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方玉
楔 子
西昌、旧称宁还府,为古之印都国治,地当川、康、滇三省要冲,接近夷区,从前的人,把它视作蛮荒之地,宦游者尤为畏途。
近郊的沪山,峻拔人云,苍翠可抱,虽然没有江西庐山那般雄伟峻险,但危崖峭壁,深涧幽壑,人迹不到之处,亦复不少。
山上古刹颇多,共有十八层寺院,一层接一层直达山顶。
山麓第一寺,叫做开元寺,碧瓦黄墙,梵宇巍峨,四周万竹参天,绿筠如海,清幽绝俗!
峨嵋高僧开谛大师,当年就在这里出家受戒,因此,这开元寺,也就成了峨嵋伏虎寺的下院。
寺前有一株数人合抱的古松,老龙拿云,古趣盎然,已是数百年的古物。但这株老松却已经枯萎了将近百年,只有左侧一枝,虬枝参天,亭亭如盖。
相传这株古松的枯萎,和峨嵋山高僧开谛大师的削发为僧有关。
因为开谛大师出家受戒之后不远,有一位容华绝代的比丘尼,在这株松树上投环自绝,此松就日见枯萎。
据说当日开谛大师曾在树前合掌诵佛,说了句:“峨嵋不绝,当如此树。”之后,果然在枯槁的树身旁,另行茁出一枝新芽,就是现存的枝干。
这话,已是百年前的事了;百年前的事,如泡亦如幻,照说,年代久了,早该事过境迁,逝者已矣;但却想不到百年之后的江湖上,还会余波荡漾,终而掀起轩然大波!
佛家所谓有因必有果,百年前种了因,这是百年后的果吧?
不信,开元寺后殿,当年开谛大师手书一方石碑上,还携着两行六个大字:
罗髻开,
峨嵋闭。
第一章 峨嵋山色黯然收
“高出五岳,秀甲九州”!
峨嵋山是我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佛家称此为光明山。
山中云海幻变,有两座高峰,终年露出在云端之上,远看好像峨嵋,故名峨嵋。山上以伏虎寺规模最大,环抱在山拗里,殿脊重重,林木蔽天。
这是春初的一个早晨。
伏虎寺正当早课时光,僧侣们宛如四条灰色长龙,一个个双掌合十,在悠扬钟声中,鱼贯进入大殿。
大殿上,品字形放着三张上覆黄绫的长案,中间一张长案后面,放着一把黄披交椅,左右两案,也各有两把红披的坐椅。
这情形,是寺中重大典礼才有的场面。
但今天并不是寺中举行大典的日期,何以掌门方丈和四大长老要亲自主持?
全寺僧侣都感觉到今天的早课,有些不同寻常,可能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
伏虎寺清规素严,尽管每个人心头都在猜测着可能发生之有,但大家还是合十当胸,缓步徐行,跨进大殿,分左右四行,各就班位。
数百僧侣;静穆得没有一丝声音。
跟在这群僧侣后面的,是一名粗衣少年,看去约有十六七岁,生得双眉斜飞,目若朗星。
他跟随着大家,也双手合十,目现鼻,鼻视心的走进大殿,站在右侧后排最末一个位上,敢情他是新入门的俗家弟子。此刻钟声已停,从殿后缓步走出四个身披大红袈裟的高僧,各自在左右两边预设的红被椅子上坐下。
这四位高僧,正是本寺监寺长老、和持戒院、罗汉堂、祖师殿的主持。
四人之后,又从后殿走出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和尚。
只见他白眉低垂,面容慈祥,身披紫金袈裟,右手待着一串檀木念珠,左手托一柄紫玉如意,缓步走上正中香案。
这位老和尚正是本寺掌门方丈——大觉大师。
全殿僧侣,在这一刹那,个个面色庄严,上身微储,向上合十为礼。
大觉大师把手中紫玉如意,放在案上,然后正身肃立,单掌当胸,缓缓抬头,掠过全殿僧侣,口中低喧一声佛号,徐徐说道:“阿弥陀佛,峨嵋山,号称佛教四大名山之一,我峨嵋一派,也蒙佛祖慈悲,武林中,和少林、武当、华山三派,同为江湖四大门派之—……”
声音不响,说来不徐不疾,但偌大一座大殿,数百僧侣无不听得甚是清晰。
他话声微微一顿,接着面容一肃,继续说道:“只是江湖大劫将兴,杀孽已萌,出家之人,五蕴皆空,不宜卷入江湖是非之中,老僧几经考虑,本门决定退出江湖,封山二十年。因此,老僧郑重宣布,凡我门下,已经皈依三宝弟子,从明日起,不准擅离本寺一步,本门俗家弟子,也一律不准再在江湖走动。”
峨嵋派在江湖上被列为四大门派之一,声誉极隆,何以突然宣布退出江湖,封山二十年?
全寺僧侣,不禁全都凛然失色。
但峨嵋伏虎寺清规素严,掌门人这种重大决定,自有他的远大见解,僧侣们虽觉事出突然,心头各有疑问,纷纷猜想。
因为大家都还记得本门在六十年前,也曾经有过一次封山,那还是上一代方丈手里的事。目前,除了方丈和四位长老之外,谁也不清楚当年要封山的原因。
在近乎凝结的空气中,没有一个人敢出声问话。
大觉大师眼看没人提出意见,这才微微颔首道:“大家该知道祖师创业维艰,老僧此一决定,亦情非得已,本门戒律极严,一经决定,就不准违忽,同时由特戒院派人通知本门俗家弟子,一体遵照。”
待戒院注待起立躬身,应了声:“小僧谨遵掌门人法谕。”
大觉大师点头还礼,接着目光一转,笔直朝右侧后排瞧来,和声道:“南珩,你早餐之后,可到方丈室来,老僧另有交待。”
原来站在右侧后排末尾的那粗衣少年,叫做赵南珩,他听到方丈吩咐,心头不禁一阵猛跳,慌忙躬身应“是”!
大觉大师面容慈祥,朝全殿僧侣合十为礼,然后取起紫玉如意,缓缓转身,朝殿后走去。
四位长老同时站起,跟在大觉大师身后,步入后殿;但他们脸上,显得异常凝重,而且还隐约流露出悲愤之色!
四条灰色长龙,依然有规律的退出大殿。
每个人的心底,都压着惶惑和不安。
尤其是粗衣少年赵南珩!
他虽然是方丈大觉大师从山外带回来的,但多少年来,除了听经之外,平常很难见到方丈。
如今方丈在宣布封山之后,召见自己,其中必有事故,在膳堂里匆匆吃完早餐,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独自朝后进走去。穿过伽蓝殿、持戒院、沿着祖师殿,默默跨进左侧甬道,方丈居住的精舍,业已在望。
赵南珩只觉全身脉搏跳动随着加速,等走到阶前,几乎连呼吸都感到有点急促起来!
正当此时,门中忽然走出一个小沙弥,朝赵南珩招招手道:“赵师荣,方丈叫你进去。”
赵南珩知道他叫作了凡,是伺候方丈室的弟子,当下应了声“是”,跟着跨进房门。抬头一瞧,只见大觉大师盘膝坐在禅榻之上,含笑道:“孩子,你来了?”
赵南珩慌忙走前几步,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口中说道:“弟子叩见老师傅。”
大觉大师指手道:“孩子,你起来。”
赵南珩叩了几个头,才站起身子。
大觉大师目光慈祥,瞧着赵南市,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赵南珩道:“弟子今年十六岁。”
大觉大师点点头又道:“你知道到寺里来,已经有几年了?”
赵南珩道:“弟子五岁那年上山来的,已经十年了。”
大觉大师又点点头,道:“不错,已经十年了,唉,老僧带你上山来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孩,如今,总算长成了!”
声音低沉,听来使人感到无比亲切!
“唔,这几年老僧要监寺大师指点你武功,你学会了些什么?”
赵南珩方才紧张的心情,已渐渐平复下来,躬身道:“弟子内功只练了三年,监寺大师说基本功夫,已经差不多了,另外本门的‘伏虎掌法’和‘乱披风剑法’,弟子刚学会不久。”
大觉大师忽然轻喟一声,道:“唉,没用了,如今都没有用了!”
赵南珩听不懂方丈说的什么,但又不敢作声。
大觉大师续道:“孩子,本门从现在起就要封山二十年,在封山期中,峨嵋派的武功,就不准在江湖出现。你,老僧十年前把你带上山来,但你不是峨嵋派的弟子,明日一朝,就得离开这里……”
赵南珩突然有如焦雷轰顶,扑的跪倒地上,急得流泪道:“老师傅,弟子是峨嵋门下,弟子不要离开这里,弟子愿意皈依我佛,伺候老师傅一辈子。”
大觉大师用手摩着他头顶,慈笑道:“孩子,别哭,老僧带你上山之时,就没把你列入峨嵋门墙,因为你不是佛门中人;虽然本门也有俗家弟子,但你另有你的前途,所以我并没叫你拜师。”
赵南珩抬头道:“老师傅,弟子求求你老人家,就收录弟子吧,弟子决不离开峨嵋。”
大觉大师脸色微黯,和声道:“傻孩子,峨嵋业已封山,岂能再收门人?何况……唉,老僧已替你准备了一封书信,你明日下山,可按照老僧所列路程,前往嵩山少林寺,面呈少林掌门百愚上人,他自会给你安排。
在你不满二十岁之时,千万不能离开少林寺,到你应该下山的时候,百愚上人自有交待。此后在江湖上,你永远不得提起峨嵋两字,也不得再使用峨嵋‘伏虎掌法’和‘乱披风剑法’。这是老僧临别赠言,你务必牢牢记住。”
说到这里,伸手从大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和一张路程单来,郑重递到赵南市手中,又道:“好,孩子,没事了,你出去吧,到监寺大师那里领取盘川,明日一朝就下山去罢。”
赵南珩眼看方丈这般说法,知道无法挽回,只好含着眼泪接过书信,一面依依的道:“老师傅,弟子离开这里,不知几时再能看到你老人家?”
大觉大师慈祥的脸色,也不禁一黯,但急忙插手道:“老僧从明天起,就要闭关二十年,你我有缘,二十年后,可到峨嵋再和老僧见上一面。”
赵南珩不禁又跪到地上,叩了几个头,才含泪退出。
这一天,全寺僧侣们,心情都非常沉重。
武林中人,谁都把荣誉看得重过生命!
六十年前,峨嵋派宣布退出江湖,封山二十年,峨嵋派的声誉,几乎一落千丈,从四大门派中除名,峨嵋弟子,在江湖上,也几乎抬不起头。
这六十年来,差幸方文大觉大师苦心孤诣,把持门户,和全体峨嵋弟子的共同努力,才算恢复了以前的声誉,四大门派,也有了峨嵋一席。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但想不到在六十年后,掌门方丈又突然宣布封山,又要退出江湖了。百年之中,接连两次封山,这一次二十年封山下来,峨嵋一派,只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掌门方文自然深知封山对峨嵋派是大大不利之事,也自然经过郑重考虑。所以要采取此项断然行动,除非不封山,比封山蒙受的损失,更大更重,才会有此抉择。
但上一次封山,知道真正原因的人,谁都讳莫如深,峨嵋弟子,始终不知内情;这一次封山,相信除了方立和四大长老,也没一个人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赵南珩知道自己的被遣下山,定和这次封山有关。
全寺僧侣都为本门宣布封山之事,心头感到无比沉重,他却怀着双重心事。
不仅眼看声誉卓著的峨嵋派,就要在江湖上消声匿迹,而且自己还要离开自小长大,十年来以寺为家的伏虎寺。
这一天,他对寺中每一角落,和每一个人,都感到无限留恋。
夕阳下山了,这是他十年来最值得珍惜的一天,但这一天在他的感觉上,好像过得特别短促。随着钟声,没精打采的跨进膳堂,根本也吃不下饭,又没精打采的退出膳堂。
回转卧室,他含着眼泪,收拾好几件粗布衣服,打成一个小小包裹,把从监寺堂领来的三十两银子,和方丈大觉大师的一封亲笔函,一起收到包裹里面。
突然,他想起早晨忘了向方丈叩问,自己十年前是方丈从山外领回来的,自己究竟有没有爹娘?
因为自己身在寺中,大家都以寺为家,所以平时也从没有思家之念。其二、是因为掌门方丈地位崇高,终年难得一见,也不敢多问。
此时,他忽然想起了家,也想到爹娘,自己小时候的印象,已经模糊不清,他深深悔没向方丈叩问自己的身世,现在已经迟了。
月亮渐渐斜照上窗榻,赵南珩睡在床上,思前想后,听初更响过,还是两眼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悄无声息的映出一条人影!
这人影,赵南市最熟悉也没有了,身躯伟岸,使人有肃然起敬之威,这……不就是本寺掌门方丈大师……
心头蓦然一惊,还没容他转第一个念头,突觉腰眼一麻,隔空被点了睡穴,人就酣然睡去!
不,他人虽睡去,但半意识的只觉顶门上有一股滚烫的热气,流入体内,全身血管,有若火炙。恍如梦到自己掉在一堆熊熊烈火之中,炙得头脑昏胀,全身灼痛,口中不期发出低微的呻吟。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觉自己“百会”穴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此后就懵无所知!
第二章 嵩岳峻严不易留
第二天早晨,赵南珩从睡梦中醒转,突觉自己一身内衣,已然全被冷汗湿透,回想昨晚之事,只当是一场梦境,也就不以为意。
匆匆换过内衣,一手提着包裹,走出前殿。
监寺长老大行大师正站在大殿之上,看到赵南珩,勉强点头笑道:“好,孩子,你这就下山去吧!”
赵南珩连忙跪下,叩了几个头道:“弟子蒙大师多年教诲,请受弟子一拜。”
大行大师脸上一黯道:“孩子,你此去少林,好自为之!”
赵南珩应了声“是”,站起身子,忍不住泪流满额。
大行大师望了他一眼,忽然沉声道:“本门业已封山,你离山之后,不准向人再提峨嵋两字,老僧传你武功,也不准再使,知道吗?”
赵南珩含泪点头。
大行大师挥挥手道:“好,你去吧!”
赵南珩拖着沉重脚步,默默走出大殿,跨下石级,许多僧侣们,都默默地对他流露出借别之容。
伏虎寺两扇大门,业已紧紧闭起,等他从边门走出,门也随着关上。
这大概就是封山了?
他瞧着伏虎寺金碧辉煌的匾额,登时有凄清冷落之感!
峨嵋派为什么要封山?
为什么要自己离开峨嵋?
为什么掌门方丈、监寺大师都一再叮嘱自己,不准向人提起峨嵋两字?
为什么禁止自己不准再使峨嵋的武功?
自己在峨嵋长大,心目中一直把自己视作峨嵋派弟子了,不论峨嵋派已经宣布退出江湖也好,封山二十年也好,反正自己认定就是峨嵋门人。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心中想着,不禁放下包裹,恭恭敬敬的朝着大门,拜了八拜,才含着满眶热泪,一步步向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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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寺,乃是闻名天下的古刹,寺在少室北麓,梵宇巍峨,宏伟庄严!
这是半月之后的中午时分。
寺外来了一名十六七岁的粗衣少年,一手提着一个小小包裹,抬头望望山麓,笔直朝山门走去。
当他走近门前,瞧到门上那块匾额“敕建少林禅寺”,六个金字,心中暗暗吁了口气:“少林寺终于到了!”
略微踟躇了一下,挺挺腰干,正待朝大门跨去!
寺门内一声佛号,迎出一个灰袍中年僧人,合掌当胸,问道:“小施主可是进香来的?”
粗衣少年摇摇头道:“不是,小可求见贵寺方丈。”
那灰饱僧人打量了少年一眼,含笑道:“那么小施主想是投师学艺来的?敝寺方丈,早在二十年前,就不收弟子了。”
少林寺名闻天下,慕名投师来的,日有数起,灰袍僧人眼看这少年年事极轻,又带着包裹,定是慕名投师而来。
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