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灵性不泯,再世为人,她所有的心思也定然在她的爱郎身上。便是看到我,她应该也是不会认得我了,又怎会记得我呢?”
他向前走出两步,却又站住身子,说道:“当年她为矿石时的最后一晚,我曾问过她,你这样义无反顾地去见他,万一他不记得你了,你该怎么办呢?
她说,‘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我……我也是一样啊,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她的身边,她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他袍袖一挥,大步走出殿去。褐衣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昏暗的海水之中。
突然,我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歌声,歌声苍凉雄浑,显然是出自南山老人的歌喉。和着海中波涛涌动之声,竟然是格外清晰:
“一自天地生死诀,良缘如花,雨打风吹两处别。三生石断,四海水枯,五内俱焚六神灭。七魄缈缈,魂游八荒,寻遍九霄十界。纵是红颜君不识,唯余此志矢铜铁。
万缕情丝终不绝,光阴似电,风起云动千年劫。百世梦悲,数载情苦,十重关山九难越。
八部茫茫,道在七心,看破六尘五戒。未知宝珠谁堪怜,尚有青烟祭瑯琊。”
深海悲歌(上)
大姐的婚期,马上就要到了。按照惯例,我们东海龙族一干人等,早就提前赶到了南海,除了大姐以外,我们其他人都与南海龙王一家见过了面,自然也见到了我未来的姐夫——南海二太子敖轩。
敖轩是龙族中有名的美男子,与西海大太子相比,他服饰讲究,举止有节,没有西海大太子逼人的寒冽之气,倒是要儒雅温和得多。但真正令我们惊讶赞叹的是,他身上所穿着的那袭锦衣,花纹十分繁杂精致,色泽却又极为淡雅宜人,隐隐泛出一种淡淡的光华,真是令人又爱又羡。
连一向讲究的父王都忍不住赞叹一声:“亲家宫中的织工,看来手艺真是巧夺天工,我看贤婿身上穿着的这袭锦衣,其华美精细,只怕连天河边的织女都未必织得出来呢。”
南海龙王喜得龙脸放光:“哪里,哪里,亲家你才是过奖了呢。东海富甲天下,岂是我小小南海能比?”
敖轩却只是低头一笑,不知我是否太过敏感,我觉得他的笑容里,居然还带着几分勉强。莫非他不爱听别人的赞誉之词?
我早就打点完了大姐所有的嫁妆,令人送到了南海龙宫,其丰富内容料想南海龙王会相当满意。
我曾去大姐在南海的临时居处,想要请她过来看看,她自顾自在镜前描眉点额,头也不回:“十七妹准备的嫁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二十一公主敖璆兴奋地跟她描述南海二太子的俊美无俦,她不屑地笑笑:“是么?我们东海美男子已是够多,他又算得了什么?”
敖璆满腔兴奋之情被泼了盆冷水,撅起嘴来不发一言。
我自顾自整理大姐明日的嫁衣首饰,头也不抬一下。其实我心里明白,大姐指的必是东海九头侯之子禇延昭。
禇家九头虫族,乃是东海大族,世代封侯。大姐与禇延昭同年,自小便在一起玩耍,想必私底下两个人也是做了点事出来。因为有一次我在大姐的寝宫后殿帮她整理嫁衣,掩在绮罗堆里忙活了一天,渐渐被人遗忘了。
到得晚间,只听见大姐在里面摔东西撕衣裳,大哭大闹,而她的母亲明厢夫人在训斥她:“你身为东海龙宫的大公主,身上有着最高贵的龙族血脉,岂能另嫁他族,生出些不莨不莠的怪物出来?”
大姐毫不示弱地还击:“你也不是龙族中人,我本来便是个不莨不莠的怪物!”
然后只听“啪”的一声,却是明厢夫人打了大姐一个清脆的耳光。
父王的众嫔妃之中,就只有渭河夫人、淮济夫人、青河夫人和我的母亲清远夫人,是龙族的后代,她们分别生育了我的三个哥哥和我,若论龙族血脉,只有我兄妹四人方算得上最是正统。明厢夫人是蚌族美人,但生性要强,又是第一个为父王产下公主的夫人,所以心中逞强好胜之心,从未停歇,把龙族正统血脉看得比谁都要重要。依她的心性,女儿自然是要嫁给正宗的龙族,如何容得下九头虫族的禇延昭?
大姐哪肯听从?当下便要寻死觅活。
明厢夫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她不意我在殿中,以为四下无人,便低声地对大姐说道:“你不要傻了,若是嫁去南海,身份地位自是大大的荣耀,你的姐姐妹妹嫉妒你还来不及,禇家如何比得上呢?再说了,你喜欢禇延昭,无非是因为他知情识趣,体贴温柔,以后你即使嫁去南海,又不是终身不回娘家。到时你回东海省亲,再与他偷偷来往,也未始不可。”
后来大姐心甘情愿肯嫁去南海,想必也是明厢夫人一番话语,起了关键的作用。
所以很多时候,当我看到整个龙宫大费周章地为大姐准备婚事,觉得确是有些滑稽。
但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其中也包括我的父王。
南海景致,与我们东海略有不同,有些海域空旷无人,却别具一种苍凉之美。我常常无事的时候,一个人溜出去四处逛逛。
大姐婚礼的前一天,我又出去溜达时,不知不觉之中,游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域。这里海中生物极少,但海底却长满了美丽的各色珊瑚,有的弯弯曲曲如同鹿角,有的突兀转折如同梅枝,形状极其奇异。我还看到了一棵红色的珊瑚树,静静地长在海底,竟然比我还要高出一截。
我摸摸这些美丽的珊瑚,又赤足在细腻的金沙上踩上一踩,觉得非常轻松自在。
突然之间,我的耳中听见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仿佛隔得很远,又仿佛就在我的耳边轻轻吟唱。发音奇涩难懂,不太象是海中寻常的语言。但歌声哀伤轻柔,深入人心,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之意。
我循声游了过去,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大片黑沉沉的影子,拦住了我的去路。它们静静地矗立在海水之中,仿佛一群张牙舞爪的怪兽。我吓了一跳,再定晴看时,才发现那是一片巨大的嶙峋礁石。
我偏过头来,认真地听了听,那歌声便仿佛是从礁石之中传来一样。
我退后一步,仔细地观察着这片礁石。终于,我在其中一块礁石上发现有一个封印,而且很奇怪的,我居然在那个封印上感受到了龙族的气息。
突然,头上的避水神钗轻轻一动,我敏锐地感觉到有人正划开水波,向这边疾奔过来。
我连忙向旁边一闪,在一块礁石后隐住了身体。
水花响起,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出现在礁石前。他四处望了望,确定没有人了,这才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方戒,在那个封印上轻轻一叩。
就在他四面张望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他。我几乎控制不住,差点叫出声来!只因这个形踪诡异的锦衣男子,他居然是南海二太子敖轩,我未来的大姐夫!
明天就是他的大婚之期,他不在宫中准备诸般事宜,来这片人迹罕至的海域做甚?
忽然轧轧之声响起,两块巨大的礁石缓缓移开,显出两扇扣有镏钉的金门来。
敖轩微一犹疑,伸手推开其中一扇金门,一道柔和的光芒从门中泻了出来。他微微一笑,迈步走了进去。
他到底来这里干什么?这金门之中,到底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一个又一个的疑团,在我的心里悄悄浮起。
终于,我取下发髻上的避水神钗,这是我百岁生日之时,父王所赐。它是天庭至宝,不但可以分开江河湖海,还具有各种各样的神通。
我默念法诀,将神钗轻轻一晃,顿时隐去了身形。
我紧随敖轩,走进了那扇金门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绮丽场景。
那两扇金门之内,居然是一片安静而澄澈的海水。门上镶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珠光之下看得清楚,在一丛绚丽的珊瑚中,居然端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那轻柔而魅惑的歌声,便是发自这少女的歌喉。
那少女面前放有一张织机,手中执着一柄黄金打就的织梭,显然正在织着一匹绫绡。梭身来回投递不停,金光闪动,丝线随之交错颤动。
她一边织绡,一边低低地哼着歌儿,眼中却在不停地流泪。
那泪水一滚落下来,便马上化作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四下滚动。我的眼光不由得移到她的下身,只见那本该是长着两腿的部分,却是一条长约半人,修长秀美的银色鱼尾!
原来她是个鲛人!
海中产有鲛人,善织绩,能歌舞,每泣涕,泪必化为珍珠。鲛人一族,以女子居多,不善征战,一向以织绩为生,所以在海中族群地位十分低下。我们东海龙宫里所有女子身上的绫罗,只怕有一大半都是出自于鲛人之手。
父王宫中,也曾有过鲛族进献的美人,可是没有一个,抵得上眼前这个娇娇怯怯的美人儿。
我想起那次和父王化为人形,在人间与几个读书人饮酒时,他们讲过的一句话:百炼钢也化为绕指柔。
这个鲛人少女,她的娇媚和柔弱,料想能折得断天底下最锋利的青霜。
我只是奇怪,鲛族长老一向擅长讨好我们龙宫,为何没将这样的美人敬献给我的父王呢?
敖轩柔声唤道:“真珠!”
那名叫真珠的鲛人少女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啊”了一声,手儿一松,手中握着的织梭落到了海底柔软的细沙之上!她顾不得织梭,立刻从织机旁“站”起身子,神情惊喜交集奇+shu网收集整理,鱼尾划动,疾速地游了过来!
敖轩张开双臂,真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到他身前,投身于他的怀抱之中。
她伏在他的怀中,“哇”地一声哭出来,呜咽道:“二太子……你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他们又都说你……说你要迎娶东海大公主……他们说……你不会再回来了……真珠好怕啊……二太子……”
敖轩抱住她娇小的身子,将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傻孩子……我怎会不要你呢?西海之中,连小鱼小虾都知道,真珠你……简直就是我的心头肉一般,若你不在我的身边,纵然是身为神龙,又有什么意思?”
真珠听他这样说话,更是有说不出的欢喜,低声娇羞地说道:“那么……你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敖轩伸手温柔地拢去她额前的浅发,又将她紧紧搂住,低声道:“我自然是永远不会离开你。”
真珠比他要矮上一个头,而且又是伏在他怀里,自然是看不清敖轩的面孔。我躲在一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上,除了对她的怜爱之外,还有着一种明显的焦灼和无奈。
我的头脑里一阵眩晕……这个真珠,她……莫非是我姐夫的外室?
真珠突然在他怀中抬起头来,这次敖轩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将他的焦灼无奈的神情掩盖起来。真珠立刻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不安地叫了一声:“二太子,你……”
敖轩放开她的身子,轻声道:“真珠……他们说得不错,我明天便要娶东海大公主为妻了。”
真珠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什么?明天?”
敖轩掉过头去,不敢看她泫然欲涕的眼睛。
我的心中,却突然不可抑制地泛起一种厌恶之情。
我天性善良,对于美丽的女子尤其容易心软。在整个东海龙宫之中,唯有我宫中的侍女,从不曾因为摔落金盆,或是忘了放下珠帘这等小事,而受到一顿鞭苔之苦。
大姐最是娇蛮任性,对下人最是苛刻,到她宫中,便是常常闻到鬼哭狼嚎之声。
可是这个美丽的鲛人少女,却让我竟然起了厌恶之心。一则大概是因为大姐的缘故,让我对她自然有着敌意;二来……想必我对这种软弱无能的女子,实在是难以施以同情吧。
真珠失神地望着敖轩,喃喃道:“我出身于鲛族,又生来就瞎了一双眼睛。谁都瞧不起我,谁都可以来欺负我。那次我在海中行走,因为看不清道路,被缠入一丛海蜇之中,我挣扎呼号,同伴们却只是在一旁笑着看我出丑……缠在海蜇丛中,本来一时也死不了,可是那时我……我真的绝望到不想再活下去了……
唯有你……二太子,你恰从旁边经过,你将所有看热闹的鲛人都责罚了一顿,居然亲手将我从海蜇丛中抱了出来!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将你看做是一个大英雄,我爱你、敬你,我尽心尽意地服侍你,我除了织绡什么都不会做,所以我就拼命地用我的心、用我的情意,为你织就一匹又一匹的绫绡……为了你我甚至连生命都不怜惜!可是你……”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眼中不断滴落:“我们说好了要一生一世,我们说好了要两心如一……我们都说好了的……你……你现在怎能去娶别的女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敖轩身上那华美的锦衣,竟然是这鲛人真珠所织,怪不得当时父王夸赞时,他会有那样奇怪的神情。
敖轩有些焦躁起来:“真珠,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凡间普通的男人都能三妻四妾,更何况我还是南海龙子!以我们南海龙族今日的地位,若再能与显赫的东海龙族联姻,则三界之中,谁都不敢轻视我们!”
他的语音柔和起来,道:“真珠,就算我娶了东海大公主,可我的心……还是在你这里啊。我还是一样地爱着你……真珠,我对你和以前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我一样会好好照顾你……我发誓!我可以用我们高贵的龙族的血来向你发誓!”
真珠后退几步,脸上的神情哀伤而绝望:“我不要你发誓……你在骗我……你肯娶别的女子,你的心已经不同了……”
敖轩急道:“真珠!”
真珠摇摇头,道:“二太子……请你离开我这里罢,我虽然是地位卑贱的鲛人,可是我的心,和你们龙族的心一样高贵和骄傲……”
敖轩想去拉她,她坚决地避了开去。敖轩叫道:“真珠!我是真的喜欢你……”
真珠的脸上浮起一缕梦幻般的笑容,幽幽说道:“那日你带我去了陆地,我的眼睛看不到,可是我第一次闻到了鲜花的香味,第一次知道那有生命的花朵,跟咱们宫中的玉石花朵有些什么不同……我想带一株到海中来种植,你跟我说不成,你说,咱们海中没有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那些花是根本不能成活的。”
敖轩面上显出痛苦的神情,叫道:“真珠……”
真珠轻声道:“你……你那天还说,我就象那朵鲜花一样的美丽娇艳……或许是吧,可是二太子你……你要我做你的侧室侍妾,你不肯给我一心一意的爱情……就好象是不给鲜花那些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花儿自然会枯萎的,而我……也终将枯萎了……”
她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光辉。
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为大姐准备嫁妆的时候,曾去清理过龙宫宝库。
在宝库深处,我发现了一尊白玉雕像,据说是夜叉们从一艘沉船里打捞上来的。那雕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也有着一张这么宁静得近乎虔诚的面容。
父王告诉我她是一个姓林的凡人少女,她从小住在海边,水性很好,后来为了救护落海的渔民,溺死在东海之中。渔民们为她建了很多庙宇,尊称她为海神娘娘。
记得当时我问父王:“既然她是海神,又深爱着海边的那些渔民,为什么供奉她的船只还是会沉没呢?她知道之后,会不会很伤心呢?”
父王笑着说:“傻丫头,她只是被叫做海神,其实还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哪里真的有什么法力,来保护这来往的船只?不过……”他沉吟片刻,接下去道:“凡间的书生们有一句话,说是正直聪明便可成神。一个人如果能始终坚持自己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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