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宁拈起一柱香,点燃香头,闪现出一点幽艳的红光。我的鼻端立时便闻见了檀香那种迷蒙而沉郁的香味。
林宁转过头来,肃然地凝视着我:“白姑娘,天下神灵,并不是个个都是德行齐备,而祸福兴衰,乃是运行之律,并非神灵可以左右。天下的百姓祭祀神灵,也不真为了指望哪一位神灵。所以凡人之中,还有我们这些祭司,所投身以殉的,不过是为了维护天地之间的一种正气,正气始出,方能够令阳气清明,阴气平和,荡尘涤浊,还本来清净面目。
如果说我们真的要百姓们前来神庙祭祀的话,也只能祭祀这种正气和精神,而不是位列仙班的煌煌神明。因为只有天地之间正气沛然,才会万魔辟易,宇内清朗。”
我质问道:“运行之律,指的会是什么呢?若没有这该死的天地大律,辛艾不会拒绝辛夷的爱意,紧那罗不会因相爱而别离……
这世上原曾有一个女子,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与她地位悬殊的男子。然而他与她的相爱却与旁人无碍,也与天地无损,到头来却是东南纷飞,遗恨千古!这世上也曾有过一位君王,他为君英明神武,四海称颂,为什么却遭到飞来横祸,害致使国中无主,自己魂魄无存?”
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如果没有人龙之分,父王就能和小荷在一起;如果没有世俗的限制,严素秋就会嫁给唐仲友;如果…… 如果……”
如果没有权势的分别、名利的光耀,敖宁他……应该也不会弃我而去罢……
“若天地之间真有正气,岂能容此!”
林宁略有些惊诧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仍将手中一柱香敬到神像之前,在香炉中端端正正插好。随即又施了一礼,退后两步,在我面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他沉吟片刻,这才道:“白姑娘,天地阴阳调和,泽被万物,是希望万物都能欣欣向荣,修养生息,绝没有无视生命的起灭的意思。
辛夷姑娘将辛艾看作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子,不过是将心中残留的对逝去父母之爱的追忆,寄托在了叔父的身上。而辛艾对辛夷的情感,也仅是一个成年男子对美丽女性的正常迷恋……白姑娘,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将会遇上多少不可测知的事情?如果两个人结合的基础,本就是脆弱而易于摇撼的,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风雨?
至于紧那罗……在凡俗的眼中,从未经历过情爱美好与折磨的飞天,是单调苍白而令人同情的神。其实侍于佛陀座下,去追寻那种宁静无求的境界,将个人的悲喜,化为对众生的怜悯,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看似激烈而痴缠的情感,一朝的断绝,确是令人扼腕痛惜,然而爱有多深,带给双方的伤害和痛苦,也会随之加深。真正的幸福,并不会由此而来……”
他仰起头来,凝望着那柱香头袅袅上升的青烟。神色如常平静,但那眼光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一掠而过。良久,只听他淡淡道:“白姑娘,你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尚且有命不由主的烦恼。如林某这样的凡人,尚陷身于五行三界之间,更加没有办法掌握造化的转轮。然而天命占三,人谋尚有七分,不过是奋起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虽万死而吾不悔矣……如此而已……”
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在微茫的黑暗里,隔着那一点点的火光。眼前的灰衫男子,高发束髻,修仪英秀。虽然我活过了数百岁的光阴,然而此时的他,却仍带给我以父兄般的成熟之感。
他微微一笑,突然伸出手来,从我的鬓上取下一件东西,送到我的眼前:“你看,藤花已经枯了,还戴着做什么?”一边做势欲丢,我慌忙一把抢过来,脱口道:“不要丢!”
对着他略带惊异的眼神,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从小到大,纵然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东海公主,因为我那显赫的父王,我曾经也在生辰和各类节庆之时,收到过许许多多的珍宝。那些东西非金即玉,华美而冰冷、毫无生机,便如那万顷碧波之下的龙宫众生。
这串小小的藤花,是我平生收过唯一真实的礼物。
林宁或许不懂得女子心中千转百回的心事,他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来,递到了我的手中:
“据姑娘从前所言,结合林某今日所见,料想令尊便非龙神,至少也是一方水域之君。龙君魂魄元神威力强大,放眼三界,便是天帝只怕也不能强拘离体。所以,白姑娘,”他温和地看着我:“我虽不明白令尊何以元神失踪,但请你相信我,他是不会有事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我自然是信赖他的,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林宁话语之中,隐藏着我所不知道的某些东西。
林宁启开盒盖,一粒晶莹透亮的水晶珠子,静静地躺在盒底中央:“你身属水系龙族,咱们九嶷山中又是木多水少,长久呆在岸上,恐对你体质有损。这颗宝珠是我师傅所传,内蕴江河水气,姑娘你佩戴大有裨益。”我手握宝珠,仔细端详,只见珠身以极细的网状银络兜住,末端还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显然是可以当作项链系在颈上。
映着银白的颜色,珠身透出一种隐隐的莹蓝。清凉光润的感觉,透过我掌心的皮肤沁入身体之内,感觉格外的舒服和惬意。此珠虽貌不惊人,但以我眼力看来,确如他之所言,珠内蕴含正是江河之气,且隐有至深神通,显然是一件水系法宝。
只是,我心里还是隐约浮起了一丝疑虑:虽说神龙所居,自然是水气旺盛之处为佳。可是长居岸上也无甚大碍。洞庭龙女初嫁柳毅之时,不是在岸上居住了一两年么?我此来九嶷,才短短几天而已啊!
但无论如何,他赠我宝珠,总是一番美意罢?
我有些愕然抬起头来:“大司命……这样的宝物,我怎能无功受禄?”
在恍然的灯影中,他望着我的眼光,有一刹那的失神。他轻轻合上盒盖,将盒子往我的手心里摁了一摁,微笑道:“姑娘远来是客,林某自当竭尽所能招待姑娘。他日若林某前去龙宫,难道姑娘你会对我吝啬龙宫宝物么?”
“砰“!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殿顶青瓦纷落如雨,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林宁一卷长袖,修长的手指已扣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凌空飞起,向后疾退!地上顷刻间铺满了碎石烂瓦,而一阵铺天盖地的狂烈暴风,已自殿顶的破洞之中猛然灌入!
一道极粗的碧色光柱,闪动着耀眼的光芒,自殿顶旋转而下,挟带席卷万物的强大气势,向我扑了过来!因之而激起的生冷罡气,吹得我双鬓的垂发乱飞而起,一时之间,发眉竟然皆被映成碧色。
“嗵嗵”数声,却是廊边的神像难禁风力,自神橱中跌下地来,约莫也有三四尊之数,神橱上张着的垂幔自然早被吹得七零八落。
陡然灰影闪过,却是林宁袍袖挥处,一道柔和的青光划空而出,幻作莹薄光幕,挡在了我的面前。那风势随之一滞,我脸上那种剌痛的感觉立刻减轻了许多。
然而这不是普通的狂风,而是修道中人催动内力,所激发出来的强大罡风啊!我虽从未遇见过这等强劲的罡风,但也知修为稍浅之人,只怕一吹之下,便会元神消散,林宁他不过是个凡人,纵以法术强力相抗,又如何能禁受得起?
我身形一动,便待要跃出他的身后,忽觉腰身一紧,他迅疾地转过身来,竟然一把将我紧紧揽入了怀中!
天青明罗上
天晕地眩,刹那间,我全身四肢百骸之中所有的真气,都如积沙遇潮一般,尽数崩溃消散。
他很紧很紧地搂住我,却又小心得象是拥着一颗最最娇嫩的露珠。透过柔软的数层薄薄衣衫,他均匀平稳的呼吸、温热光洁的皮肤,还有那一抹似是与生俱有的、淡而干爽的青草气息,使得我六识尽昏,心动神摇。
碧色光柱在殿中急速旋转,其间光芒几度大盛,却终是难以攻入林宁布下的淡青光幕。劲风越是激荡呼啸,我的耳中充满了那种尖锐而凌厉的风声;殿中长明灯的火光早已熄灭,四下里一片冰冷的黑暗。然而林宁那温暖安然的怀抱,仿佛便隔离了这世上所有的苦难与风雨。
林宁一手将我搂住,另一只手伸出空中,修长的五指在空中不断变幻,结出诸般法印模样。恍恍惚惚之间,耳边只听得他高声念道:“当灭动心,不灭照心。本来空寂,还我真觉。”
他每念得一句,那道淡青光幕便微微一亮,更向外扩张一分。待得四句念完,殿中突然青光弥漫,整座大殿均被笼入光幕之中,那耀眼的碧色光芒,在青光的笼罩之中,竟也略略收敛,显得柔和了许多。
林宁掌缘翻出向外,轻轻向外一拍!平空之中传来一阵无形的波动,那道碧色光柱如受重力一般,轰然四射开去,光芒吞吐不定,宛若一朵碧色莲花平地盛放!
无尽灿烂的碧色光华之中,缓缓现出一个婀娜的女子身形来。
我从林宁怀中抬起头来,一见那个女子,不禁失声低呼一声:那女子身披黑纱,连面庞上也笼有一层薄薄的黑色轻纱,掩住了本来面目。但饶是如此,她那双充满了智慧与灵性的明眸,那优美动人的身姿,仍是让我一眼认了出来——正是昨晚深夜,与林宁在长廊芷兰花边相会的那神秘的黑纱女郎!
林宁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搂着我的左手,却不由得微微一紧,微笑道:“我早知是你。如何?你终于肯向我动手了么?”
那黑纱女郎凝视林宁,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林兄,你我既然如此投缘,又何必非要斗个鱼死网破?何况我们并无利害冲突,你好好地守护你的九嶷神庙,而我……自去做我的事情,他日有缘,我们还可再相会于湘水之上,抛弃所有世俗羁绊,共享天穹明月、无边清风……林兄,各退一步,如何?”
我身子一颤,林宁似是感知到我心中所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却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来,道:“不能。”
不能。
淡淡的青光,给这个男子侧面的脸部轮廓,镀上了一层莹润的清辉。我是龙女啊,我是来自于东海的高贵龙神,我是禀佛祖意旨而来的水族圣女,我懂得奇妙高深的驭水诀,我有令仙魔闻之丧胆的秋水望鱼神剑,若论争斗求生,我根本不怕这个来历不明的黑纱女郎。
可是,在你的心底,是否也曾经隐约地盼望过,有这样美好的瞬间时光?生死攸关之际,能够有这样的一个人,勇敢地站在自己的身旁,面对着所有危难和引诱,面对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只是淡淡地回答这两个字:不能。
不能,不能。纵然是不能相守、不能相爱,但也不能相负、不能相绝。
殿中寂静片刻,唯有风声呼啸。
那黑纱女郎突然冷笑一声,说道:“林兄,你们九嶷神庙中人,乃是道祖门下;而身为大司命的你,又通晓这道家奇术‘天青明罗’,于这三界之中,确已难遇敌手。我虽有‘碧烟尘’相助,但你若运起终生修为,奋力一搏,只怕胜负之分,仍是未知之数。”
我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天青明罗”之术,竟有如斯威力。这黑纱女郎显然不是凡人,亦无妖气,料想非神即仙;身为凡人的林宁能使她说出这番话来,则“天青明罗”之威不容小觑。
林宁神色淡然,道:“姑娘过奖了。”
那黑纱女郎一双明亮如水的眸子,转注到了我的身上,口中仍是对林宁说道:“你既是九嶷神庙世代相传的大司命,自然也明白‘天青明罗’法术的由来。当初你们道祖因清华夫人一事,对天界众仙极为失望。他当真老得糊涂,认为天界众仙无一可信,竟然逆天而行,擅自修改了这传自伏羲大帝的上古神篇《赤阳精武篇》,并借助道家培元炼鼎之术,借阳化阴,创立了能使凡人修成仙人一般精深法力的‘天青明罗’。自以为一切完美妥善,竟然将守护九嶷的重任,交到了你们这些驻守九嶷神庙的凡人肩上。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以凡人微薄之躯,又岂能承担那样精深广博的上古法术?实则你们所有修习此术之人,均是以自己本来生机,来换取这门神奇的法力。所以历代大司命,虽具有极深的神通,令九嶷妖魔敬惧有加,却多为短命寿夭之人。你的师祖流方,活了二十七岁;你的师父晒月,活了二十六岁;就连你们奉若神明的三代师祖青叶,也不过只是活了区区三十一岁。
林兄,你天赋奇才,被尊为历代以来,最具修习法术天赋的大司命,年仅十五便跻身地仙修为。然而你修习‘天青明罗’之术越是精深,于你寿元伤损便愈深。虽然我也知道,你一直强行以道家真气延续真元;但你的寿元与常人不同,常人尚可服食仙丹灵药以图延续,你的寿元却是出自于天命,这天命岂能因人力而改?以我之见,恐怕林兄你的寿命,断然不会超过二十八岁。
若你肯将贵派清净宝珠赠我,以我之能,必能求得延续你寿元之法。何况我只是借你宝珠一用,事后必会还你。这等便宜之事,林兄何必推辞不就?
何况屈指算来,今年你已满了二十七岁。林兄。便是你想要不惜一切,去保护你怀中这个女子,可天命将至,究竟还会有多少岁月,可以任由你去挥洒呢?你身故之后,她又该如何?”
她这几句话缓缓说来,虽然语气轻柔,清致婉转,但细细品来,却是阴毒之极。
《赤阳精武篇》?恍惚记得夜光在跟我讲起秋水望鱼二剑来历之时,曾将其与望鱼仙子自上元夫人处盗走的《太阴玉华篇》相提并论。此两部神篇,为当初伏羲大帝与女娲娘娘所传,义理精深,妙法通玄。难怪林宁身为凡人,却令九嶷百族妖魔咸服,原来“天青明罗”竟是脱胎自《赤阳精武篇》。
可是……林宁……林宁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么?
一股莫名的撕裂的疼痛,猛地钻入心房深处。我一把抓紧了他臂上衣衫,仰起头来,望着林宁的眼晴,颤声问道:“她说的……她说的,可是真的么?”
林宁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嘴角微展,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他虽是听闻黑纱女郎论他寿元将近,脸上却无丝毫惧色,开口说道:“姑娘,你说了这么多,林某也有一事不明,敢向姑娘问询。”
黑纱女郎一愕,显然料不到林宁竟会反问于她,但旋即微笑道:“林兄但问无妨。”
林宁仍是将我搂在怀中,说道:“姑娘你本是仙人一流,又生性聪颖,当知眼下所行之事……不仅是大违天地清和,还触犯了天庭定下的律条。一旦败露,几可致万劫不复之地,且令姑娘家族清白门第蒙羞……姑娘却又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逆天弑神之举呢?”
逆天弑神之举?我心中一跳,几乎要惊得叫出声来。这黑纱女郎行事如此诡秘,我早知绝非好事。然而她三番五次袭上山来,不过是为了那颗九嶷神庙的清净宝珠,区区一件法宝的争夺,怎会被林宁说成是逆天弑神之举?
那黑纱女郎脸色“刷”地一下,顿时变得极为苍白。但她反应极快,眸子转了一转,强笑道:“林兄所言,我可是一句也听不明白。倒是你呢,大司命,你将清净宝珠赠她不提,现在更是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得了。你一命不惜倒也罢了,九嶷百族的性命,你可也是全然不顾么?”
林宁眼神一寒,道:“姑娘这是在以百族性命,威胁我林某人么?”
黑纱女郎嫣然一笑,眸中水光流转,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但听她说道:“你身为九嶷大司命,总不能只顾自己讨得这女子喜欢,便忘了大司命应负守护之责罢?”
我听她说到这里,不知为何,身上却是一阵阵地发冷。林宁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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