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教这小屁孩热血澎湃。
云台之上,太子殿下和群臣顶着漫天飞雪,皆是默然肃立,向西面翘首以盼。
待见得两位亲王率领骑军踏雪而来,刘沐也顾不得抖落大氅上的白雪,径自下阶亲迎。
“两位皇叔出征年余,为我大汉社稷立下大功,当受侄儿一拜!”
刘沐行至阶下,向翻身下马的两位亲王躬身见拜,且自称“侄儿”,而非“孤王”,显见此言由衷,是真将这大汉社稷视为自个的“家业”了,倒也没甚么不对的。
两位亲王皆是快步近前,反应却大是不同。
领军主帅虽是大将军刘寄,然广川王刘越为其胞兄,且为手握圣旨的监军,故率先而行,扶起深揖作拜,久久不起的刘沐,淡淡笑道:“殿下贵为太子,身份尊贵,行此拜礼可太重了。”
刘寄却是伸手拍着刘沐的肩膀,哈哈大笑:“年余未见,竟又窜高了半个脑袋,日后应是能长成皇叔我这般的八尺大汉,不错,不错!”
“……”
刘沐不禁稍显尴尬的偷偷瞄了瞄刘越,晓得七尺出头的瘦小身量是这位皇叔心中永远的痛。
虽有“七尺男儿”的说法,然大汉男子的平均身高约为七尺五寸,关中男儿尤高,大汉天家子更是一水虎背熊腰的壮汉,便连温文儒雅的乘氏侯刘买也是瘦而欣长的大高个。
每逢刘氏王侯祭祀先祖时,刘越就跟混在鹅群中的小鸡崽,若非位秩较高,一眼望去是瞧不见他的。
刘越瞧见自家侄儿那贼兮兮的小眼神,不禁摇头苦笑,忙是转了话头:“劳烦殿下久候,眼瞧风雪愈发大了,不宜多作耽搁,免教群臣和将士们太过折腾。”
刘沐颌首道:“皇叔放心,父皇早已交代过宗正和太常,今日没搞甚么古乐祭舞,两位皇叔随侄儿入太庙祭告过先祖,再让符节令宣读褒奖将士的圣旨,便可让将士们归营了,各处大营皆已备妥犒赏的酒肉,营房也整葺一新,衣裳被褥和暖炉火油等御寒之物皆不虞匮乏。”
刘寄抚掌笑道:“陛下着实体恤将士!”
“两位皇叔且随侄儿入太庙吧!”
刘沐侧身拜请,随即顿了顿,复又压低声线,意有所指道:“父皇尚有旁的交代……”
“好!”
刘越微是扬眉,却未多言,与刘寄一道随刘沐登阶,入太庙行祭。
翌日早朝,两位亲王登殿觐见,向皇帝陛下复命。
胶东王刘寄请卸大将军,当殿呈还大将军印,朝臣们不觉意外,大将军本就非常置,唯在战时临设,战后卸任是理所应当的。
真正让朝臣惊异,乃至震惊大汉朝野的,是广川王刘越当殿进献泰阿剑!
泰阿剑啊!
与传国玉玺和隋候珠齐名的“秦宫三宝”之一,受命于天的威道之剑!
三尺赤霄助大汉高祖斩白蛇、夺社稷,立不世之功,本身亦因帝皇而成就,被视为帝道之剑。
然泰阿剑本身却既代表帝皇威道,若说赤霄剑可镇汉室气运,泰阿剑和传国玉玺则可镇华夏之气运!
“陛下,臣弟在葱岭寻得此剑,想是昔年暴秦无道,气运断绝,此剑方会返归上古神山不周,待得我大汉取秦而代之,又值圣君当朝,国运昌隆,社稷兴盛,故才会重新现世,以镇华夏气运!”
刘越缓缓拜伏,双手呈上泰阿剑,言之凿凿的如是道。
太子刘沐因昨日前去迎接两位亲王,故今日也引两人登殿复命,此时正躬身侍立在御阶下,憋得满脸涨红。
这泰阿剑是他昨日暗中交到皇叔手里的,父皇的口谕也是他转达的,可他万万没想到皇叔竟能编出这么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甚么返归不周山,这泰阿剑一没长腿,二没长翅膀,昔年怎的能蹦到远隔万里的葱岭?
大汉臣民传得神乎其神的赤霄剑就摆在宣室殿,他自幼没少瞧见自家父皇把玩,实在没甚么奇异之处,甚至不如他自个那把巨阙剑霸气,这泰阿剑他昨日也是赏鉴甚至舞弄过的,虽是古朴锋利,却也绝没甚么惊世威能。
难不成朝臣们真会信?
朝臣们的表现却是大出太子殿下的意料之外,但见殿内群臣皆是毫不迟疑的离席出列,向高居御座的皇帝陛下拜伏在地,齐声高呼“吾皇贤明,受命于天!”
太子殿下见此情形,不禁愣怔在场,讶异得微微张嘴,却随即敏锐的感觉到父皇向他投来的视线。
刘沐仰头望向御座处,见得父皇微是颦眉,侍立在侧的符节令李福则是冲他挤着眉眼。
他猛是回神,忙是拜伏在地,跟着群臣齐声赞颂自家英明神武的父皇。
待得感到父皇的视线移往他处,刘沐才是偷偷长疏口气,适才便连三公九卿都在行拜伏大礼,御阶下就唯有他是站着的。
现下想想,他自个都觉得太没眼力界啊!
“嗯……还是太嫩了!”
皇帝刘彻如是想,随即缓缓起身,步下御阶,接过那泰阿剑,执之在手,又返身登阶而上。
“朕既受命于天,自当福泽万民!”
刘彻向来不喜讲些多余的废话,仗剑而立,朗声道:“传朕旨意,大赦天下!”
群臣再拜,赞颂陛下圣明,符节令李福则是举步近前,宣读早已拟好的圣旨。
诏曰:
天佑汉室,泰阿重现以镇国运,且太子既立,可继天家,当飨食万民,以告天恩。
由少府出赀,赐各县里的三老、孝子每人五匹布帛;赏赐乡里的三老、爱护孩童者、努力耕田者每人二匹帛,三斤絮;赏赐年龄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以及鳏、寡、孤、独者每人二匹帛,三斤絮;赏赐年龄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三石米。
大赦天下,赦轻罪,赦幼奴!
年不及十五之汉奴,无论男女,皆除其奴籍,重册民籍,由长秋基金出赀,交由各地慈济善堂代为教养至十五,待其束发或及笄,再由当地官府妥善安置,或佃种官田或入作坊务工,勿教其沦落街头,衣食无着。
诏令传下,大汉的世家权贵虽有些不乐意,却也不敢违逆圣意。
在现今的大汉,皇帝陛下在民间的威望之高,尤胜古时圣贤,圣意几乎等同民意。
况且廷尉府近年数度修订汉律,除却部分重罪,大量因犯罪或连坐而将汉民贬为奴籍的罚则已遭废止,且明令主家不得再随意凌虐汉奴,杀害汉奴者更要依犯行轻重判罪,汉奴则可依该地精壮奴隶的平均市价向主家出赀赎身,遭主家阻挠不放者,可向当地官府申告。
汉奴的数量骤然大幅减少,且仍在逐年下降中。
数年前,朝廷更是下达政令,汉奴的奴生子再不入奴籍,而是交由各地的慈济善堂“代养”,现今再颁布此等赦令,无非是将范围更为扩大,涉及的汉奴实际上也不多,绝不会超过十万之数。
精壮奴隶现今的平均市价虽是超过两万钱,然虚年未满十五的幼奴价格远低于此,故不到二十万金的损失,平摊到各郡县诸多“大奴隶主”们的头上,多是无关痛痒的。
皇帝欲飨食万民,从少府掏出家底,赐下价愈百万金的钱粮布帛,欲大赦天下,让你们释放幼奴,你们偏却舍不得那点赀财,那还是人么?
圣意如山,民意似川,任何反对派都是纸老虎,但凡露出半分不满之意,老百姓的唾沫就能淹死他们这些“逆臣贼子”。
汉人尤重声名,即便是拥有极大权势和丰厚底蕴的世家大族,若是丧失了家族声誉,无论在朝还是在野,端是寸步难行的。
饶是礼法崩坏的东汉末年,时常假哭的刘备和懒得做戏的曹操不也遭到士大夫阶层极不公平的对待么?
别以为刘备是懦弱无能的,好歹是老刘家痞里痞气的骨血,论起逢场作戏,曹操这宦官子弟可差得远!
太子刘沐倒是没太多痞气,或者说他的脾性太过霸气,一时间尚无法领悟朝堂上这些必不可少的矫情戏码。
下得早朝,太子殿下尚有些发懵,挠着头,屁颠屁颠的跟在自家父皇后头入得宣室殿。
刘彻将泰阿剑安放在早已摆好的剑架上,与赤霄剑分处御座左右,不提甚么镇压国运的玄妙说法,单是两柄宝剑所代表的寓意,便足以将之视为华夏至宝。
“怎的,还是悟不透么?”
刘彻瞧着自家傻儿子那皱眉苦思的模样,像极了他那脑子不灵泛的母后,不禁摇头失笑道。
刘沐撇了撇嘴,如实道:“儿臣虽也预料到大臣们绝不会出言质疑此事,然却没曾想他们会应对得这般默契,诸般言行举止就跟早已暗中商议好似的,离席拜伏,齐声称颂,端是没人有半分迟疑。”
刘彻也不知该如何为他释疑:“这就是大汉朝堂上的套路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多看些时日,你就懂了。”
刘沐自是满头雾水,好在他是个心大的,想不通就暂且不去想了,待会还得陪父皇批阅奏章,若是不专心些,答不上父皇的策问,小屁屁又要遭殃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循循善诱()
宣室殿内,皇帝刘彻端坐御席,便是细细品茶,边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侧席上那正在阅看供状的太子刘沐。
这供状乃是右中郎将赵立呈上的,正是犯官秦立的认罪自供,对于刘沐险遭贼人暗害之事,刘彻无论是出于帝皇还是父亲的身份,总得给自家皇儿一个满意的交代,也借机考较考较他,且看他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如何?”
刘彻待得他阅罢,放下手里的茶盏,淡淡问道。
刘沐一时反应不及,微是愣怔,带着些许疑惑反问道:“父皇问得甚?甚事如何?”
刘彻端是哭笑不得,只好又问得更清楚些:“依你之见,这秦立的供词可是属实?”
刘沐方是恍然,挠着后脑勺想了想,皱着小鼻子瓮声瓮气的答道:“这秦立的供词与项胜的供词虽有不少出入,然儿臣以为项胜明知自身难逃一死,想来是存着攀咬秦立乃至秦氏之心,以便牵拖更多人入罪,故其供词不可尽信的。”
“哦?”
刘彻的眼神不禁渲上几分讶异之色,复又追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信那秦立仅是向项氏余孽提供兵械,却并不知悉项氏余孽已暗中勾结匈奴,更不知项胜欲对你出手之事?”
刘沐颦眉深思,学着自家皇祖父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用手摸着汗毛都没长齐的光洁下巴,虽没有甚么美须髯,但并不妨碍他做出捋须沉思的动作,直教刘彻无语得紧。
半大小屁孩,愈是想装大人,就愈显得傻里傻气的。
过得半晌,故作姿态的太子殿下方是结束了“长考”,对着已懒得看他的父皇出言试探道:“父皇,儿臣以为那秦立应不至这般愚蠢吧?”
刘彻自顾自的批阅着奏章,随口应道:“暗中匿下大批汰换兵械,将之交到逆贼之手,本就乃枭首夷族的不赦之罪,也未尝不会做些更蠢的事!”
“……”
刘沐端是无言以对,却仍是坚持着自身对此事的判断,“父皇,儿臣还是觉着秦立绝不愿陷秦氏于万死不赦的绝境,否则他昔日知悉京中有变,就不会仅是送走妻儿,自身则留在玄菟太守府,等着束手就擒了。”
刘彻缓缓停笔,抬眸望向自家那傻儿子,心中顿感欣慰。
刘沐虽是坚韧刚烈的脾性,然终归年岁尚幼,此番险遭贼人暗害,他面上虽是不显,然心里实也后怕不已。
父子连心,刘彻光是瞧他主动要求监看郎卫刑讯项氏余孽,甚至数度亲自行刑,便晓得他对这些贼人是何等愤恨。
然在此等心态下,刘沐尚能如此理智客观的看待涉嫌此案的秦立,没随意迁怒,非但没借机为秦立和秦氏罗织罪名,反是近日隐隐流露出不欲株连秦氏全族之意。
不知不觉间,自家儿子的心智竟已成熟不少,不再是往昔那稍有不快便暴怒狂吼的傻小子了。
刘彻身为人父,既是欣慰不已,却又难免有些唏嘘。
放在后世,三四年级的小学生有此等心智,怕是真算得上“早熟”了,然在现下这年月,在大汉世家子弟这却甚是寻常,天家子则更是如此,在某种程度而言,也着实算是形势所迫,环境使然。
着实苦了这些小屁孩啊!
然刘彻也非是真觉着自家儿子已成熟到足以明辨是非曲直,更遑论妥善处置此等棘手的难题。
刘彻轻声笑问道:“你觉着秦立是否知情,抑或知悉多少,重要么?”
“这……”
刘沐不解其意,听得满头雾水,半晌答不上话。
刘彻突是追忆往昔道:“昔年朕尚为太子时,窦婴拜大将军,前往边郡编练新军,有商贾收买边将,向塞外羌人走私大批粮草,朕与父皇获知此事,朕以为窦婴不敢,父皇却以为窦婴不会,不敢与不会,区区一字之差,却是更显你皇祖父之老辣深沉,为父其时却是稍显底气不足的。”
刘沐晓得父皇向来不喜虚言废话,此时更绝非无的放矢,不禁颦眉深思其意。
他自幼最为崇敬父皇,也从母后和祖父母口中探问过许多旧事,晓得父皇自幼便是“生而知之”的不世之材,似他这般大事,父皇更已着手创设羽林和虎贲两大强军,如此天纵之资,非常人所能及,他更是心服口服的。
饶是如此,父皇都坦承自身昔年“底气不足”,那所谓的“不敢”二字,内里的意义就极为深刻了。
“父皇,昔年皇祖父是如何应对的,父皇又想如何处置呢?”
刘沐虽是脾性暴躁,却绝非愚钝之人,随即出言询问道。
刘彻毫不隐瞒的坦言道:“为父本欲建言父皇,遣去监军和死士,以此震慑窦婴,使其不敢有不臣之心;然父皇则以窦婴远在苦寒边,身边无人服侍为由,特意将其夫人和两个年岁稍幼的儿子送去随侍左右,且颁下密诏,稍是提及有人走私粮草之事,却非但没有任何的斥责之意,反而好生安抚和勉励了窦婴一番。”
刘沐瞪大双眼,那对老刘家子弟特有的狭长凤眸闪着丝丝讶异,显是没料到自家那慈眉善目,堂皇光正的皇祖父,竟会有此等绵里藏针的阴柔手段。
刘沐出生时,太上皇刘启已禅位数年,日日修身养性,鲜少再露出阴戾狠绝的“本性”,尤是对这位宝贝孙儿最是宠溺,端是有求必应,故刘沐全然不知自家皇祖父昔年是何等的杀伐果决,甚至有些许刚愎自用的味道。
刘启在位时虽是圣君,但绝非仁君,虽是孝子,但绝非慈父,更遑论甚么兄友弟恭,敦睦宗亲。
刘彻只是浅谈辄止,并不打算向自家儿子讲解太多内里的阴私算计,这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多是要靠自个领悟,悟性不高或是阅历不足,解释得再透彻,也是枉然。
况且各人脾性不同,刘沐也未必适合学刘启和刘彻为人处世的方式,刘彻身为人父,所要做的无非是与他分享自己多年的见闻经历,让他从中悟出些道理来。
刘沐自幼“被放养”,倒也习惯了自家父皇的“语焉不详”,早是养成了独立思考的好习性,其实往往是爱爬树掏鸟,下湖摸鱼的熊孩子,其思维才会更为开阔活跃。
“在父皇看来,那秦立是不会,还是不敢?”
刘沐眸色微亮,似有所得,忙是急着询问道。
刘彻赞许的颌首轻笑,却是道:“愚钝小子,为父适才已是说过,秦立过往做了些甚,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