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脸色微沉,苦笑了笑道:“叶老前辈,我看不必了。”
叶潜此刻眼见自己两个拜兄,一举手之间,竟败在对方一个青年手中,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这个人他如何丢得起?想到了淮上三子一世的英名,飞云子叶潜一时真想失声大哭,他跺了一下脚,颤抖着声音道:“不行……姓管的小子……你要折辱我们,就辱一个够,你划出道儿来吧!我老头子要拼就给你拼到底,你……”
说着话,这老头脸上的泪唰唰地一直往下流。朱砂异叟南宫鹏和三子素来不错,当时忙上来用手拉了他一下,一面叹道:“叶老哥,何必呢……唉!算了!算了!”
南宫鹏一面说着,一面对着管照夕苦笑:
“小侠客手下留情,算了吧!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俗云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老弟威风也够了!”
照夕不自然地叹道:“南宫老前辈……你是不知情……”
才说到此,那飞云子叶潜已大声吼道:“什么手下留情,谁要他手下留情!没有你的事,你不要管。”
他猛然把南宫鹏推到了一边,睁着红红的一双眼睛向着照夕冷笑着,那样子真是怒到了家。
南宫鹏本是一番好心,想不到反倒弄了一个无趣,一时频频苦笑,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管照夕不由正色道:“飞云子,你要知道,我今夜来,完全是为雁先生复仇来的,我有十分的把握能胜你们,你……”
叶潜跺了一下脚:
“你说怎么打法吧?”
管照夕由雁先生处,得悉此老最擅长的是一身小巧功夫,巧打神拿、暗器都有极深的造诣,为人也最气傲,生就一付不服人的脾气。
所以雁老特别传授了他一手“二指灯”的小巧功夫,及“指剑”的暗器打法。
这两种功夫,都是雁老人别出心裁发明。传授照夕时,更是细心已极,务使管照夕手法烂熟后才止。他相信这两种功夫,定能叫飞云子叶潜心服口服,所以管照夕此刻才会如此神色泰然。
飞云子既一再见逼,照夕不得已冷笑了一声。
“叶潜!你口口声声要与我比试功夫,莫非此刻你竟不知道你已经输了么?”
叶潜怔了一下,嘿嘿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你们管门比武的规矩么?
哈?”
照夕冷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握住拳的手。大伙的眼睛都完全集中在他这一只手上。
叶潜变色道:“这是作什么?”
照夕慢慢张开了掌心,呐呐道:“你自己看看再说。”
众人看时,照夕掌心是一截两寸多长的白色发辫,尾梢上还系着一圈红线。
飞云子立刻脸色一阵惨白,他口中“哦”了一声,猛然后退了一步。
照夕哑然道:“飞云子!你看看,我要是取你性命不是易如反掌?你还要给我拼么?”
叶潜本能的往后摸了一下,果然脑后的小发辫少了一截,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眼都直了,他真不晓得照夕是怎么得的手。
他抖瑟地叫了一声:“天……”
只听见“扑通”一声,他就坐下了。管照夕又笑了笑:
“如果你仍不服气,请看一看你的帽边,飞云子,我对你确实是够客气了。”
叶潜一只手慢慢摘下了帽子,在帽沿两边,发现两口银光闪闪的小剑,左右各一,都是一半插入帽内一半露出帽外。那小剑体积极小,长短不足一寸,看来却是尖锐十分。
飞云子认识这种暗器名唤“指剑”,用时藏于指甲之内,只一弹即出,可是能施这种暗器之人,非要眼力、指力都要有相当功夫者,才能开始着手练习,是一种极不易练成的厉害暗器。
这种指剑,是专打敌人身上穴道的暗器,可弹指间制人于死命!
想不到这管照夕,竟也练成这种功夫,自己是暗器老手了,中了人家的暗器,居然还不知道,只这个脸,看往哪里放?
到了这时,飞云子叶潜实在没有狡辩的余地了,他面色如土长叹了一声:
“我飞云子一生傲骨,今夜算是服气你了。管照夕,从今以后,江湖上永远没有淮上三子这三个人了……”
他一边说着,眼泪籁籁流个不住。
管照夕确实没想到,他居然会哭,当时倒失了主张。洗又寒这时见徒儿任务已达,不由走下了位来,冷冷笑道:“三位前辈,既都败在你的掌下,你也莫为己甚,莫非还让丘葛二兄在一边坐一辈子么?”
照夕直到如今,对于自己这位师父,还是怕得很。洗又寒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那是从很早以前,就深深的种在照夕的心中。他听了师父的话,不由躬身向师父行了一礼,遂自走到无奇子丘明的身前,伸一掌在他命门上微微轻抚了一会儿,连接三掌,只见无奇子丘明身子向前一栽,口中微微叫了一声。
一旁请人见状,都不则惊叫道:“啊!他醒了!”
照夕这时又转到了赤眉子葛鹰面前,依法炮制,葛鹰也是打了一个喷嚏,遂自转醒。
照夕后退这五六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三人。此刻二人相继醒转,其实他们内心都是很清楚,只是全身软麻不堪,不能着力而已。
方才照夕对付叶潜的事,他们心里都清楚,此刻三人对望了一眼,都轻轻叹息了一声。
无奇子丘明由地上慢慢站起来,把沾满了灰尘的一袭秋衣抖了一下,以对着管照夕苦笑了笑,道:
“从此以后,我淮上三子在江湖上永远除名……”
照夕很想安慰他们几句,可是一想到雁先生当年所受到的委屈,他的心立刻变得跟石头一样硬。他仍然是一句话不说,脸色也是不喜不怒。
丘明这时双手抱拳,对着四下众人连连揖着,脸色更是难看。
“各位朋友都看见了,想不到我淮上三子,今夜竟会败在这个少年手中,我三人方才与他已有言在先,此后六十年内,我们三人再不复出,要找一深山古洞面壁静坐了此残生。各位老朋友同我三人今夜一别之后,将永无再见之期了……”
他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赤眉子葛鹰和飞云子叶潜,也都面如死灰似地低下了头。
丘明忽然望着照夕笑了笑:
“少侠客一身功夫,确是令我兄弟衷心拜服,我们自认输得心服口服……可是有一事,不知少侠可肯通融么?”
照夕躬身道:“弟子只是受命而来,如今任务既了,老前辈有言请说无妨!”
丘明仰天长叹了一声:
“今夕中秋,又当高朋满座,愚兄弟此一别,今后和各故友无异永决,不知少侠可否容我兄弟添酒回灯,与各老友尽情欢光一宵,明日把家中事稍事托咐,后日一早,定当遵约潜入深山面壁终身,不复外出。少侠客以为可行否?”
照夕微微一笑:
“老前辈言出必行,后辈尚有什么不放心的,家中琐事众多,老前辈只在本年内遵言而行,即算守信矣,何必急在一二日。”
无奇子丘明不由叹了一声:
“少侠客能出此言,足见高明,不过我兄弟也实在用不着耽误这么久,十天足矣!”
照夕慨然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苦笑着抱拳:
“既如此,后辈走了。”
丘明赶上一步,唤道:“少侠稍待!”
照夕剑眉微皱:
“后辈实已不胜酒力,要转回客栈休息了!”
无奇子呐呐道:“老夫有一事心中不明,尚请少侠见告,我兄弟也好心安。”
照夕淡淡笑道:“只要我所知,无不奉告。”
丘明老脸通红:
“少侠客果是亲眼见着了那位雁老哥么?”
照夕不悦:
“自然是真的!”
这时一边的葛鹰却冷冷一笑:
“管照夕,你这话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不错,我弟兄当初实在是太不对了……所以今日才会落此报应。管少侠,你可否亲自领我兄弟同去一见那位雁先生,我们要当面向他谢罪!”
大家的目光又都转在了照夕身上,管照夕不由微微怔了一下,他低头想了想。
这时赤眉子面上已带出微微冷笑神色,照夕不由肯定地点头叹道:“我如不领你三人去,你们定会以为我管某是假传圣旨,无中生有……”
他鼻中哼了一声:
“这么吧!后日清晨,请在府候我,我自来此领你三人去见雁老前辈就是了。”
他说着朝三子深深一拜,遂走到洗又寒身前,弯膝一跪,洗又寒不由退后了一步,只见照夕目合痛泪:
“弟子背师之举,务请恩师恕罪。实是雁先生再三关照,嘱弟子不可轻易露出。今弟子此间事了,只待领淮上三子三位前辈面谒雁老后,定当至大雪山拜见恩师,侍候些时,当面领罚。此刻师父尚有何嘱?弟子也好一一拜领遵行!”
洗又寒想不到他如今对自己,仍是如此恭敬,又因蓝江托嘱在先,不由盛气全消。
当时忙伸臂把他拉起来,微微叹道:“这都不能怪你……唉!雁先生与淮上三位老友,昔日那一段过节,却没想到今日仍有余波,更想不到居然会应在你的身上……这真是天意……”
他挥了挥手,又叹道:“你自去吧!”
照夕躬身行了一礼,又向一边的蓝江、向枝梅、应元三等一一行了礼。最后对雪勤、丁裳看了一眼,尤其是江雪勤,他几乎不敢和她目光相接触,他怕看到她目光之中那种忧郁的情焰。
二女却是用深情的眸子,牢牢地向他注视着。他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只抱了抱拳道:“二位师妹多多保重,后会有期,愚兄去了。”
他说着猛然转身就走,二女见他要走,都不禁内心焦急,偏偏众人面前,她们一句话也不敢说,一时都不禁黯然神伤,花容变色。
忽然,一个粗哑的喉咙大叫道:“慢着!老弟!”
照夕回过身子,见应元三正朝自己微笑,他目光由二女身上溜向了自己,嘻嘻道:
“老弟!你现在住在哪呀?有工夫,找你聊聊去!”
向枝梅和蓝江都不由竖起了耳朵,照夕不疑有他,遂笑道:“应老前辈如有雅兴,今明两日请至‘安平客栈’找我就是。”
应元三目光向江丁二女一扫,嘻嘻一笑道:“知道了!你去你的吧!”
照夕双手一抱,朝四下一揖,遂向淮上三子一抱拳:
“三位老前辈请自重,后日弟子再来,再见了!”
淮上三子各自哭丧着脸,抱了抱拳。就见这年轻人,身形如箭头子似的突然拔空而起,起落之间,已消失不见。
众从目送着照夕离开之后,想起来这少年一身武功,都不禁啧啧称奇。
这时几个小厮果真又添酒回灯,重新备上了几个菜。无奇子丘明不由朝众人抱拳笑道:“对酒当歌,人生有几何。来!老朋友们!我们来开怀痛饮它一番。”
他又回过头,对两个拜弟一笑:
“兄弟!想开一点,我们已这把子年岁了,还图些什么?今夜乘着好朋友都在这里,我们不能叫人家笑话咱们!来!喝酒!”
葛叶二老,俱都知道大哥表面如此,内心其实比自己二人更伤心,他们各自苦笑了笑,都不忍再提这事情,众人相继落座,一时杯觥交错,好不开心。
这些老朋友们,都知道淮上三子心情,谁也不愿多提令他们伤心的事。虽然各人都已喝得差不多了,也都打起精神来陪他三人作最后之乐。
直到月上中天时候,仍没有一些散意。最可怜的是雪勤和丁裳二人。
二女到了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吃喝?一颗心早就跟着照夕跑了。
她二人的师父,也早都看出了她们的心情,冷魂儿向枝梅不忍见徒儿如此,遂盈盈自位上立起,向着淮上三子浅笑道:“小妹师徒,都不胜酒力,因为与友人相约有事,此刻不得不向主人告辞了。”
淮上三子各自由位上站起,想要劝阻一番。雪勤早巴不得如此,立刻走下位来,向枝梅亦连连弯身道:“三位老兄请留步,我师徒自去便了。”
这时各人也一一与向枝梅寒喧话别,丁裳见雪勤走了,心中更是再也忍不住,当时轻轻拉了蓝江一下,红着脸道:“师父!我们也走吧!”
鬼爪蓝法正有此意,只是不好立刻就走,等到向枝梅师徒二人走远了,淮上三子送客回转后,蓝江才呵呵笑道:“三位老朋友,我老婆子也不行了……要带着徒儿先走了,我们住的地方太远了,还要赶好一大段路呢!”
无奇子丘明摇手:
“不要紧,我们这里有地方住,你们师徒就不要回去了。”
鬼爪蓝江还没说话呢,丁裳已急得脱口而出道:“不行……”
立刻发现人家正用眼看着她,她不禁把头低了下去了,脸也红了。蓝江遂又向淮上三子点头笑道:“不要客气了,我们不敢打扰,三位老朋友多多自重!”
三子又一起把她们送到了门口。洗又寒本来也想走的,蓝江却用眼睛盯着他道:
“你慌什么?跟着我们作什么?”
洗又寒嘻嘻一笑,再为其他人一拉,就留了下来。鬼爪蓝江带着丁裳出了大门,丁裳一出门就催道:“快!快!师父咱们走快点!”
蓝江呵呵一笑:
“走这么快干嘛呢,也不是去说亲家!”
丁裳不由一时玉面通红,羞得连头都不敢抬了,蓝江不由放声大笑起来,她拍了拍丁裳的肩膀。
“好孩子别急,这事情师父一定给你办成功,他是住在个什么……店里呢?”
丁裳小声道:“安平客栈!”
蓝江怪笑了一声:
“对!安平!安平!还是你脑子好,记得清楚。走!我们现在就去安平客栈!”
丁裳为师父说破了心思,一时又喜又羞,当时还装迷糊道:“去那儿干嘛呀?”
蓝江心里说:“好个丫头,你还给我装傻!”
当时咯咯笑道:“你要嫌烦,咱们就别去了!”
丁裳忙道:“不烦!不烦!”
一抬头,却见鬼爪蓝江一双眸子正盯着自己,满脸笑容,丁裳不由娇哼了一声,举起手就要打师父。蓝江边退边大笑道:“好姑娘!你自己不害臊,还要打师父呀!快走吧!天可不早了。”
她说着身形陡拔起,直向山下驰去,丁裳遂也展开了功夫,紧紧随着师父而去。
她们去得快?嘿!还有比她们更快的呢!
“安平客栈”的伙计老张,正把门板往门上按的时候,看见那个年轻的客人远远的回来了,他就放下门,哈着腰老远地叫道:“相公你才回来?过节好!”
这公子只撩了一下眼皮,神色黯然地进了店门。老张打着灯笼在前面领着路,一面叨叨着道:“今晚上月亮可比往常亮多了,刚才‘快我颐’送了百十个月饼,托我们柜上卖给客人吃,相公要是喜欢……”
他发现这年轻的客人脸色不善,就临时把话止住了,顿了顿又接道:“有五仁、蛋黄,还有枣泥馅的;有苏式、广式,还有道地的北京翻毛、提浆……”
青年人摆了一下手,他也就不再接下去了;而且他才发现,这相公一件挺漂亮的长衫上,竟被火烧得前后左右都是窟窿眼儿。他心里就更奇怪了,大节期的,也不好开口问,把这相公带到了后院那间讲究的房里,心里犯着嘀咕!
管照夕进房之后,老张招呼着别的伙计打水泡茶,他就又打着哈欠去上他的门板了。
想到方才的一切,他就像做了一个梦似的。
他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因为他已经完成了心愿,可是他又为何如此不开心呢?说起来主要的还是因为楚少秋的死,想不到江鸿(江雪勤之兄)一句戏言,今日倒成了事实。
他不是为自己悲哀;而为着江雪勤今后而伤感,他真不知雪勤往后该如何。
他把外面长衫脱下来,推开了窗子,从这里可以看见中秋的光明月亮。
他心里对这个问题,一时真是不知如何。其实这并不关他什么事,可是如果往深的地方想,又似乎对自己很有关系。
他只是心里发着怔……
对门一间突花的小窗子,开了一小半,一个女孩,正眯着眼睛,偷偷瞧着他。
这女孩一身大绿缎子衣裳,头上梳着一条大辫子,一双青缎子绣花鞋,很像个大府里的丫鬟。
在她身后一张大绷子床上,一个全身紫衣的姑娘,正支着头皱着眉,盘着一双腿发愣呢!
那小丫鬟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喜道:“七小姐,一点不错,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