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菜做饭,是刘彻枯燥生活的调味剂,帝皇得找点业余爱好,譬如太上皇刘启就喜欢种花养鸟,后世宋微宗酷爱书画,明熹宗就爱捣鼓木匠活计,且不论他们是贤明还是昏庸,然这些个人爱好终归是为消遣身居帝位的沉闷时光。
刘彻对花花草草没甚么兴趣,顶多养几株珍品海棠,故时常下厨烧菜,见得老婆孩子吃得欢实,也挺有成就感的,是与掌御天下完全不同的成就感,难得的温馨,小小的幸福。
公孙贺自幼追随刘彻,对他的脾性极为了解,觉着此事还是尽早禀告为好,即便会扰了陛下的兴致,然陛下应是不会怪罪的,故还是请符节令李福代为通禀,说有要事求见。
确实如此,皇帝刘彻闻得公孙贺求见,且带着一名羽林军候,也不觉受到打扰,随口吩咐李福,让他直接将两人引来尚食监的庖厨,他现下正在用葡萄酒腌制牛排,天气炎热,若是中途停手,没掌握好腌制时间,葡萄酒怕要变味,滋味就会差得多了。
公孙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羽林军候出身军中遗孤,从遗孤院到羽林卫,也没经过甚么世家教育,近些年因着屡屡加官进爵,虽也算得上是勋贵了,然军武习气却是不改,故对在庖厨觐见陛下也没觉有甚不妥的。
要晓得,现今的郎卫和羽林卫中,大半将官皆为昔年期门校的将士,即为最早那批羽林卫或虎贲卫,堪称皇帝刘彻嫡系中的嫡系,是他手把手教导出来的,故对他很是崇敬感念,也不乏由衷的亲近感。
虽难免拘于君臣之礼,却又非仅止于此的。
刘彻对这批嫡系将领亦是另眼相看的,见得公孙贺和羽林军候入得庖厨,正要近前行大礼,他便摆摆手道:“无甚外人在,无须多礼了,你等应是知晓,朕向来不喜虚礼应付的。”
待得两人应诺,他随意搓了搓手上沾着的干面粉,抬眸打量着那羽林军候,突是问道:“你可是名为陈?”
羽林军候既是讶异,又是惊喜道:“陛下还记得微臣姓名?”
“呵呵,岂能忘得掉,昔年你可是在防毒演训中被自个的神仙水活活熏晕过去,整个羽林卫就你这独一份。”
刘彻满是恶趣味的取笑的,压根不觉现下正在烧菜做饭,提及这档子事有甚不妥。
“微臣昔年无能得紧,着实愧对陛下。”
陈面色赧然,回想那日情形,真想找个地洞往里钻啊。
“没甚么无能的,昔年你等羽林卫皆为尚未束发的半大少年,又刚是入伍不久,情有可原。”
刘彻摆摆手,复又笑言道:“却不知你现今可还内热上火,若仍如此,那你今日可没甚口福了。难得朕今日有兴致,打算多烧几样大肉,见者有份,见者有份。”
陈忙是躬身道:“陛下,臣下卑微,岂敢奢求得陛下如此恩赐。”
“虽要谨守君臣礼法,然却不当轻贱自身,尤为军中将帅者,莫要自视卑微,否则置麾下将士于何地?!”
刘彻却是敛了笑意,肃容呵斥道:“军人,就该有军人的胆识气魄,为人坦率,言谈直白,畏畏缩缩的成甚么样子?!”
陈浑身微颤,仿似又见得昔日尚未太子的陛下,在期门校内当着羽林虎贲数百将士挥斥方遒的豪情。
“末将知错,日后必不负陛下冀望,率麾下将士为陛下固社稷,征天下!”
他直起身子,右手顿胸,向刘彻行了个肃穆无比的军令。
言语中,虽是忠诚无比,却又蕴着显而易见的疯狂个人崇拜,不提为国为民,只为陛下,非但他如此,刘彻亲手扶持起的汉军将帅大多如此,若在后世,只怕公知精英又要说他们是被洗脑的,然在封建皇朝,不懂得笼络军心的帝皇,终归是坐不稳帝位的。
军队,是个极度崇拜英雄的地方,且须有具体的效忠对象,如此才能更好的凝聚力量,夯实信念。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这话不止是针对将领的兵法韬略而言,更是意味将领必须要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周亚夫,窦婴,秦勇,公孙昆邪,李广,郅都,公孙……
这些文臣武将都曾掌军,也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刘彻身为帝皇,若无法在汉军中建立起高于他们的无上威望,岂能安然入睡?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是帝皇在面对功高震主的臣子时,不得不为的抉择,但凡帝皇威望更重,譬如现今的刘彻,也就无须太过顾忌,作出弑杀功臣的恶事,只须运用灵活手腕,让各大军系彼此制衡即可。
刘彻缓缓颌首,再度露出笑意:“嗯,如此便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是来了,你二人便陪朕用午膳吧。”
公孙贺自是笑着应诺,陛下厨艺精湛,庖制出的美食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吃到的。
陈却仍记得正事,面露迟疑道:“陛下,末将适才闯下件祸事,本是来向陛下请罪的,实在不敢再厚颜承此恩赐。”
“哦?”
刘彻微是扬眉,出言问道:“羽林卫向来军纪言明,你身为军候,想来也是会以身作则,谨守军规的,还能闯下甚么祸事,且说来听听。”
陈不敢有半分拖沓,更无半分隐瞒卸责之心,一五一十的将脚踹翁主的前后情形皆是详细禀告。
刘彻听罢,没有出言斥责于他,反是摇头苦笑道:“你虽有些莽撞,却是忠于职守,何罪之有?倒是征臣惯爱胡闹,让她吃次苦头,长长教训也好,只不知她伤势如何?”
陈如实道:“末将本也只要阻止翁主靠近赵府贵女,且依随扈章程是要将之擒下问话的,故出脚时留了大半气力,正踹中腹,应不至摧筋折骨,只是翁主身娇肉贵,不知可有伤及脏腑……待翁主缓过气,末将观其面色吐息,似无大碍,然真实伤势,还得让医官好生诊断才知。”
刘彻晓得他不会为求开脱而轻描淡写,说是留了力,必是留了力的,也不怀疑他对力道分寸的掌握度,这是羽林虎贲最基本的格斗训练要求了,何况是羽林军候。
譬如后世的“功夫皇帝”李小龙,抬脚将人踹出丈余,却又能确保那人不会遭受真正的重创,乃是所谓的“巧劲”,是特殊的发力技巧,经过严格训练的武者也是不难办到的,倒非后世武侠小说中那些玄奥高深的所谓“武学”。
“既是如此,那便不妨事了,征臣虽自幼娇惯,却也绝非寻常贵女那般柔弱的,比其她那弱不禁风的孪生兄长,实在算得上是体魄强健了。”
刘彻微是颌首,吩咐侍立在侧的符节令李福,让他去太医监,遣最好的医官,带上最好的跌打药,到贤王府去给自家那惯爱胡闹的侄女好生疗伤。
“你也无甚错处,待朕将这些菜肴庖制好,便与公孙贺陪着朕小酌几樽,顺带与朕说说羽林卫现下的情形,朕近来政务繁忙,倒是鲜少前去巡视各营了。”
刘彻顿了顿,复又对守在外头的宦者令滕驭吩咐道:“来人,去将郎中令,三大中郎将,羽林左监皆宣来,在侧殿备膳,朕要与诸将飨宴。”
宦者令乃是随侍皇帝的大宦官,滕驭是李福升任符节令后接任的,对帝后脾性了解甚深,此时不由暗自哀叹。
依着陛下的意思,是要席开两处,要在侧殿与诸将飨宴,自是无法依约陪皇后和太子用膳了,他这代为传话的,怕是免不得被皇后数落几句的,希望皇后能看在这么些美味佳肴的份上,能少却些怨气吧。
第六百一十六章 得妻如此()
人有尊卑贵贱,然为人父母者,对子女的疼爱却多是如出一辙的。
诸官学行将结束暑休之际,非但皇帝刘彻想着给自家儿子做顿好吃的,大农少卿苏媛亦是这般打算的,虽是公务繁忙,今日却是忙里偷闲,暮鼓刚是敲响,便即离开府衙,急匆匆的登车,回了自家邸第。
七月末,昼长夜短,酉时仍是骄阳似火的大白天。
苏媛刚入得赵府正门,便隐隐察觉出某种甚是压抑的气氛,她曾任羽林医官,又曾在长秋詹事府任事,懂得如何察言观色,看着下人们的躲闪畏缩的神情作态,必是有事发生了。
因着久居上位,她早已练就了遇事不慌的沉稳心性,只是微微颦眉,缓缓行过中庭的廊道,往正堂去了。
刚拐过回廊,她突是驻足止步,两道柳叶弯眉微微扬起,面色颇是沉凝。
偌大的进院,不见半个下人,唯有女儿赵婉正跪在正堂门外,不断用帛巾擦拭着眼角,却又不闻哭声,显是犟驴脾气又犯了,每当她受了责罚,觉得着实委屈时,便是宁可默默落泪,也不会哭出声来讨饶的。
换了平日,苏媛或许会因疼惜她而心生不忍,然此时却没这心思,盖因她深悉自家夫君赵立的脾性,若非女儿闯下大祸,他顶多用板子责打几下,出言训斥几句,反是在怒极之时,他不会说半句话,处置手段却更为狠辣。
右中郎将不言不语时,甚为残酷无情,这是郎署将士多年来总结出的真知灼见,各府署的不少官员也是对他的冷脸犯怵的。
现下看这情形,只怕夫君此时已然怒极,否则出身羽林卫的他,是鲜少会让人下跪的,包括自家女儿,盖因皇帝陛下最是不喜动不动就下跪之人,虎贲羽林皆是陛下的嫡系军伍,故而深受其影响,见到主帅都只拜而不跪。
女儿出世后,夫君对她宠溺得紧,每每她胡闹闯祸,夫君的责罚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更遑论让她罚跪。
念及至此,苏媛心里咯噔一下,料想女儿此番怕是真的闯下大祸了。
苏媛深深吸了口气,继续缓步前行。
赵婉正自黯然神伤,闻得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便即扭头去瞧,通红的杏眼泛着浓浓的委屈,自是想向阿母寻求安慰的。
岂料苏媛硬是瞧都没瞧她,颓自行过她的身侧,入了正堂,脚步没半点迟疑停顿,这便是所谓视而不见了。
赵婉惊诧愕然之余,更觉委屈,今日的事本就不是她的错,怎的阿父竟如此不讲理,怎的阿母亦是如此?
想着此处,她更是悲从中来,本是绿豆大的泪珠子霎时变得如黄豆大小,不断被长长的睫毛刷出眼眶,簌簌往下落,滴落在地上,碎做无数瓣。
正堂内,正襟危坐的赵立冷冷的看着门外无声哭泣的女儿,对着迈步入内的苏媛微是点头示意,却仍是不发一语。
“她闯下甚么祸事?”
苏媛举步近前,出言问道,非是因心疼女儿而厉声质问,却是因担忧而急切询问,父母对子女的好,子女未必能真正领会到的。
赵立如万年坚冰般的冷俊脸庞终是露出些许神情,既有无奈,亦蕴着丝丝愧疚,女不教,父之过,也是他平日忙于公务,太过忽视对女儿的管束,才让她养着这般肆意妄为的脾性。
之所以要责罚她,非是全因随扈禁卫踹倒了贤王的嫡长女,此事或许错不在她,羽林军候也只是尽忠职守,反是翁主刘征臣举止孟浪,说难听的,也算自作自受的。
赵立真正恼火的,却是今日在宫宴上,他拉下脸面探听到的,自家女儿平日的诸多顽劣举动。
他将桌案上的一本厚实册簿递给行至身侧的苏媛,让她阅看。
苏媛忙是接过,也不落座,颇是急切的翻阅着那册簿,愈是往下看,脸色便愈发沉凝,黑得都要往外渗出墨汁了。
她对此类册簿的形制很熟悉,乃是虎贲羽林两军常年沿用的录事规制,大多用于向上官回报之用,此乃腾本,正本想来已然入库备查。
这本册簿,乃是羽林卫依公府调派,历次随扈赵婉的录事,但凡遇着甚么事,都会记录下来,虽说羽林左监乃至卫尉卿多是没甚么心思去看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然忠于职守的羽林随扈们还是会依职守条陈,将之记录下来,汇总呈报上去。
既是拿着优渥的军饷,出随扈任务时又有额外的“出勤贴补”,总得尽职尽责,不是么?
于是乎,赵府小贵女拳打侯府嗣子,脚踹名门闺秀的事,桩桩件件皆记录在册,时,地,人,事,物,无一疏漏。
厚厚的册簿,说是小贵女的案底未免太过,但无疑堪称黑资料,黑历史。
似此等录事,涉及诸多世家贵胄的日常行事,自是严防泄密的,除却撰写呈报的羽林随扈,也唯有羽林左监和卫尉卿能自行查阅,入库备查后更是仔细封存,若非如此,诸多权贵岂愿自请公府遣人随扈自家子女。
当然,亵玩倡伎,欺压良善,调戏民女之类的破事,贵胄们也不会在随扈禁卫面前做的,更遑论世家大族里的那些阴私事了,故而大多权贵不觉这些册簿有甚见不得人,只因其涉及私隐,终归不要外泄为好。
赵立虽官居右中郎将,然郎署和卫尉府是互不隶属的,彼此向来泾渭分明的安守本分,井水不犯河水,他自然无权调阅这些录事册簿。
然今日皇帝陛下在椒房侧殿摆下宫宴,与众位羽林出身的武卿飨饮,酒过三巡时,陛下有意无意的提到赵婉的羽林随扈踹倒翁主之事,嘱咐赵立无须在意,也不要太过责难赵婉那小妮子,此事错不在她。
涉事的羽林军候陈亦在席间,不愿因自个稍嫌急躁的行事而累得那小贵女遭了训斥责罚,虽没为赵婉说甚么好话,却是揽下了所有的责任。
奈何赵立心思细腻,从陈的言谈间察觉出了某种耐人寻味的意味,便在酒酣耳热时刻意套话。
陈作为羽林军候,虽说鲜少亲自随扈贵胄,却也从部属的呈报中,闻得赵府小贵女私下的做派,也晓得她近来可闹出了不少事儿,只是没人与她这黄毛丫头计较罢了。
既然赵立问起,念及彼此间的袍泽情谊,陈也不好再多作隐晦,终归是将自身知晓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与他听。
宫宴上探口风的赵立,就如现下在翻阅录事簿的苏媛,真真愈听愈臊得慌,当着皇帝陛下和诸多袍泽的面,简直是无地自容,若非不得执兵入殿,他当时真是生出引颈自戮的想法。
他们夫妻俩皆为军中遗孤,历尽苦难,故对穷苦人家向来多有布施,每岁还向长秋基金捐出大笔善款,对府中下人也很体恤,鲜少打骂,故两人虽鲜少在外交际,然赵府的名声还是不错的,至少在诸多将门中,赵府的家风真真堪称“克己良善”。
万万没料到,自家女儿竟在外头如此肆意胡闹,且他们为人父母的,竟对此毫无所知。
赵氏没甚么大家底蕴,尚不敢说甚么败坏门风,然即便是寒门庶民的女儿家,也不能如此没规矩,不是么?
赵立羞惭之余,便是恳请昔日的老长官卫尉公孙贺,希望能从卫尉府调阅自家女儿的随扈录事册簿。
公孙贺自是不会推拒,毕竟赵婉乃是赵立的亲闺女,要调阅她的录事簿不算坏了规矩,且皇帝陛下也是听到了,却没多说甚么,显是持默许的态度,他也就索性做个顺水人情。
酒宴过后,公孙贺亲自带着赵立去调出录事簿,并让他带走了一份腾本,也就是现下苏媛正在翻阅的这本厚实册薄。
苏媛阅罢,又闻得自家夫君强抑着怒火讲述了今日宫宴上的情形,亦是又愧又恼。
“翁主虽稍嫌孟浪,然依着陈所述,翁主与婉儿应是熟识的,想来两人过往也是时常胡闹。今日陈是因婉儿神情惊慌的返身奔逃,唯恐其受到贼人惊吓,才没顾得上理会来人身份便急于出手,故翁主遭创,婉儿也难辞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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