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昔年功劳太大,少年得志多浮躁,然在这七年间,他没有半分懈怠,不显丝毫怨忿,日日坚持习武锻炼,但有闲暇还不忘研习兵法谋略。
如此种种,刘彻虽远在长安,却是通过旁的眼线尽数知悉。
泰阿剑和隋候珠固然宝贵,但比起社稷的栋梁之才,还是忠心耿耿的,自然是人才更重要些。
“你既已回京复命,就无需再度前往秭归,给你原本的部属传令,让他们继续协从卫尉公孙贺处置项王藏宝即可。”
刘彻心中早有想法,不加思索道:“你稍作准备后,便可前往公府册薄,出任郎中丞。”
“陛下,这……”
齐山闻言,满脸讶异之色,他徒耗七年光景却没能为陛下寻回泰阿剑,本想着要以死谢罪了,却没想到陛下却再度委以重任。
郎中丞,为郎中令的首席辅官,秩俸千石,虽略低于三大中郎将的比二千石,但依照往例,郎中丞继任郎中令的机会是比诸位中郎将更大的,因其职守更为全面,虽名为辅官,实是备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任的郎中令吴成乃是太上皇刘启留下的,年岁也不小了。
随着卫尉张肃,御史大夫刘舍,宗正卿刘通,太仆卿石奋等元老重臣接连告老致仕,丞相袁盎也有意让位,只待新任的御史大夫曹栾这“副相”进一步把稳政局。
曹栾从大农令升任御史大夫本就为“镀金深造”,他上任后几乎没弹劾过甚么王侯权贵,更遑论纠正帝皇之错,日日都忙着协理袁盎,进而接掌国政。
大汉群臣皆是心知肚明,皇帝陛下现今已坐稳帝位,朝堂稳固,必是要将三公九卿乃至禁军将领皆替换成他信重的大臣。
齐山何等聪慧,自能听出陛下让他出任郎中丞是甚么意思,这等信重着实让他惶恐不已。
郎中令,不但位列九卿,更可视为内朝官之首,无疑是皇帝最信重的近臣。
刘彻见他瞠目结舌的模样,微是扬眉道:“怎的,担不起这等重任么?”
齐山躬身道:“陛下,臣乃戴罪之身,着实无颜忝居高位啊。”
“既知是戴罪之身,就更应想着如何戴罪立功。”
刘彻摆摆手,肃容道:“朕着你出任郎中丞,也不是为让你拿着高官厚禄,轻省度日的,尚有要事需你着手去办。”
齐山也知陛下向来不喜虚言造作,忙是道:“还请陛下示下,臣必竭心尽力,再不负陛下冀望。”
“仍是关乎泰阿剑与隋候珠之事,其实早在你返京复命前,朕已料想到此事不会顺遂了。”
刘彻缓步行至御案前,从案上诸多书册中抽出封密函,转身递给齐山阅看,缓声道:“依着项复供状,昔年西楚霸王项籍败亡前,其族弟项佗和项声为图日后复起,共同谋划了长远的布局。项声虽隐姓埋名守护项王藏宝,但泰阿剑和隋候珠却被项佗带走,应是有旁的谋算才是。”
项佗针对刘氏皇族布下那等鹊巢鸠占的百年毒计,用心不可谓不毒,谋略不可谓不深。
如此擅于阴私算计,布局深远之人,拿着泰阿剑和隋候珠此等国之重宝,只怕不是为了拿来赏玩的。
然以平皋候府为首的项佗余孽已屠戮殆尽,项佗之子平皋候刘远(项远)纵火焚身,其嗣子刘光挥剑自戮,线索算是彻底断了。
齐山执着密函阅看,见得虽是羽林卫呈报消息的寻常形制,但内容着实让人惊骇。
依密函所述,关中各地近来多有坊间谣传,是曰:隋珠现,光耀九州;泰阿出,倒悬日月;刘氏起市井,窃国得为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陛下,此事着实太过蹊跷,臣等剿灭秭归项氏,挖掘项王藏宝不过月余光景,坊间百姓便风闻隋候珠和泰阿剑现世,只怕也是项氏余孽所为啊。”
齐山不禁眉宇紧锁,这等谣言分明就是鼓动百姓造反,但却又似不那么简单。
现下大汉百姓安居乐业,朝堂更是政局稳固,皇帝陛下紧握兵权,别说拿着泰阿剑和隋候珠,便是加上传国玉玺,怕也召集不到甚么人跟着造反的。
违逆大势,无异以卵击石,非但智者不为,愚者只怕也没那胆子。
“你不觉着有趣得紧么?”
刘彻微阖眼睑,轻声喟叹道:“项佗果不亏是楚项最杰出的谋主,已然故去五十载,留下的诸般后手竟还能搅乱一池春水,若昔年西楚霸王项籍有他的三分智计,这万里河山怕也不会落到我刘氏手中。”
齐山可不敢妄议天家之事,这事皇帝自个说说可以,他身为人臣可不敢出言置喙,太犯忌讳了。
刘彻默然片刻,突是出言问道:“你觉着这泰阿剑和隋候珠现今在何人手里?”
齐山为难道:“还请陛下恕臣骛钝,一时间尚摸不着头绪。”
刘彻倒没怪罪他,毕竟自个也是苦思多日,仍没彻底想透彻。
他又是问道:“推己及人,若你是项佗,会将这两件宝物交给何人,方能有所收效?”
齐山皱眉苦思,带着几分迟疑沉吟道:“臣着实想不出项佗的谋算,但臣若是现今的项氏余孽,见得平皋项氏和秭归项氏皆被剿灭,自身则握有这宝物,绝不会轻易泄露,更不会四处放出风声,除非……此举真能引发大乱,甚或让某些人生出造反之心。”
刘彻微是颌首,意味深长道:“造反之心……是本就心存反意,还是被逼到不得不反,这岂不是很有趣么?”
齐山不解其言外之意,颇有些茫然。
刘彻也没多作解释,笑着嘱咐道:“你出任郎中丞后,尽速挑选羽林精锐,组建一支隐秘部曲,暗中搜集各大世家的动向和情报,谓之暗卫。该如何筹组和统御,朕昔年曾仔细教过你的,应还记得吧?”
齐山目光熠熠,躬身应诺。
第四百一十五章 隋珠惊现()
待到八月末,项王藏宝才尽数挖掘和转运完毕,所耗的时日远比预计要长不少。
这些珍宝不但数量庞大,更有不少是昔年项羽率部从秦皇的骊山大墓盗掘的,乃殉葬品,且多为帝皇形制的器物。
少府内库早是摆满,只得在未央宫里大兴土木,增建更多的库房。
刘彻颇是孝顺,给皇祖母和父皇母后都孝敬了大批珍宝,汉人向来不忌讳在生前为自个操办身后事,三位长辈的陵墓更是早已完工,想提前往里头运陪葬品也是可以的。
作为穿越众,刘彻自身对陪葬品是不太在意的,反正若干年后总会被不肖子孙挖出来展览,多埋些能千年不腐的珍宝也好,免得如后世般许多珍宝都在乱世被毁掉了。
到得二十一世纪,华夏政府还没挖掘秦始皇陵,刘彻认为是极为正确的,那是老祖宗留下的最后一点好东西,若再轻易糟践,会被后人戳着脊梁骨吐唾沫的。
这般大的动静,压根瞒不住大汉臣民,刘彻本也没打算隐瞒。
大汉权贵们虽是眼馋不已,却也是识趣得紧,没人跳出来闹腾,楚项历来是大汉天家的忌讳,项王藏宝如何处置也由不得他们出言置喙。
妄图分一杯羹?
不要命么?
甚么泰阿剑和隋候珠现世,要江山易主之说,在大汉群臣听来更是无稽之谈,朗朗乾坤下,一柄剑一颗珠子就想倒悬日月,晃动乾坤,那真是白日见鬼了。
若真有这等神威,暴秦当初就不会二世而亡。
大汉百姓也不傻,没有跟着散播这等大逆不道,又好不可信的谣言,更有不少百姓还主动协助各郡县府卒,举报和擒拿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传谣者。
短短月余光景,那些坊间传言便彻底销声匿迹了。
然各地官府抓到的不是地痞无赖,就是愚钝的长舌妇,难以追溯到真正的造谣主谋。
刘彻倒是早有预料,反是觉得愈发有趣,就想看看已然穷途末路的项氏余孽还有甚么后手。
岂料等到秋分,仍是朝野清平,甚么动静都没有,难免显得虎头蛇尾,让刘彻分外觉着无趣。
八月三十,刘彻率群臣西郊迎秋,行了秋祭大典。
少府丞陈诚和内史王轩的嫡女王嫣的正婚礼,特意选在九九重阳之日,倒是鲜见得紧。
然也是没办法,两人的婚事拖了又拖,既要选在秋祭后,又要赶在少府每岁向百姓收取山海地泽的税赋前,陈诚这近年愈发忙碌的少府丞才能稍有闲暇。
少府陈氏继承人与内史嫡女的正婚,场面自是极为盛大,宫里几大巨头感念陈氏数代忠心事君,赏赐皆是大手笔,直教旁人艳羡不已。
各世家也纷纷登门道贺,送上厚厚的贺礼,借机好生巴结少府陈氏。
少府非但为天家掌山海地泽租赋,其管辖的产业更遍布大汉各郡县,虽说是不与民争利,但近年如石油工坊和冶炼工坊等诸多大产业,少府可都是拿着大头的。
四大商团都免不得和少府打交道,且是多有所求,更遑论各世家大族,他们的族业要兴盛牟利,还得抱紧少府的大粗腿。
陈诚前程似锦,又得偿夙愿,迎娶了青梅竹马的美人儿,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行过各项婚仪,同牢合卺后,又入室替王嫣脱缨结发,便出得厅堂应酬诸多宾客。
待得喜宴结束,宾客散去,他已是微醺。
陈诚正待回室洞房,行那苦短春宵,却是被侍奉祖父陈俞多年的家老搀住,硬是架着他前往后院的书房。
陈诚只道祖父又要啰嗦,叮嘱他好生善待王嫣,不禁撇着嘴,颇是不以为然。
依着王嫣那脾性,岂是会轻易吃亏的,他可不得当小姑奶奶伺候着,祖父真真多余操心,有那闲功夫还不如担心自家孙子夫纲不振的好。
他凭白被自家祖父耽误好事,心下腹诽不已,然而入得书房,见得里头长身而立的三位长辈,他的酒意立马散去大半。
祖父陈俞,叔父少府卿陈煌,岳父内史王轩,三人皆是面色凝重,更蕴着些许惶惑之色。
陈诚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得岳父大人也来了,就晓得只怕是真有要事,否则依照习俗,儿女正婚之日,女方长辈可不会前来登门。
陈诚正欲见礼,陈俞却是出言摒退家老,让他掩上房门。
“你可识得此物?”
陈俞不待陈诚发问,将桌案上的那方紫檀木匣缓缓掀开盖子。
“这……”
陈诚放眼看去,只见那木匣内有颗拳头大的圆润宝珠,在灯火映照和玄色丝绒的衬托下,耀着皎洁的银白色光晕,如晶莹之烛,又如海上明月。
陈诚作为少府陈氏继承人,自幼见识过不少奇珍异宝,做了少府丞后更是时常出入皇帝私库,便连传国玉玺他都见皇帝用过多次。
这宝珠他只需扫一眼,便认定非是雕琢研磨而成,乃浑然天成,且质地非是带有纹理的宝石,而是通体纯白无暇,比最顶级的南珠品相更胜数筹,最难得的是竟有拳头大小。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此等宝珠,少府内库里最珍贵的宝珠与之放在一处,也无疑是难与皓月争辉的萤火之光。
陈诚出身少府陈氏,对许多事情远比寻常世家子弟要敏锐得多,此时见得这宝珠,他非但没生出半分贪念,反是惊慌道:“祖父从何得来此等稀世奇珍,此物还是早早进献给陛下为好。”
他虽不晓得这宝珠的来历,但深知这等奇珍着实太烫手,倒不是说皇帝真会贪婪到硬抢,大汉天家的颜面还不至这般廉价,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皇帝不眼馋不代表旁的王侯权贵没念想。
“诶,若真能这般轻易就好了。”
陈俞重重叹息,面色凄惶道:“这正是秦宫三宝中,与传国玉玺和泰阿之剑齐名的——隋候之珠!”
噗通!
陈诚酒后本就站得不太稳,听闻“隋侯之珠”四个字,他只觉两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前些日子的谣言浮现脑海,隋珠现,光耀九州……
隋侯之珠确是现世了,但出现在自个家中,这无异是要命的!
陈诚顾不得爬起来,舌头打结道:“祖父,这隋……隋珠,从……从何而来?”
陈俞摇头叹气,没出言答他。
陈诚又望向叔父陈煌,却也只见得一张默然沉凝的脸。
“诶,这隋珠乃是陈府家老将嫣儿的添妆清点入册时发现的,故少府公才将吾急召而来,商议对策。”
王轩面色哀戚的出言道,所谓的少府公乃是对陈俞的尊称,而非指现任的少府卿陈煌。
依风俗,女子出嫁之日,女性长辈或其手帕交会为其添妆送嫁。
王嫣的父族和母族皆是豪门显贵,今日送嫁的宗妇贵女着实太多,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女眷几乎来齐了,除却少数长辈赠予或尤为贵重礼物,旁的添妆无暇点算,也不宜当众清点。
直到送入陈府后,才逐一清点造册,再和早已送来的嫁妆一并归入王嫣的私库,是和陈府中馈的公库分开的,世家大族若是动了媳妇的嫁妆,传出去是要遭人耻笑的。
宗妇贵女送添妆时多是会附上份礼单,好歹让人知晓自个送了甚么。
偏生这隋珠没礼单,压根不晓得是谁送的。
“添妆?是谁如此恶毒,这分明就是蓄意构陷,欲将王氏和陈氏置于死地!”
陈诚缓缓起身,迈步行至桌案前,垂眸看着那隋珠,眯着眼睑阴恻恻道:“若此番侥幸脱难,我陈诚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出此人,将其全族屠个鸡犬不留!”
向来随和爽朗的他鲜少露出这般凶狠的神情,双眸泛着凛冽的杀意,便似之欲择人而噬的暴怒凶兽。
陈煌缓声道:“现下无暇说这些,还是想想如何应对才好。”
“还能如何应对,此隋珠既是吾妻的添妆,便与两家长辈皆扯不上甚么关系,我陈诚自当即携此珠入宫,连夜求见陛下。”
陈诚平日虽稍显惫懒无赖,但在关键之时却彻底展现出世家大族继承人应有的魄力和胆识。
他得尽可能扛下此事,让陈氏和王氏尽量少受些波及,只要两家不倒,日后再赢回天家信重,依旧能东山再起。
“此事出自我王轩府上,岂能拖累陈氏?本官只会去向陛下请罪,顶多是惹得陛下猜忌,贬谪偏远他乡罢了。你日后照顾好嫣儿便是,务必要好生善待她。”
王轩出言劝阻道,他堂堂七尺男儿,官居内史,位列诸卿,若要让女婿去将罪责揽下,日后有何颜面再见妻女?
“贤侄不必劝他,我陈氏不是甚么文臣世家,也非军武起家,却世代忝居高位,盖因向来忠心事君,又蒙历代天子信重,方得累世荣华。天家对我陈氏如此信重,我陈氏亦当深信天家会明察此事,还我陈氏清白。
此隋珠虽是孙媳妇的添妆,但摆明是想构陷我少府陈氏,你王氏和孙媳妇反是受了牵累,若我陈氏不担下罪责,日后谁还愿将府中贵女嫁于陈氏子弟?”
陈俞看着眼前的嫡长孙,浑浊的老眼中满是赞许之色,复又道:“你稍事梳洗,换上朝服便携隋珠入宫求见陛下,我等在此待你回府。”
第四百一十六章 珠赠娇妻()
汉人正婚,多选在昏时行礼,谓之婚,盖因黄昏为示阳下阴之际,阴阳相交之时。
行过婚仪则宴客,待得宾客散尽时便是入夜,陈诚进宫求见皇帝时,已然是夜半子时。
有道是春困秋乏,酷热的夏季渐渐远去,长安九月最是好眠,刘彻这皇帝自也早早搂着婆娘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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