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这里,不由得低下头去,泪眼模糊,心如刀割。父王的音容笑貌,瞬间便在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夜光顿了一顿,声音中已略带哽咽。她强自忍住,接下去说道:“当时我道,陛下年富力强,哪有这么快便西行之理?况且诸位殿下年幼历浅,东海重任,恐怕还要陛下多担当一二。”
敖厉“呸”地一声,扬起头来说道:“年幼历浅?我们龙族之事,与你这女人何干?”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却是那穿紫袍的长老给他嘴里塞入了一大团海藻。他唔唔两声,苦于说不出话来,只得做罢。
只听夜光又道:“当时陛下摆了摆手,令我不要多言,便拿过一轴黄绫,郑重地放入了一只金匣之中,交给了我。我当时心中奇怪,不知黄绫究系何物。陛下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说这黄绫乃是龙王密旨,非不得已情况下,不得开启此匣。若他有何不测之事,便让我集中所有龙子龙女,当场宣读密旨。”
只听青河夫人叫道:“一派胡言!你夜光算个什么东西?在后宫虽人人都称你一声夫人,你正经连个嫔妃都算不上,岂能与我辈同列!况且你连个一子半女都没给陛下留过,陛下凭什么将此等大事交付于你?”
众夫人神情一动,显然青河夫人此言正是说中了她们的疑惑。
夜光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道:“夫人所言极是。不过据夜光看来,原因无他,一是我夜光并无子女,故不会有任何私心;二嘛,”她骄傲地扫了一眼众夫人,说道:“夜光虽是出身低微,可是水族之中,罕有敌手。各位夫人养尊处优,若将这密旨交于你们手中,不知是否能保证其不落入别具用心的旁人之手?”
青河夫人一窒,终是无言反驳,其他诸夫人也低下头去。
大长老道:“既是如此,烦劳夜光夫人出示密旨罢。”
夜光呛然一声,将手中宝剑插回鞘中,从右手袖中取出一只小小金匣来。
众人屏息静气,只见她左手从鬟发之上拔下一支小小金簪,簪头在金匣边上轻轻一磕,簪头应声跌落在地,簪身竟为中空,内里露出一截银色的钥匙来。
夜光取出钥匙,将金簪丢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将钥匙对准匣上一只精巧小锁,轻轻一转,只听咔吧一声轻响,金匣匣盖已弹了开去!
众人的眼光,齐齐聚于金匣之内,只见匣内果然躺有一轴小小的黄绫卷轴。夜光恭敬地将金匣捧到大长老面前,说道:“请长老验旨!”
大长老略一沉吟,从匣中取出黄绫,徐徐展开,草草看了一眼笔迹,便递给了旁边一位黑袍长老,道:“七长老,你于文字一类极为精通,当年又侍候陛下笔墨,依你之见,这可是陛下亲笔?”
那七长老接过黄绫,仔细看了片刻,答道:“大长老,此绫上字迹,是陛下所留无疑。”
大长老点了点头,肃然道:“既是如此,你且念出来罢!”
七长老展开黄绫,高声诵道:“陛下有旨!”
众人齐声道:“接旨!”一时之间,殿中又是黑鸦鸦地跪了一片。只听七长老念道:
“敖胜纪年,东海咸服。
孤受西天佛旨,镇守东海水域,专司风雨之职,至今已二千余载矣。三界光阴,弹指将过,个中苦乐,难向人言。回归西天座下,只在指日之期……”
我想起父王来此三界之中,所经历数千载的辛苦艰难,心中难过,再也忍受不住,眼泪纷纷而下。
三郎伸手过来,将我的手紧紧握住,以示安慰。
只有七长老洪亮的声音,在殿中不断回荡:“天龙归部,本属本份,然四海未宁,心中难安。放眼三海,均有皇嗣可担重任,唯我东海诸子,长子好声乐之伎,二子少龙种之威,三子多暴虐之气,四子受五色之迷,实令孤忧心长叹,夙夜难眠。试想孤若归去,东海无所倚仗,终将仰他人鼻息,置先祖之基业于弃。”
除了敖厉哼了一声以表不满、二哥敖逊在寝殿后安睡之外,三哥、四哥听到这里,脸上都红到了耳根,只是垂首不语。大长老在一旁垂手而立,此时也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长气。
七长老又念道:“上胡不以法为法,为保东海基业、水族荣光,孤以东海龙王之尊起誓,望皇天后土,共聆此鉴——但凡龙族中人,无论龙子龙女、远支近亲,若能以才德服众,便可为东海之主!
钦此。东海龙王敖胜手书。”
俟一道旨意读完,整座大殿之中,连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舌战宫廷
众人呆若木鸡,很多人一时都难以明白旨意真义。甚至连十大长老,也是面面相觑。
自古只有嫡系龙子方能成为皇嗣,未封皇嗣的嫡系龙子可以称王,其余远支龙族一律只能封侯,且封地多是偏远贫脊之地。如我的外公清远侯便是此例。可是我的父王却置亲生嫡系四个儿子不顾,宣称无论龙子龙女、远支近亲,只要以才德服众,均能成为东海龙王。这不能不说是一项惊世骇俗之举。
唯有我心中明白……父王,他处心积虑,都不过是为了我啊……天生金角、有龙神之像,然而却是女儿之身的小十七……
如果不是留下这么一道密旨,如果不是他已不知踪影,如果不是恰逢这非常之期,就算此时他端坐在龙位之上,面对后宫众人及十大长老,面对龙宫自古便立下的森严家规,他根本没有办法,让他的小十七参于这皇嗣之逐。
是不是正因为此,他才遭人毒手,致使元神无踪了呢?
只听十四姐敖珊娇声说道:“父王旨意,就是说我们姊妹也可称王了?嘻嘻,东海女龙王,这名儿倒也神气得紧!”
她这一说话,马上又有几位姐姐妹妹笑出声来,一时间莺声燕语,私语不休。
坐在上首的大姐是从南海特意赶回东海来的,她因为身份不同,所以凤冠霞帔,侍从如云,俨然王妃气派,闻言冷哼一声,道:“东海女龙王?这名儿倒真是神气,只可惜这才德服众四字,可不是说起来这般轻巧!一个不小心,只怕把小命儿都要搭了进去,也未可知啊!”
几个姐姐妹妹正在嬉笑,被她这么冷言冷语一说,吓了一跳,立马噤声不言。
三哥口舌乱顶一气,终于成功地将海藻顶了出来,又重重“呸”了一声,仰天狂笑道:“才德服众?除了我敖厉,还有谁人当得这四个字?”
夜光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依夜光之见,眼下便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来考验诸位龙子龙女之中,究系何人才算得上是才德服众!”
大长老神色一震,道:“还请夫人明示!”
夜光道:“一个人的才学出众,平日里冷眼相看,倒也能辨别一二。唯有这个德字,乃是自人心窍深处散发出来的天性,却是难以看透。眼下龙宫最为重要之事,便是陛下元神下落不明。诸位金枝玉叶之中,若有谁人寻得到陛下元神,谁的才德可不就自然体现了么?”
大长老看了一眼其他长老,见他们微微点头,沉吟片刻,说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忽听三哥大声叫道:“这找寻之事,自然是由我负责,其他人等,谁也不许与我争执!”
我关切父王安危,听他在这当头又来胡闹,心中又急又怒,冷冷道:“十七不才,愿与三哥共同寻找父王元神!”
三哥大怒,对我咆哮道:“啊哈,小十七,看不出你还真是想当这个东海龙王啊!敢跟你哥哥我争?可是活腻味了么?”
三郎听他再三辱我,也是心头火起,一步跨前,将我拦在身后,怒道:“三殿下若有此雅兴,倒不如与三郎先行较量!”
严素秋也上前一步,冷冷道:“少君自然是管定此事了,我严素秋也定然是站在十七一边!如若三殿下不服,素秋也随时恭候!”手掌一动,一道淡淡青气自掌心逸出,瞬间便凝结成了一柄精光闪耀的青色长剑!
大长老一见严素秋露了这手功夫,不禁神色一动,惊道:“凝气成剑!这不是青睘宫东君的功夫么?你是……你是……”
严素秋以气御剑,在手中蓦地挽了一朵美丽的青色剑花,淡然道:“在下严素秋,昔日正是出自青睘宫东君门下,承蒙十七公主不弃,已与她结为姊妹。当初素秋在天宫之时,尚且不曾惧怕何人,如今来到龙宫,自然更不会让任何人来欺负我自家的妹子。”
她寒冰似的眸光直视三哥,连他这样性情残暴之人,在触到这两道寒到及处的眸光之时,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四哥见势不妙,连忙上前牵住三郎衣袂,温言道:“少君先莫动气,此是我东海家事,少君和严姑娘虽与十七妹交好,毕竟不便直接插手,以落人口实,反伤了十七妹的名声。
方才大哥二哥已是表明不再争夺皇嗣之位,我本性崇佛,亦不愿沾染这些权势之事,是以兄长之间,唯有三哥最为合适承继龙位。三哥方才所言,虽然太过直白,倒也不虚。”
他说到此处,见严素秋眼中寒意又起,忙接下去说道:“不过若是十七妹也对皇嗣之位有意,父王又有旨在先,继位不限龙子龙女,何不与三哥来个赌局呢?若是十七妹与我三哥在公平条件之下,则谁能胜出,谁便暂为东海之主!”
三哥性情急躁,心思简单,根本听不出这是四哥为他开脱,只一听“东海之主”四字,更是急怒交加,当下冷笑一声,面色涨作朱紫之色,眼看就要发作!此时却从他身后转出个面色青白的文士来,向四周团团一拱手,行了个礼,陪笑道:“小人鱼行文,乃是三殿下的侍从文官。我们三殿下性子有些急,许多话语一时难以表白,小人因朝夕侍候三殿下,对我们三殿下的心情倒有几分明白,不如由小人代为转述如何?”
三哥盛怒之下,头上龙角峥然竖起,连裸露出来的手臂上的黑鳞也片片翻起,样子极为可怖,大喝道:“鱼行文!你……”那鱼行文却也不惧,反而笑盈盈地对三哥一揖,打断他的话头,说道:“殿下稍安勿躁,小人代殿下转述,绝不会有丝毫差错。若是小人说的言语之中,尽有不明不实之处,再来领受殿下责罚!”
三哥似对这鱼行文甚是信任,以他暴躁的脾气,居然被这鱼行文三言两语说得平息下来,只是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粗声粗气道:“那你就说给他们听听罢了!”
鱼行文笑容满面地应了声“是”,转身向众人道:“各位主子,各位长老,小人幼时多读龙宫列传,也知道这从古至今的立嗣之事,向来为龙宫第一大事。方才十七公主说得有理,眼下陛下生死未明,实不宜另立新主,这委实是至孝至忠之言。
然而找寻陛下下落一事,是何其之艰难,非倾整个东海之力不可;况且千头万绪,若无领头之人,只怕大家谁也不服谁的调度,反而将事情弄得更糟。俗话道‘蛇无头不行’,这样大事,却没个众人钦敬之人来领头,也终是不成。试问这领头之人除了东海皇嗣,又有其他何人能令东海众族心服口服、听从号令呢?
所以小人窃以为,立嗣之事迫在眉睫,虽是略显仓促了些,些微礼节不够周到,但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策,若一味拘泥旧制,反误了营救陛下的大事,那才真算得上是不忠不孝之极呢!”
我心中暗暗一惊,重新打量了这鱼行文几眼,暗忖道:“三哥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厉害角色,真是好一张利口!”
忽觉耳边一热,却是三郎凑了过来,低声说道:“十七,听这姓鱼的说话,只怕事情要糟,你……”
话语未完,只听二长老问道:“那依你之言,当前大事便是立嗣了?然则立嗣之事何其重大,却由我等擅自作主定下,若陛下醒转,又该如何?”
那鱼行文笑着说道:“二长老果然英明,恕小人直言,其实无论陛下醒转与否,这立嗣之事都是势在必行。况且若是陛下醒来,得知竟是这皇嗣率了众人救醒自己,也只有欢喜的心肠,决计不会有任何怪罪的言语。”
他眼珠一转,又笑道:“若是陛下果真还是不喜欢这众人推举出来的皇嗣,另行再选,料想也无甚大碍。”
三郎又在我耳边低声道:“这鱼行文说得好听,若龙王陛下真个醒转过来,那皇嗣已是实际上的东海之主,根基扎实,况且又是众族推选出来的皇嗣;若皇嗣本人无甚大错,陛下飞升西去之期临近,岂能随便将之废黜,引起东海动荡?只怕就是木已成舟,板上钉钉了。”
但鱼行文这一番话款款说来,却也是入情入理,叫人难以反驳,我看众人神情,已是认可了七分,就连十大长老也似乎颇为赞同。
鱼行文见众人似有赞同之色,脸上喜色一闪即逝,又笑着说道:“所以小人认为,当前最为重要之事,便是先推举出东海皇嗣,总领东海事务,自然也包括寻找陛下的元神下落。
四殿下先前说得不错,虽是陛下有旨,说道皇嗣不限子女,但想必当时陛下事起仓猝,为着东海大计所做的无奈之举。实则四海之中,千年以来,俱是龙子为王,而令海内咸服。而方才大家听得清楚,大殿下四殿下都是不愿为王,二殿下既无夺嗣之心,又生来惧怕鲸鱼,若强行立其为嗣,恐怕为别族笑话。依小人想来,确实也是三殿下最为合适。”
他见众人大多不以为然,也不慌张,徐徐说道:“陛下旨意之中,说才德服众者方可为嗣。说到这个才字,君王之才与庶民之才不同,为海域君王者,倒也不是人间考那状元,必得会有吟诗作词之能,只要是神武英明,威猛慑人,便是令众族敬服的东海君王。三殿下天生神勇,雄才大略,能征善战,这是海内皆知之事,也无需小人多说。”
不知谁在人群中小声说到:“敖厉如此残暴成性,只怕与这个德字是沾不上边的!”
声音虽不甚大,但此时殿中安静,听在耳中倒也甚是清晰。三哥怪眼一瞪,四下里一扫,却没找着那个说话之人。
鱼行文微微笑道:“这位不知名的兄台说得极是,至于那个德字么,三殿下生来性情直爽,原也不会那些酸文假醋的斯文。不过小人幼时,在宫中书苑任职,曾有幸听过天庭文德苑的圣人们与陛下的讲学。据他们说来,凡间曾有个姓周名处的武夫,先前也是性情粗暴了些,危害乡里,人人惧怕。后来他幡然醒悟,懂得了修德养身的道理,倒做了几件大好事,成为人人敬仰的名士,那些凡人百姓还为他立生祠,以歌颂他的美德呢!
三殿下出身龙族,天性高贵,那是不用说了。便是一时半刻性子急了几分,做了件把错事,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不成回回如此?况且年长月久,又得到了各位长老先辈教诲,焉知不能成为第二个周处?
反而那皇嗣若仅有几分妇人之仁,却没有深厚的法力修为,待妖魔来侵之时,光是以仁德感化,料那妖魔也不会因此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罢?又如何能保得住东海安危?东海安危有殆,则保地方风调雨顺岂不更是空话?那才真是叫做遗害苍生呢!
故此小人以为,德行固然重要,法力亦不可少。若是法力平平,似不足以担东海之任,不知各位以为然否?”
他微笑着望了众人一眼,道:“小人言尽于此,因口齿笨拙,恐不能完全表明三殿下心中之意,还乞海涵。”言毕四下一揖,退回人群之中,再不言语。
决心终定
我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骇然莫名:“三哥是从何处得来如此谋士?当真是深藏不露,词风犀利。三哥暴虐之处,被他轻轻带过,却口口声声说要这为皇嗣之人必要法力高深,想来也是欺我修为不高。如此一来,我要想阻止三哥承嗣,只得与他硬拼一途了。可是我法力如此浅薄,又如何是三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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