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汉商的人身安全,至少在明面上是没甚么问题的,盖因两国邦约上赫然明定,若汉商在安息境内遇害,则安息官府必得尽速缉凶,并将凶嫌移交给汉廷处置,如若不然,大汉有权遣少量官兵进入安息境内协助彻查。
安息君王米特里达梯虽觉着汉人的要求太过霸道,然既已定下邦约,那就得严格遵循,毕竟事涉两国邦交,更关乎他这“万王之王”的脸面,若在安息境内经商的汉人都庇护不了,他的颜面何存?
实则汉廷提出的这项条陈确非想刻意羞辱安息人,即便大汉自身,对境内的胡商亦会依律保障其人身财产安全。
大汉臣民鄙夷化外蛮夷是一回事,须得谨守律法又是另一回事,除非是自家府中的外族奴隶,否则任何人皆不得随意行凶伤人,这是原则问题。
若大汉百姓瞧着胡商不顺眼,当街就老拳相向,将人打死打残,那汉律岂非成了摆设,社会风气好得了么?
当然,大汉官府是绝不可能将汉籍人犯移交外邦的,总之但凡有汉人涉案,不管谁是加害人,谁是受害人,皆只能适用大汉律法,交由大汉官府决刑断狱。
正因邦约中有这项条陈,且两国帝王皆是在上头盖了大印的,那两国臣民就皆得严格遵循,毕竟这两位帝皇皆堪称当世最为强硬的君主,大汉皇帝刘彻且是不提,便连米特里达梯也是历代安息君王中极为彪悍的存在。
若非如此,米特里达梯昔年刚即位时,又如何能将诸多分治的小王国和城邦拧成一股绳,进而出兵将军力更为强盛的塞琉古帝国打得割地求和,沦落到现今只能龟缩苟全的凋敝惨况。
从某种意义而言,米特里达梯和华夏史上真正的汉武帝有些像,只可惜他的祖辈父辈不似大汉的文景二帝般,用数十载的苦心筹谋,为后继之君打下了削藩的坚实基础,且留下了丰厚无比的家当。
汉武帝的历史成就,无疑是站在前头那两位千古明君的肩膀上才取得的,实则真要说雄才大略,米特里达梯真不比他逊色,只可惜安息国内的派系斗争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
在历史上,他终归没能彻底灭掉塞琉古帝国,也没能再东征西扩,后世史家也不免遗憾,没见得罗马,安息,大汉这三大帝国真正的交锋。
然刘彻这朔历史长河而上的小蝴蝶,在今世扇动着他的小翅膀,导致此时此刻的欧洲诸部提早面临了“上帝之鞭”的大举挞伐,使得安息君王米特里达梯那颗不安分的野心再度狂跳不已,怕是不会再如历史上那般束手束脚了。
大争之世,是先攘外,还是先安内,这是古今中外诸多伟人皆难以辨清的难题。
对外战争,虽能转移内部矛盾,却也是柄锋利的双刃剑。
若战事顺遂,君王自能挟着大胜余威,轻易摆平国内的反对势力;然若战局胶着,陷入僵持乃至大败亏输的局面,那这位君王无疑将惨遭内外交逼,被迫与国内的反对势力妥协,甚或最终落个大权旁落的惨况。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说得就是这道理,锦上添花的人不少,落井下石的人则更多。
昔年汉帝刘启未与群臣商议,便暗中布局,悍然出兵燕北及河朔,这无疑亦是场惊天赌局,若是输了,且朝廷直属的军伍伤亡惨重,则刚经过吴楚七国之乱的大汉,只怕又要出现举兵造反的中原诸侯王了。
米特里达梯本是不敢赌的,然轻易重创了色雷斯人的匈奴铁骑和过于轻敌的罗马人让他看到了开疆拓土的新希望,再抑制不住自身那勃勃野心。
巴勒弗家族作为安息帝国势力最为庞大的家族,对外拓张能获得的好处亦是不小,故其家主对现任君王米特里达梯向来极为支持,换了后世的说法,想发战争财的大家族,自然是会大力扶持鹰派领袖。
闻得米特里达梯王想让巴勒弗家族的继承人出任特使,率团出使大汉,商议缔结盟约之事,巴勒弗家主二话不说就是欣然应下。
舍不得儿子,套不着汉军,还谈甚么发战争财?
即便如此,巴勒弗家主也不忘为自家嫡长子塔泽斯提供必要的臂助,除却派了几名最得力的亲信幕僚随行,更是亲书数封信函,让他到得长安后,可执着信函去拜谒与巴勒弗家主多有书信往来的那些大汉权贵。
倒非大汉权贵胆敢里通外邦,实乃这些权贵出身的大世家族业众多,又因近水楼台的关系,在朝廷大力支持的对外贸易中,获取了惊人的利益,自是会投入更多的心力。
经商之事,人脉是关键,尤是到人生地不熟的外邦经商,没有当地豪强的支持,不敢说寸步难行,但绝对是事倍功半的。
巴勒弗家族,安息帝国最大的地头蛇,在某些地域,巴勒弗家主的名头甚至比安息君王还管用些。
摘果子要拜树头,强龙也难压地头蛇,汉商精明得紧,这道理还能不懂么?
大汉立朝至今,皆行重农抑商的国策,权贵多以商贾为贱业,商贾的政治地位不高,而世家大族出面打理族业和经商的,也多是些旁支子弟或信得过的家老,故以他们的身份,想要搭上巴勒弗家族,还得请背后的主家出面的。
安息帝国非但是清河百货极为重要的货源,亦是能贩售汉货牟取暴利之地,不少大汉行商无暇亦无力在外邦置办铺面,将汉货转售给胡商又会被赚取巨额差价,清河百货正是看准此间商机,跟在少府钱庄后头在安息各地置办了铺面,帮着大汉行商“代售”货物。
窦浚作为窦氏家主,自是不吝于写几封书信,且让人转译为安息文字额外誊写一份,一并遣人给派驻安息的总掌事送去,以便他能借以拜谒巴勒弗家族的掌权者。
巴勒弗家主是为安息君王加冕之人,又是最为支持对外征战的大贵族,故向来深得君王米特里达梯的信赖,对大汉的国内情形和各大世家自也多有了解。
窦氏外戚,家主窦浚乃是大汉太上皇的亲娘舅,大汉皇帝的舅叔祖。
有道是娘舅为大,古今中外,各国皇室或世家大族的子弟与母族甚至会比父族更为亲近,毕竟没有争夺继承权的问题,无须太过防备,甚至还要依靠母族势力来增加自己获取父族继承权的筹码。
况且窦浚曾任大行令十余载,位居大卿,告老致仕后既得封为列候,亦转任光禄大夫,能在宫内行走,陪着太上皇种花养鸟,这份殊荣可不是每位老臣皆能有的。
对于窦浚等大汉顶级权贵的主动示好,巴勒弗家主自是回报以最大的热情,书信往来从未间断,且还会给彼此送去些丰厚的礼品,真真算得上礼尚往来,对清河百货在安息各地的经营更是多所关照。
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现下自家儿子出使大汉,可不就整好有人脉可用么?
第六百零六章 特使避暑()
塔泽斯能被选定为巴勒弗家族的继承人,自不是甚么蠢货,率使团抵挡汉都长安后,他没有莽撞的登门拜会那些王侯权贵,而是老老实实的呆在蛮夷邸,向常驻长安的安息使臣探问汉人的礼仪乃至朝局。
派驻长安的各国使臣,自也不是每天仅与大行府诸官打交道,打探大汉政局,交好大汉权贵,乃至要深入探究大汉的历史,地理,礼法规制,风俗民情。
古外今来,真正负责任的外交官,约莫都是如此的。
后世所谓的中国通,美国通,大多都是出身外交体系,他们从实务面出发,往往比象牙塔里的学者们能更为深入的了解其派驻国的方方面面。
切勿以特使身份在大汉境内交通王侯!
这便是安息使臣对塔泽斯最大的忠告,盖因此乃汉廷最大的忌讳,不是说不能登门摆驾王侯权贵,也不是说不能送些礼品,外邦使臣与大汉权贵们的日常交际是没任何问题的。
关键是塔泽斯此番担着特使的身份,且是意欲与大汉缔结重要盟约的特使,随意拜见对大汉朝局有不小影响力的王侯权贵,难保不会惹得大汉皇帝不悦,怕是会适得其反。
登门拜谒可以,然须得以私人身份,也就是巴勒弗继承人的身份,代表巴勒弗家族去拜访大汉世家,且得先依汉人规矩,遣人送去拜帖,对方接下了,才议定登门之日。
唯有如此,这拜访的行程才不会让对方感到为难,即便对方也有意避嫌,没接拜帖,也往往会赠送些礼品,表示时间合宜再遣人来邀,就不会让彼此太过难堪。
或许在安息人看来,汉人的行事风格有些不够爽快,然这就是华夏传承多年的民间智慧,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恁的将人往死里得罪,等若也绝了自家的门路。
塔泽斯是个聪明人,懂得在自身不熟悉的领域,要多采纳专业人士的建议,故仅是备了几分薄礼,遣亲信给那几家与巴勒弗家族多有书信往来的大家族送去,托说是巴勒弗家主特意让自家儿子顺带捎来的,待得塔泽斯处理好邦交事宜,会再亲自登门拜谒各位“叔伯”。
窦浚等权贵见得这安息小伙如此懂来事,对他的印象极好,甚至对巴勒弗家族的印象也更好了。
家教,家教,一个人的教养,往往能体现出其生长环境和家族底蕴,世家大族之间的交往,是很看重这点的。
然塔泽斯的正事办得并不顺遂,他是五月中下旬抵达的长安,刚巧赶上小暑时节,恰恰是三伏休朝期前,大汉君臣最为忙碌之时。
大行令张骞虽是亲自接见了这位年轻的安息特使,亦提他向大汉皇帝转呈了国书,然过得十余日,迟迟不见回复。
到得初伏,大汉皇帝和诸多朝臣皆纷纷离京避暑去了,大行令张骞更是以长公主驸马的身份,随同帝后出游了。
塔泽斯闻讯,真是哭笑不得,他在安息国内就没见过君主和大臣们会扔下国政,离开国都各自游玩去的。
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汉人貌似对此习以为常,且压根不觉他们的帝皇和公卿将相们是在怠忽国政,只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更为令他诧异的是,安息使臣似乎早有预料,甚至也把他预先安排好避暑的好去处,就在离长安不远的山林间。
郁郁葱葱的山间,车驾驶过一条平坦清幽的林间小道,眼前却是陡然宽阔,但见山谷内溪流潺潺,亦闻得有人声传来。
再行驶片刻,便见得溪边和林间皆有不少纳凉嬉戏的人,男女老幼皆有,尤是孩童最为欢实。
塔泽斯很是讶异的看着这些人,依着他半月来的了解,大汉的贵族和庶民的服饰有着极大的差别,最主要的倒不是在布料的质地做工,而是服饰的颜色,甚至在大汉皇室和贵族间,不同的阶层往往会身着不同颜色的衣服。
这些穿着庶民服饰的汉人,拖家带口的结伴出游,且人人脸上皆洋溢着喜悦欢快,这种安宁祥和景象在安息也会有,但着实不太常见。
安息帝国虽也算得上富庶,但也仅限于贵族阶层,底层的百姓还是不太好过的,大多数平民虽也能勉强吃饱穿暖,然想像汉人这般做到真正的丰衣足食,终归不太可能。
其实塔泽斯的看法未免以偏盖全了,大汉现下仍有不少穷苦百姓,只不过他此时看到的这些乃是长安城及周边城邑的居民,堪称现今汉境内最为富庶的平民群体。
且不说长安北阙闾里俨然已成为所谓的富人区,即便是西邑与塬南邑,但凡四肢健全,且勤勤恳恳做事的人,多是能在偌大的工坊区找到份月例不菲的好差事。
近年大汉虽从境外掳掠或购买了大批奴隶,然汉廷对各行各业的商户皆做出了严格的限定,某些差事是绝不能让外族奴隶去从事的。
举个例子,各地冶铁工坊可用外族奴隶搬运矿石和沉重器械,却不能让他们从事锻造,不可能参与到选料混料,更不可能接触到各式冶金配方。
若商户有违反此政令,百姓可向当地官府检举,该郡县的工业局或商业局会对该商户课以重罚,犯行严重者甚至会面临劳役之灾,而检举的百姓则会从罚金中获得相应数额的奖励。
皇帝刘彻宁可稍微放慢工业化的脚步,也不可能准允大汉境内出现甚么失业潮,更不可能让廉价的外族奴隶大幅拉低大汉务工百姓的月例水准,这虽是行政出手干预经济活动,但即便在后世所谓的市场经济国家,对本土劳工和外国劳工也多有区别对待,不可能一视同仁,何况是对外族奴隶呢?
奴隶,等同稍微聪明些的牲口,重体力劳动可以,有技术含量的工种一律不得采用,除了某些较为危险,或有极大职业性伤害的行当,譬如硫酸和化肥工坊里需要长时间接触有害物质的工种。
某些偏远郡县或许仍有部分商户未曾严格遵循这道政令,然西邑和塬南邑就在大汉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谁敢“顶风作案”,要钱不要命么?
正因如此,长安周边的仍面临着不小的缺工荒,务工百姓的生活自然日益富足,塔泽斯用他们与寻常的安息平民作比较,无疑是有失偏颇的。
况且今日恰逢休沐,这些务工的百姓才有闲暇拖家带口的到此地游玩消暑。
这片山林在西邑的西郊,本属上林苑,在皇帝陛下着少府大幅缩减皇家林苑占地后,大量山林解禁释出,非但准允臣民随意进入,更是划出不少地块交由商家进行所谓的旅游开发,供贵族和庶民日常游玩休闲,只是档次会有所区别。
时值三伏酷暑,南山避暑山庄皆住满了王侯权贵和公卿将相,安息使臣不可能寻到最顶级的避暑庄园,这绝非有钱就能办到的。
安息帝国好歹算是强盛的国度,大汉的王侯权贵虽不觉世间还有旁的国度能与现今的大汉相提并论,然对安息帝国还是略微另眼看待的,至少不似对诸多小国弱国般那么鄙夷。
这很正常,想要赢得尊重,自身就要足够强大,好歹要在别人眼里有点存在感啊。
譬如西域之地,足足百余小国,除却大行府诸官,能将这些国名全数记住的大汉官员寥寥无几。
安息使臣懂规矩,又能帮着两国的大贵族们牵线搭桥,在长安城内还是挺受人待见的,私下结交了不少大汉权贵,故在三伏期间想在长安周边找到能避暑的地方倒也不难。
此番邀塔泽斯同来避暑,自是也想与这位巴勒弗家族的继承人多多亲近,故而竭尽所能的在这处林间谷地预定了屋舍。
此处谷地乃是卫阳候以十万金高价向少府标下的地块,拥有所谓的旅游开发权,又花费重金请田氏商团名下的营建工坊,代为规划兴建起供游人休闲的诸多馆舍。
依循与少府订立的契约,谷口附近是要向所有百姓开放的,然再往谷内行走,便可隐约见得不少隐于茂密林间的馆舍,环境很是清幽,与终日熙熙攘攘的长安城完全是两种不同情境,使得人们在这炎炎盛夏也顿觉清凉了几分。
林间的微风,总能抚平浮躁的人心。
塔泽斯确是需要稍稍平复心境,两国缔结盟约事关重大,即便他再急切,也不该轻易表露出来,否则只怕汉廷会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的,毕竟是安息有求于大汉,而非大汉有求于安息。
安息使者被派驻长安,与汉人打了多年交道,对大汉君臣的行事风格多有了解,一切皆以大汉的利益为主要考量,若是弊大于利,即便他国使臣如何哀求,都是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的。
两国邦交,论甚么情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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