来,要论局势之险,这次并不算特别,充其量就是一个坎,跨过去了,就是一片坦途……”
说着说着,张献忠将目光转向了舆图,定格在洛南之西的葡萄岭上。
刘文秀顺着张献忠的目光一看,瞬间明白了张献忠的打算,急道:“义父,翻越葡萄岭的确算得上奇计,洪承畴、孙传庭与李自成在甘陕纠缠,一旦我们跨越葡萄岭,进入渭河平原,算得上鱼入大海;龙出升天。不过,儿子担心,不等我们赶到葡萄岭,就被荆州军剿得一干二净!”
说完,刘文秀以头磕地,砰砰作响,苦求道:“义父,就让儿子提前赶至徐家湾,建好营寨、布下拒马和陷马坑,待我军通过之后,堵住荆州军骑兵的追击。”
张献忠拧着眉头,看了看刘文秀,怒道:“壮士断腕!壮士断腕,整日介地壮士断腕!老子现在不是断腕,而是被砍掉了左膀右臂!艾能奇和李定国已经被林纯鸿那小子所擒,难道老子还要失去你?”
刘文秀神色黯然,拜服于地,泣道:“义父之恩,儿子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现在艾能奇和李定国安然无恙,一旦寻着机会,势必前来与义父汇合,还请义父不要过于挂念。”
张献忠不无所感,令刘文秀站起来,自己却陷入沉思之中。
张献忠不是看不到现在极度险恶的形势,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将领的信心而已。
从心而论,张献忠觉得在徐家湾提前建营寨阻隔荆州军骑兵乃上上之策。徐家湾处于卢氏和洛南之间,洛水从那里横穿而过,两边都是崇山峻岭,除了洛水河谷以外,皆难以通行。
荆州军骑兵不善于攻坚,而且与车步军距离甚远,一旦在徐家湾建立营寨,挡住荆州军的兵锋三日,应该没有问题。
只是这样一来,驻守营寨的军队非得全军覆没不可。
张献忠觉得刘文秀的军事才能长进不少,甚至有超过孙可望的势头。他也不反对刘文秀的计划,只是他不愿意让刘文秀去率兵断后。
对他而言,断后最合适的人选非罗汝才莫属。只是,罗汝才会听令去断后吗?张献忠怀疑,只要他的话一出口,罗汝才非得当场和他翻脸,即使出现两军火并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张献忠百思不得其计,最终摇了摇头,对刘文秀说道:“过两日再说吧。现在大军离徐家湾还远着呢,两日后再赶去徐家湾建营寨,时间也来得及。我倒想看看,罗汝才就会一直沉得住气,一点也不着急……”
……
张献忠所料不差,仅仅过了一夜,罗汝才就亲至张献忠军中,神色惶急地说道:“张大哥,形势紧急,宜早作打算。”
张献忠见罗汝才亲至,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却故意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些日子,大哥我也是心急如焚。只是骠骑军、龙虎军行动迅速,又轮番追击,丝毫不见疲累,要摆脱骑兵,却是无计可施啊。罗老弟可有何良策?”
罗汝才大声道:“张大哥,说到摆脱骑兵,小弟倒有一计……”
罗汝才大跨步走到舆图之前,指着徐家湾说道:“提前于此处建一营寨,遍布拒马、陷马坑,荆州军骑兵势必难以寸进,咱们就有机会摆脱骑兵!”
张献忠吃了一惊,暗思道,这罗汝才果然不虚“小曹操”之名,居然与文秀想到了一处。他面上却摆出沉吟之态,旋即又装作大喜道:“罗老弟好算计,此策一出,荆州军的骑兵定然无计可施……”
说到这里张献忠顿了顿,皱着眉头叹道:“只是,派谁镇守营寨呢?断后的风险巨大,很可能挣不出这条命。唉……手心手背都是肉,委实难以决定……”
罗汝才的眼角肌肉跳了跳,犹豫道:“若大哥信得过小弟的本事,小弟愿意率本部提前至徐家湾建立营寨……”
罗汝才居然会主动提出断后,让张献忠大吃一惊。狗居然改得了吃屎,这世界未免太疯狂了吧?
张献忠一百个不相信罗汝才会掩护他撤退,但面上又不好表现出来,只是颇为感动地紧握住罗汝才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紧接着,两人商定了断后、掩护之细节,形成了具体方案。
……
待罗汝才离开后,张献忠厉声令道:“不惜一切代价,立即令暗桩查明罗汝才的目的!”
第四百二十九章 挑拨
天色刚刚蒙蒙亮,一条消息就摆在了张献忠的面前:两日前,曾有一人暗中进入罗汝才军中,密谋半夜之后,方才离开。
张献忠后怕不已,幸亏昨晚不信任罗汝才,否则还真有可能被罗汝才给算计了。
张献忠立即将孙可望和刘文秀招来,共同商议对策。
孙可望听了此事后,马上撇嘴道:“罗汝才十足的一个白眼狼,听说,荆州军的参军总管陆世明曾是罗汝才手下的师爷,这不正好印证了罗汝才想投靠林纯鸿的心思?”
张献忠不置可否,把眼光瞅向了刘文秀,问道:“文秀,你怎么看?”
孙可望见张献忠如此倚重刘文秀,一时心里醋意大盛,看向刘文秀的目光犹如刀子一般,恨不得把刘文秀大卸八块。
刘文秀一直负责管理探哨,整理情报,说话的逻辑性比孙可望强多了:“义父,如果罗汝才真要投靠荆州军,那么他想提前至徐家湾建立营寨,可能的目的有二,一是阻隔我军前进,将我军当做投名状献给荆州军;二是借断后之机,与我军脱离接触,便于顺利投降。”
刘文秀的话音刚落,孙可望就抢着说道:“罗汝才狗一样的人物,定是想算计我军,为自己今后升官发财挣得筹码!”
张献忠不满地看了看孙可望,警告道:“先让文秀把话说完!”
刘文秀也不去理会孙可望,继续说道:“如果罗汝才没有投靠荆州军的计划,那么,这事就很可能是荆州军的计谋,试图让我们与罗汝才互相猜忌、火并,最终渔翁得利。义父,若真有此计,此计也不难识破,当年曹操抹书间韩遂,岂不是正好与此相类似?”
张献忠听《三国演义》话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马上醒悟过来,沉吟道:“还真有可能是荆州军的计谋。不过,罗汝才昨日主动要求镇守徐家湾,行迹太过可疑,与常理不符……我宁愿相信罗汝才试图阻隔我军通过徐家湾,算计我军。”
刘文秀紧锁着眉头,担忧道:“若真如此,则我军危矣。”
张献忠也陷入极度担忧之中,现在,大军本就离一溃而散不远,再加上一个居心叵测的罗汝才在旁窥视,局势可谓凶险到极处。
孙可望道:“既然罗汝才做了初一,咱们不妨先下手为强,彻底消除这个隐患。”
刘文秀一听,大惊,马上跪伏在地,大声道:“义父,万万不可进攻罗汝才,这样正好中了荆州军的奸计!没准荆州军压根就无心招降罗汝才,鬼鬼祟祟地搞这么多动作,就是为了让我们进攻罗汝才。当我们与罗汝才大战时,荆州军必趁机进攻,那么我们就全完了。”
张献忠也摇了摇头,道:“文秀说得有道理,此时不宜进攻罗汝才。”
孙可望阴郁着双眼,阴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吧?”
刘文秀缓缓道:“义父,儿子有一策,还望义父采纳。”
“说吧,如果可行,自然采纳。”张献忠点头道。
刘文秀面带决然之色,铿锵道:“儿子认为,无论罗汝才是否已经准备投降荆州军,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从根本上断绝这种可能。不如让儿子率军至徐家湾断后,如此一来,罗汝才既不能堵截我们前进的道路,又有义父大军窥伺在侧,他必不敢妄动。待进入洛南,翻越葡萄岭,罗汝才有了生路,自然不会再起投降的心思。”
张献忠直愣愣地盯着刘文秀,脸现悲戚之色,惨然道:“你们四人之中,李定国最富将略,你最富帅略,唉……都怪义父,让你们沦落至这种境地。”
孙可望见刘文秀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也有所感,眼睛盯着刘文秀,一时之间居然有点发怔。
哪想到,张献忠转头盯着他,问道:“可望,你是什么意见?”
孙可望心里一哆嗦,马上跪倒在地,道:“义父,不如让儿子至徐家湾断后。”
张献忠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