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凌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骄傲的人,如今这样低声下气又是为了谁,她的脸色微微一僵,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平息心情,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嚼得缓慢而用力。
唐白见她放弃挑衅,但是显然心中怨愤南平,不由觉得十分头疼。唐凌是独生女,被娇宠着长大,以往虽然有些任性,但为人并不刻薄,怎么遇上谢清欢的事情就成了这副模样?上回她在医院里说的那些话,简直如同泼妇一样,让他不能相信这是唐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名媛。
唐凌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沉默地吃着菜,这顿团年饭总算安安稳稳吃完了。唐白发誓以后再不跟谢清欢与唐凌同桌吃饭,压力忒大,年宴一结束,他立马向唐起跟唐挚告辞,回自己家去了。
到下午四点多,宾客都已经散尽,主宅也要进行全面的清扫,以及贴对联。
以往过年,唐非精神不好,一点儿动静就嫌吵,所以主宅总是冷清清的。唐涟漪一年到头在国外,回来的几天见到的又是这种光景,嫌弃主宅没有人气儿,也不愿多呆。
今年主宅常规配置人员里面多了个谢清欢,唐非似乎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拿着鸡毛掸子加入清扫队伍里,虽然笨手笨脚的,倒也没添乱。
不仅仅是唐非,其他的人也都安排了任务,唐挚作为病号,受到了优待,成为总指挥。唐起去收拾书房,谢清欢要求写对联,唐涟漪自告奋勇地磨墨——唐挚对此不报希望,真写废了的话,再由唐先生出马好了。
唐涟漪活到这个岁数了,懂的很多,精通的很少,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当年也是特意学过的,可惜没一样学成气的,如今唯一能拿出手的,估摸着就是养袋鼠了。
并非是每道门都要贴对联,就主宅向来的习惯,只需要在大门上贴上一副就可以了。谢清欢掂量了一下,饱蘸了一笔浓墨,毫不迟疑一挥而就。
唐涟漪的毛笔字写得跟初学者似的,这并不妨碍她鉴赏好坏的能力。她不顾尚且十分新鲜的墨香,凑上去细细看了看,抚着下巴微微挑眉:“咦?”
唐非正拎着鸡毛掸子满屋子窜,这里刷一下,那里扫一下,竖着耳朵听到唐涟漪口中的惊讶之意,立刻窜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嗯,”唐涟漪略微抬起下巴,神情悠远若有所思,“这种字体,这种笔触,很是眼熟啊。”
“哦?”唐非装模作样看了看,他对字画并无研究,自然是瞧不出,却也觉得这字写的不错,笑眯眯夸道,“写得很好啊,姐姐是不是练了很久?”
谢清欢闻言略微笑了笑。这一手字,她练了十几年,到十八岁上方才从谢持节的风格凸显出一种孤峭来,成就她自己的风韵。
所以唐涟漪说眼熟,也不算错,她是谢持节一手带大的,琴棋书画都是他手把手教的,自然带着十分明显的谢持节的风格。
唐涟漪想了半晌,却是一无所获:“哎呀,这一时半会儿,突然就想不起来了。”
唐非撇了撇嘴,拎着鸡毛掸子接着晃来晃去。
“喂喂,臭小子,你脸上那是什么表情啊?”唐涟漪一手叉腰,不满道,“不要走来走去,碍手碍脚!”
唐非听了这话,乖乖地选了个花瓶,用鸡毛掸子轻轻刷着。
谢清欢笑眯眯看着那一早就帮佣擦得洁净光亮的花瓶,暗暗摇了摇头。
等主宅清扫完毕,就开始贴对联,唐非自告奋勇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唐起站在梯子旁边,唐涟漪站在几步外:“歪了,向左边一点。”
唐非又对比了一下,唐涟漪又道:“不行不行,向下一点。”
“这样呢?”唐非继续调整道。
“行了。”唐涟漪满意地点点头。
管家跟留在主宅的帮佣在门内看着,心中一时有些感慨。当初唐夫人还没有得忧郁症的时候,唐涟漪还是乐意回来的,唐起在外头固然是冷酷无情,对唐夫人跟唐涟漪倒是好的,每到了过年时候,反而是主宅最温馨的时刻。
主宅像今天这般,如同寻常人家一样,一起清扫家室,贴对联的情况,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过了。管家知道,在唐非的心中,将谢清欢当做了一种寄托,他心中对于唐夫人的依恋与思念,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点一点地转化了动力,活下去,并且开心健康,就是他对早逝的母亲最好的承诺。
看着唐非开心的笑容,唐挚如释重负的眼神,以及唐起终于坦然的目光,管家也松了一口气,目光谢清欢身上略微一扫,又恢复成低垂眉眼的模样。
贴完对联,几个人又转战厨房,一起包饺子。主宅里边,论到厨艺,只有唐挚的手艺略微能拿出手,谢清欢至今只会煮粥跟方便面,唐非向来只负责吃。
因此身负重任的大厨示范了数个之后,看着‘学生们’的作品,简直哭笑不得。唐挚心中略得意,他当年要是没在街区混,就这点儿天赋,完全有机会成为一代名厨,可惜啊可惜。
谢清欢的成品比其他的三唐稍微好一点,但离美观稍微有点儿距离,再想想至今仍停留在煮粥跟面的厨艺,暗暗决定以后选个会做饭的男人成亲。
她正想着这茬,就听唐涟漪问道:“欢欢,你有男朋友了吗?”
谢清欢坦率地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唐涟漪挤了挤眼睛,“我像你这个年纪,都已经交了好几个男朋友了呢。”
唐起闻言,嘴角轻轻一抽,唐涟漪在确定初恋之前,确实有过几个‘男朋友’,都是家世差不多,从小一起的玩伴,简直跟过家家似的,她也真敢拿出来说。
谢清欢抬眼看了看唐涟漪,她比唐起小五岁,看着却比唐起小十岁的样子,仿佛才三十出头。她也算见多了世事,眼角眉梢却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眼神很是清澈。
虽然唐涟漪至今仍是独身,是不婚主义的拥趸,但谢清欢看得出来,她并不是那种随意放纵的女人,甚至有着近乎虔诚的坚持。
唐涟漪见她不说话,略一沉吟,随即明白过来:“啊,抱歉,我忘了你是做什么的了。作为艺人,一定有很多限制吧?鼎星是不是不同意你谈恋爱?”
谢清欢笑着摇了摇托:“鼎星的合约上并没有限制我交朋友。”
“那么,就是没找着合适了。”唐涟漪一脸了然,看着谢清欢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惜。唐家也开着娱乐公司,圈子里的环境如何,她也知道一二。别说娱乐圈了,就是寻常职业,也未必就能遇上合适的。
唐涟漪顿时觉得自己身为长辈,责任一下子重大起来:“那欢欢,你对男朋友有什么标准?我也认识一些小帅哥,看看你喜欢什么样的?温雅的?狂野的?邪魅的?忠犬的?”
“……”谢清欢微微皱眉,还是不耻下问道,“忠犬是什么呀?”
哟,有戏。唐涟漪眼睛一亮,笑眯眯道:“顾名思义就是十分忠诚嘛,让他往东,绝不往西。你喜欢这款的?”
谢清欢沉默不语——所以,忠犬就是绝对忠诚的男人?
唐涟漪瞥一眼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唐家兄弟:“你们两个呢?尤其是唐挚,也是时候考虑结婚的事情了吧?”
“咳,”唐挚清了清嗓子,“怎么突然扯到我头上了?”
唐非举了举手,脸上有点儿小小的得意:“我已经名草有主了。”
“你那也叫有主?”唐挚撇嘴,“人理你了?闲来没事的时候,给你打电话发短信了?”
“……”唐非一下子焉了,焉头搭脑地道,“没有。”
唐涟漪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哟,唐小非已经有心上人了吗?来,跟姑姑说说,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你们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唐非白嫩嫩的面皮微微一红:“温小姐很好,很坚强。”
唐挚淡淡道:“至今还在观望阶段。”
唐非哼了一声,低下头不理他了。
谢清欢见了,不由微微一笑,唐非对于拥有强大的母性光环的女人没有抵抗力,那个温小遥本身要强,咬着牙将姐姐的孩子带大,确然让人佩服。
唐涟漪知道自己对唐挚的婚事恐怕是说不上话,绵软的唐非又有了心上人,剩下的只有谢清欢了。她转了头,殷切地盯着谢清欢。
谢清欢悠悠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饺子包好是打算做夜宵,晚餐相对于中午的团年饭,就随意许多。在唐家,除夕是要守岁的,到转钟之后才会去休息。
吃完饭大家坐在沙发上聊天,这个时间电视里正在播放联欢晚会的前沿报道,但主宅里边向来是不看的。坐了一阵子,唐涟漪在沙发上挪了挪身体,提议找点儿乐子。
唐挚自然没有意见,往年的这一天,主宅都十分冷清,难得这次唐非恢复了些,哪怕是片刻的温馨,也好。
唐起略一沉吟,开口道:“不如打麻将?”酒桌谈生意,牌局增感情,他顿了顿,看向谢清欢,“欢欢会吗?”
谢清欢点点头,在她只是谢氏家主还没有成为帝师之前,偶尔也会跟朋友玩两把。
“那好,就打麻将!”唐涟漪右手握拳,抵在左手掌心,“都是一家人,玩小一点,一万如何?”
唐挚闻言略微挑眉,如今在场的五个人,唐非肯定是不会的,先行剔除,谢清欢如何摸不准,唐起是各个好手,只有唐涟漪,是那种非常典型的,会玩但不那么精通,作为初手,运气略能填补一些技术上的漏洞。
“那就来吧。”唐起笑道,输赢倒不是那么重要,玩得开心就好。
管家那边得了消息,迅速支了牌桌,又松了筹码上来。
准备就绪,谢清欢四人摸子决定方位,坐定下来。唐非看看唐挚,又看看谢清欢,果断地搬了张椅子坐到谢清欢的身边:“姐姐,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唐挚听了这话,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酸——这个小没良心的,亏老子先前对他那么好。
谢清欢笑了笑,轻轻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一抹清光。唐挚不知道的是,他们三人现在在谢清欢眼中,活脱脱就是肥羊——她为人处事,从不轻信,亦不情敌,更没有‘玩玩’这种想法。
牌桌上虽然有三个好手,但因为唐涟漪常常仰仗运气胡乱出牌,为了平衡输赢,每一局都打得很慢。谢清欢看得出来,唐起跟唐挚留了手,不然就以唐涟漪那点儿技术,哪怕一万起底,她这一晚输的数目也不会小。
唐涟漪的性情中依旧带着纯然天真,但她并不笨,多打了几局也就看出端倪,气呼呼地撤了筹码。不涉及钱财上的赌,反而让人轻松许多,不再对牌局控制之后,胜负出人意料地有意思起来。
唐非看了半晌,自认为了解了规则,心上就好像有个小爪子在挠着,趁谢清欢起身接电话的时候坐了过去,强烈要求摸几把。
电话是萧朗月打来的,估摸着是避到了僻静的地儿,通过手机能听到她安静的呼吸声。萧朗月知道谢清欢这年是在唐家过的,豪门里的除夕一般是怎么过,她也并不清楚,只是参照元家的热闹景象,她不免有些担心谢清欢,所以忍不住打电话来问问。
“欢欢,”萧朗月的声音中带着温和的暖意,“在唐家还好吗?没人欺负你吧?”
“还好,没人找茬。”谢清欢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呢?”
“元家的人对我很好,很尊重我。”萧朗月想着元昭的家人对自己的态度,一直到了现在,她都还有些不相信。像元家这样的家族,对她充满了善意,对她的工作表示理解与尊重,并没有因为她的出身而觉得自家高人一等。
谢清欢听着她有些清冷的声调,心中悠悠一叹,还是温温地应了一声:“那就好。”
话虽是这样说,谢清欢并不觉得萧朗月对景烨就释怀了。她原本就是重情重义的人,旁人随意扶她一把,她都记在心上,更何况景烨这些年的付出了。他一手成就了萧朗月,却不是因为爱弛情淡而让她放了手。
萧朗月稳了稳神,轻声笑道:“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先祝你生日快乐。我初三回T市,到时候带礼物给你。”
“生日……吗?”谢清欢静心一想,可不是吗,年初一是谢清宁的生日。她笑了笑,“初三我去接你。”
“往年你生日,咱们都在外头游山玩水,今年倒是相隔两地了。”萧朗月悠悠叹了口气,谢清宁去年的生日她们并没有走远,去马尔代夫逛了一圈,结果见到好几对新人在那边结婚度蜜月的。
谢清欢闻言笑了笑:“好了,你快回去吧。有什么话,等你回来再说。”
元家跟唐家不同,无论做什么工作的,过年总有几天假,在外头的家庭成员都赶了回来,聚在宅子里住下,每天都热热闹闹的。今天除夕夜,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了点儿喜气洋洋的光彩,萧朗月见识过景家的排场,先前还有些紧张,但真到了元家,她预想中的情形都没有发生。
每个听说她是元昭女朋友的人,脸上都带着真诚的笑意:“我们家老幺就拜托你了,辛苦了。”
元家并没有将她当做外人,她避过来给谢清欢打电话的时候,元家小辈的已经在开始互揭其短了,成年之后再如何优雅自如,也摆脱不掉二逼过的童年。
元昭的小时候乏善可陈,因为实在太乖,基本上找不到可供吐槽的黑点。他这辈子唯一的黑历史估摸着就是十几岁的时候离家出走那次。
萧朗月听了这段,略觉诧异地看了元昭一眼,元昭的神情十分淡然,这是多年沉淀的结果,她不能想象,他也如同寻常的男孩子一样,有过惨绿的叛逆时光。
元昭的叛逆期来得快,去得也快。元昭的大哥元诩看着萧朗月,向来严肃冷峻的面容之上带着些许的温和。他记得很清楚,元昭那年十七岁,却冷静寂然得没有一丝年轻人的朝气,他厌倦了做一个乖宝宝,想要走得远远的。
在这样一个家庭,冷了热了,总有人殷切关心。然,这关心,无形之中也是一种沉重的压力。
元诩记得,他们找到离家出走时身上只带着几百块的元昭时,他正坐在一个免费的小公园的长椅上,吃着甜甜圈,兜里揣着一千块。
元昭什么都没有说,元诩却知道,自家小弟这是遇上了好心人。
萧朗月挂了电话,听着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轻轻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
元昭顿住脚,看着她微微一笑:“快要新年倒数了,大家都在等你。”
萧朗月快步走到他身边,跟他并肩走到热闹的大厅里去。她偏头看了看元昭完美的侧脸,还是有些想不通,元昭到底是因为什么喜欢她。
唐家这边,牌局也已经撤了,唐非新手上路,摸过几把,颇觉意犹未尽。倒数之后,一朵烟花轰然炸开,一霎灿然。
而后别墅四周都放起了烟花,此起彼伏的,照亮了冷寂的夜空。主宅这边,管家也准备了烟花,但相对于四周别墅近乎争艳的烟花,酸死中规中矩了。
谢清欢的手机从转钟之后,就断断续续地响着,有新年祝福,也有生日祝福。谢清欢一一回复了,吉祥话不重样。
她从手机中抬起眼,绽放的烟花在她的眼中明灭,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新年,身边没有相同血脉的亲人,没有一路扶持着的少帝,没有如织繁华,泼天富贵,但她并不觉得寂寞。
虽然夜色依旧浓郁,但这个时候已然是崭新的一天,崭新的一年。
“姐姐,”唐非亲手点了个烟花,兴奋地奔回她的身边,“烟花好漂亮。”
谢清欢笑着点点头,她曾经更加浩大的烟花盛会,但这一刻,她仍然不曾后悔。她这一生最看重的弟子,她亲手扶持着君临天下,威赫九州。她用自己的命教会他遗憾,往后再没有可以绊住他脚的物事。而她,亦无愧于心,这样便好。
放完烟花,已经接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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