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暮,上山敬香的人已陆续地从山上下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行色匆匆的模样。好象大多数人都认得林宁,无不是面含微笑,与他点头示意。及至看到他身后的我时,又有些讶异和惊奇。他们虽都是做了“人”的服饰打扮,但以我法眼看来,只怕有一半以上都是异类。
这林宁一个普通的郎中(虽然他不是阿萝的那个郎中,但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是从事此业),交游倒着实广泛得很哪。
已褪去朱色的上百根圆木柱子,静默地立在淡淡的暮色里。廊顶上覆着的,也是那种黛青色的陈瓦,瓦楞里几径无名的野草,在随风轻轻摇曳。
在这寂灭如定的神庙之前,每一声踏在青石阶上的足音,应是真正的空山回响罢?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了许久,心中竟然有一种异样的情感,缓缓而生。
这陌生而遥远的异乡,这样温柔而静默的薄暮……
蓦然之间,但闻啸声大作!那啸声尖利剌耳,仿佛是自天际破云而出!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陡闻此声,不禁吓了一跳。甫抬头看时,只见一道乌云远自神庙之中疾速掠来,那如铅如墨的云层之间,闪动着隐隐的一点妖异的荧光。
那些“香客”见状,竟是如凡人陡遇鬼魅之状一般,大呼小叫,奔如豕兔一般。原身本为精怪者也顾不得方才幻化的人形,多是化作一道妖光,“嗖”地一声便逃得无影无踪。
来者竟是极厉害的妖魔?也顾不得暴露行迹,我心中一紧,本能地一把已将林宁推到身后,厉声道:“不要乱动!否则我可难以护得你的周全!”
又是一道云气飞掠而来,却是凌空追来一个身着灰衫的男子,头挽道髻,腰间红色丝绦艳丽如霞,在暮色中尤其惹眼。他掌中执一柄长剑,剑身明黄色的光芒吞吐不定,那竟然是一柄传说之中的仙剑!
那灰衫男子身后,隐见无数五彩光点闪烁,却是许多同样打扮的男子追了上来!只是他们比不上先前这灰衫男子那疾如闪电的身法,稍稍落后而已。而那些闪烁不定的各色光点,却是不同仙剑穿破云层的气芒。
我暗暗吃了一惊:上清神仙之中,原也有剑仙一派。他们多是出自于李耳门下的道家,行炼气修神之法,将自身修为精元都倾注于神剑之中,最终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天庭诸仙之中,以剑仙道术最是高妙,单凭掌中一口小小飞剑,便可以遨游天地、直入青冥,甚至于斩妖除魔、劈山倒海!
然而修仙诸术之中,又以这剑仙最是难以修炼。普通人因资质所限,或许穷一生之力,都无法将元婴炼入剑灵之中。万余修道人中,真正能够炼成剑仙者,只怕不足三人之数。
听萼绿华讲来,似乎秋水姬当年,也同样走过剑仙一派的路子。只是她驭水之术太过精绝,反而掩住了她于仙剑一派的杰出成就。
这九嶷神庙是何门何宗?为何竟有如此之多的剑仙隐于其中?凝神一看,我却又分明看出,那些人的道法虽趋上乘,却依然未曾修成仙骨,至多不过是半仙之体。然而以半仙之体,却能驭使仙剑之威,确也是令人惊叹了。
当前那灰衫男子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喝道:“妖魔!你还想逃出这九嶷神庙么!”
他御云气而行,眼看便要追上那道乌云!却见乌云陡然一敛,化作一只黑色大手,五指挥拂,作了一个古怪邪恶的手势!
大手一闪即逝,幻作一个巨大的黑色骷髅,眼窝深陷,巨口森森,突然张开口来,向那灰衫男子吐出一团黑气!
那男子识得厉害,当即大喝一声:“剑起!”
掌中长剑黄芒一闪,陡然长出数倍之长,剑身幻出无数明黄色的光影,阻住了腾腾而来的黑气!
我又是一惊,心中想道:“这男子只是有半仙之体的凡人,为何剑气却如此雄浑呢?”
乌云中传来一声森然冷笑,但见那骷髅瞬间化作一只巨掌,竟然插入剑影之中。只是轻轻一推,那男子仙剑所幻光影立时粉碎!
仙剑之剑气,往往与持剑者真元相连,此时剑气受损,那灰衫男子如受重创,再也御空飞行不住,大叫一声,跌了下来。
我救人心切,慌忙将长袖一挥,袖中一方丝帕飞出袖来,化作一团白云,当即便将那呈下落之势的灰衫男子稳稳托住。
那团乌云却俟机腾起,划过一道诡异的黑迹,直向西南方飞掠而去!
微风飒然,斜剌里但见一道青色光影横掠而出!
是林宁!只见他掌上青辉流动,赫然竟是一根竹枝。竹竿翠绿,竹枝披离。他手臂轻挥,一道湛然青光直指苍穹之尽,那团乌云本来正在疾速逃开,此时竟然被迫得不得不在空中停留下来。
乌云消散,黑光一闪,化作一个黑衣男子,飘然落于地面。冷冷一笑:“久违了,大司命。”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不知何时,一弯明月已升上中天。清冷惨白的月光,淡淡地洒落在了我们的身上。
大司命?我心中大大地一跳,几乎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到了他俊逸的脸庞之上。
呵,这便是九嶷人念念于心的大司命么?那高高在上的人界祭司,我本以为该是何等高贵端凝的人儿,有如天上神祗一般,才能得到那些愚民的膜拜。可是此时的他,站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却是这么朴素、这么普通……这么……亲切?
亲切?
林宁微微一笑,道:“久违了,冥夜公子。”一贯柔和的声音之中,竟也暗含有几分冷厉之气。
那被称为冥夜的男子,身披着黑色大氅,冷然而立。有着山中岩石一般的冷峻,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然而从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并不象是普通的凡人,却也不是妖气,更不是天上神仙的那种仙气,而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辩识过的奇特气息。
因他是背对着月光而立的,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在那阴暗的脸部侧影里,却有一双极亮的眼睛,仿佛那里面也揉碎了月光一般。
月光落到林宁眼中,是湛然若水的一片清辉;落到他的眼中,却化作了冰冷而不屈的银芒。
腰间的望鱼剑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微微地颤动起来。而我插在发髻之上的、那支秋水剑化成的银簪,也突然发出“铮”地一声轻响,闪动着耀眼的一点青光。
我突然想起了那封涂有火漆的丝帛,连忙拿了出来,说道:“这是我从路上一只死去的翻明鸡身上得来,送给你的一封急信……那翻明鸡,却为一条相柳遗蛇所毒杀。”
林宁看了看我,眼神中掠过一丝惊异之色。但他什么也没说,当下接过丝帛,手指轻轻一划,帛身所涂火漆及绑好的丝线,皆是应声而开,整张丝帛在掌上平摊开去。
他匆匆看了两眼,说道:“白姑娘,这是一位道友所寄,说是幻魔道宗主冥夜公子,将前来神庙夺取宝珠……不过信到得似乎有些迟了,那相柳遗真是‘功不可没’ ……”
冥夜冷笑一声,道:“那相柳遗么,正是我驾前随侍妖蛇,它修行虽只有两百年,却极爱以翻明鸡为食……兼之灵性极佳,毒性可也着实不弱呢。”
他看了我一眼,却是微微一怔,眼底浮起一种奇异的神情,使得我心中莫名一凛。只听他冷冷道:“这位姑娘虽然爱管闲事,只怕也是于事无补。”
听这话意,当时暗承相柳遗毒杀送信的翻明鸡,当是出自于他的授意了。
先前那灰衫男子被我丝帕化作的白云托起,已悄然落下地面。他提剑奔了过来,在林宁身边站定,先是向我抱拳一揖,意示感谢。然后将手一指那冥夜,愤然叫道:“大司命!就是他!这幻魔道的妖魔,居然从神庙偷走了清净宝珠!”
林宁素来平和的神色也为之一动,失声叫道:“什么?清净宝珠?”
彩芒闪动,却是落在后面的那些剑仙,也御剑赶了上来,都是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先后从空中落下,将那冥夜团团围在当中。诸多仙剑的光芒错杂在一起,五光十色,犹如夜空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流动的锦带。
林宁转过头去,对那当前的灰衫男子沉声道:“陵诃,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陵诃躬身答道:“启禀大司命,今日黄昏,属下正与师弟们在问天殿前修习御剑之术,忽听一声巨响,声彻山谷!抬头看时,只见三湘塔顶楼居然被强力炸开,原本塔顶五彩瑞光消失不见,倒是有一团乌云疾速向外逃逸!
属下见那云中魔气极重,便知是妖魔前来!而塔顶瑞光一失,当知藏于塔顶的清净宝珠已被此妖魔抢走!属下心急如焚,当即御剑一路追赶,师弟们也随后追来——方才追到山下,便遇上了大司命您……”
林宁的目光落到了冥夜身上,淡淡道:“冥夜公子,你胆子真是不小,明知这清净宝珠乃我九嶷神庙圣物,居然还敢前来抢夺!不过让我奇怪的是,为保神庙安宁,整个舜源峰顶,自神庙第一任宗主起,便布下了法力精深的‘绝仙界’;历代宗主继任之时,又以自身法力对结界加以补充。所以至今为止,无论是神仙妖魔,都必须化为人身方能入内,且在‘绝仙界’中无法施展任何法术…… ”
我想起先前遇上的那些化作凡人模样,老老实实沿阶上下的精怪“香客”,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不禁又甚为庆幸,自己没有冒然以龙女身份闯入神庙。
耳边只听林宁又道:“而你施以幻魔道术,化作乌云之形,竟然得以潜入了结界之中,且以贵道‘种雷诀’,强力摧毁了我神庙宝塔三湘塔,抢走了清净宝珠……除非是你持有天庭重宝‘碧烟尘’ ……”
那冥夜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是如何进入‘绝仙界’,并不敢有劳大司命费心。这清净宝珠虽是你九嶷之物,但冥夜受人之托,今日是非要带走此珠不可!”
林宁眉头一轩,道:“林某身为九嶷神庙之大司命,断不会任由公子肆意妄为!”
青光一闪,林宁手中的那根青翠竹枝,已悄然浮在了半空之中。那通体碧青晶莹的竹枝,映在月光之下,竟泛出几分幽幽的莹润之意。细加端详之下,却见那竹身上还有几点灰白色的斑点,边隙略有些晕开,犹如眼泪泅染一般,一望便非是常物。
冥夜似乎也注意到了这根竹枝,“咦”了一声,说道:“你辛苦修炼而成的诛邪宝剑呢?不是号称诛妖驱邪,无往不利的么?怎么如今倒换成了这根竹子?哼,自从你做了九嶷的大司命,倒也有了几根雅骨,居然还知道找一根美人眼泪染就的湘妃竹呢!”
其实他的相貌,生得颇为俊雅耐看,但不知为何,说出话来却总是带有几分讥诮冷意,让人听在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难受之感。
湘妃竹?我恍惚记起了初遇九嶷之时,山间道上那黄老人说过的话,他说那竹子为九嶷天然所产,跟传说中的舜之二妃毫无关联,不觉也向那根竹子多望了几眼。
一道淡淡的莹白光芒,缓缓地浮现在竹枝之上,渐渐向四周晕染开去,却化作了淡青的颜色。蒙蒙粉尘一般的月之精华,自天穹直射而下,悄无声息地渗入了竹枝之中。
那竹枝越显得青翠欲滴、生气勃勃,仿佛立时便要拔节长起、开枝散叶。甚至连周边山崖上生长的灌木杂草,也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无比愉悦地摇摆起来。一时之间,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竟然显得生机盎然;就连那惨白阴冷的月色,也仿佛变得柔和了许多。
这是——花木青气?我曾见过严素秋在李青婵家的后园之中,施过同样类似的法术。不过似乎林宁这道青气,虽不如严素秋的精深纯正,却更为沛和正大,隐然有乾坤清满之意。
冥夜目睹此状,眼中也闪现出几分惊讶之色,失声叫道:“天青明罗?你真的修成了天青明罗?”他一言既出,便知自己失态,当下掩饰般地冷哼一声,揶揄道:“你连道家执掌天和绝密之术——你们九嶷神庙的‘天青明罗’都学会了,自然是可以调养天地气机,以生长众生万物……哼,看来你这大司命之名,倒是名下不虚,与天界真正的大司命,可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想起黄老所言的那番话语,知道“天青明罗”是神庙最高深的法术。看林宁容貌极是年轻,最多不过凡人二十三四的模样,居然能练成如此精妙的道法,确是令人大为惊异。
林宁身形凝然如山,淡淡说道:“冥兄过奖。称号如何,不过是个表皮之相,何足挂齿?唯有真心慈悲,方才弥足珍贵。冥兄你说是不是呢?”
冥夜不答,反而将双臂一挥,仰天长啸一声!那啸声正如初时一般尖利剌耳,跌宕起伏,回荡在群山之间,久久不绝。随着他啸声响起,一团团黑云浓雾凭地而生,渐渐又堆积在半空之中,向这边涌了过来!
而那弯皎洁莹冷的明月,瞬间便被重重黑云掩得严严实实,天地间一片昏暗无光,唯有众仙剑发出夺目的光芒。
我正看得发呆,却听林宁道:“陵诃,你带这位白姑娘和师弟们闪开!”
陵诃应了一声,喝道:“剑起!”明黄色仙剑升上半空,他一把将我也拉上剑身,我但觉脚下风生,仙剑载着我与陵诃二人,已是远远飞开。
彩芒群生,却是那些剑仙们也随后飞起。
一道匹练般的青光自竹枝之上破空而起,温润而湛然的光泽,在空中轰然泼洒开去!蓦地化为点点青光,映衬着满天黑雾,更显其光芒璀璨夺目;仿佛天上银汉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扭转,倒倾出无数颗晶亮的星辰,尽数飞落到了尘世之中!
无数细碎的青光,在暗淡的云雾之间,蓬地一下绽放出来,仿佛盛开了无数淡青的花朵!在流转的氤氲青气之中,那个青衣当风的身影,就在蓦然之间,重重地敲痛了我的心!
我怔怔地御风飞去,冥夜运用法术掀起的飚风,吹乱了我长长的鬓发,吹痛了我柔嫩的面颊。那个令我突然心痛的身影,竟有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
我的背后,一道神秘而美丽的青光,照亮了整个九嶷。
明月芷兰(上)
云深九嶷庙,日落苍梧山。於恨在湘水,滔滔去不还。
立在九嶷神庙的正殿——问天殿前、那宽可容百许人的天然石台之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两条由白粉写就的黑漆楹联。
苍劲凝重的隶体,映在檐下风灯微弱的光芒里,越是显得鲜明清晰。
已是熟读人间诗书的我,自然知道这四句诗词,乃是唐朝才子高骈所写——著名的《湘浦曲》。此时在夜色之中,遥望远山模糊的轮廓,面对着那沉默幽然的神庙深殿,再读这一首诗时,方觉其中自有一股苍凉郁沉之气,迎面而来。
陵诃将我迎入了望天殿中,殿顶上垂下四根细长的铁链,高高地悬起一盏长明灯,灯火甚是明亮。陵诃请我坐下,言谈间甚是客气。他叫了一声:“迦儿!”有人在门里应了一声,款款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身着黑袍,腰间松松系一根红绦,手中端有一盏香茶。这一路行来,我发现这些神庙中人,虽然衣饰颜色有所不同,但腰间都系有这根艳丽的红绦,显然是一种身份的昭示。
迦儿顺滑的长发散散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倒有几分温婉动人。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柔顺地奉上茶来,但随即急切地问道:“陵诃哥哥,那抢夺宝珠的魔头可拦住了么?宝珠有没有夺回来?”
陵诃答道:“我们虽追了上去,却不是那魔头对手,幸好在山下遇见了大司命……”
迦儿身子一颤,问道:“大司命呢?”
陵诃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殿外,当然殿门口不会有林宁的影子,可是他的眼中还是浮起了企盼之色,说道:“大司命让我们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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