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便在南越臣民毫无察觉时,近千艘风帆战列舰已在那座岛屿的东侧缓缓靠岸下锚。
海滩处,海匪头目唐涛望着远处海面上桅帆如林的战舰,眼角微有些湿润。
这一刻,他足足等了五年有余!
他本为军中遗孤,羽林初创时便被选入其中,曾随羽林仆射公孙贺在雁门关抵御匈奴单于,曾随羽林右监仓素出征河朔,在西北关塞重创匈奴右贤王,算得上军功赫赫。
汉六十一年,他被派往南越国都番禺城,潜伏为细作,为朝廷打探消息。
多年来,每每午夜梦回,他亦不免喟叹,若是昔年没接下这任务,自个或许现下已官居显要了。
羽林初创时,不过区区两百人,昔日的袍泽能活到今日的,皆已飞黄腾达。
仆射公孙贺做了卫尉,右监仓素做了殿内中郎将,两人皆是他的老长官,这倒罢了。左右中郎将却是赵立和李松,这可是昔日他出手调教过的后辈啊,没料到竟也后来居上了。
时也,运也,命也!
唐涛倒不至因此心怀怨怼,只是颇为感慨罢了。
好在陛下筹谋多年,终是要对南越动手了,这等隐藏身份的憋屈日子算是熬到头了。
去年岁末,陛下再度派来百余熟识水性的羽林卫由他统领,扮作海匪在这座岛屿的东面立寨。
半年多来,他们足足收编了周边海域的近千海匪。入秋后,收到陛下的鹞鹰传信,他便领着海匪们不断侵扰郁水的出海口,使得附近的南越渔民再不敢出海捕鱼。
今日,望眼欲穿的唐涛终是见得战舰靠岸,迎来了雄壮威武的大汉水师。
战舰下锚后,纷纷放下缆梯和轻舟,又有不少海匪的舟楫前来接应,使得大汉水师将士们得以迅速登岸。
自打从琅琊水师的海陆码头登船后,为了隐匿行踪,这千艘战舰就再未靠岸,在海上航行足有月余,即便曾在东鳀岛短暂停船,补充淡水,但将士们还是没能下船登岸。
大将军郅都晓得若不让将士们登岸休养数日,到底番禺城外怕是没甚么战力的,好在陛下早有预料,已命羽林卫扮做海匪,占据了这座岛屿的东部,让战舰得已暂时停靠。
郅都及诸将刚登岸,唐涛便是迎上前去,挺身行大汉军礼,朗声道:“羽林唐涛见过大将军!”
郅都打量他片刻,向来冷峻的面庞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吾还记得你等一众羽林卫昔年在雁门城楼所言,现今果已是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唐涛惊喜交加道:“大将军还记得末将?”
郅都颌首笑言道:“昔年羽林卫助吾于雁门抵御匈奴时,不过区区百余人,你亦在其中,距今不过未满八载,吾又非耳目昏聩的老朽之人,岂会不记得?”
唐涛闻言,只觉胸中涌起几分酸涩,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反倒不知该说些甚么。
便在此时,郅都身后站出一人,挥拳狠狠捣在唐涛胸前,朗声道:“多年未见,怎的还是这副闲散模样,莫非是海匪做得太过欢喜?”
“易言……”
唐涛倒退两步,抬眸看去,眼中的讶异瞬间化为惊喜。
两人从进入羽林卫便是搭档,彼此扶持着历经大战,是换命的交情。后因易言心思细腻,擅长谋略,比个性洒脱的唐涛更适合领军,在羽林扩编时被拔擢为军候,操练新兵,两人这才分处不同部曲。
五年前,唐涛被遣来南越做细作后,更与易言彻底断了音讯。
旧日袍泽重逢,自是激动不已,唐涛亦是迈步上前,朝易言胸口重重捣了拳。
郅都见状,不由失笑道:“待得把将士们安顿好,你二人再叙旧不迟。”
唐涛忙是应诺,领着郅都及水师诸将入寨,并吩咐麾下羽林卫和海匪们好生安置和犒劳陆续登岸的大汉将士们。
海匪们皆是震惊不已,他们虽已知晓自家大头目是汉军细作,亦知近日会在此接应汉军水师,却万没料到会是这般大的场面。
千艘巨舰,近十万兵将,这特么是要灭了南越国啊?
怪不得大头目近来让他们不断去劫掠乃至花重金置办不少酒肉吃食,还广置营帐,原来是为这大军预备的。
他们本道水寨里存着的酒肉足够吃年余的,现下看来,不出数日,便会消耗殆尽。
惊愕之余,他们心里亦不免欣喜万分,大头目竟能与汉军将帅谈笑风声,来头必然极大,绝非寻常细作可比。他们跟着大当家混,又接应了汉军水师,那日后若论功行赏,指不定能洗白了海匪的出身,混个一官半职的。
这年月,若是有门路,有活路,谁愿做朝不保夕的盗匪啊?
汉军水师此番虽是奇袭,但因从郁水入海口到番禺城尚有二百里水道,想要完全隐匿行踪是不可能的。
依刘彻的谋划,无非是打个时间差,让南越各地军伍来不及增援番禺罢了。
郅都亦领会了陛下的意图,决定先让将士们在岛上稍歇三日,养精蓄锐后再沿郁水北上。
现下南越的多数兵力已尽数征调,前往五百余里外的龙川增援,待得他们知晓汉军奇袭番禺,再班师回援,一来一回,少说也得耗去半月有余。
即便汉军泄露了行踪,南越诸军也来不及回援了。
安置好水师将士后,唐涛便亟不可待的拽着易言,让他讲讲近年的境况。
易言倒是全无隐瞒,尽数娓娓道来。
唐涛被派来南越后不久,易言便随着羽林校尉公孙贺奉旨为匪,做了淝陵水寨的白虎坛主,剿灭了淮水沿岸乃至洪泽的诸多水匪寨子,又协助横海将军荀世清洗了豫章水师。
随公孙贺返京复命,戈船将军因渎职而被查办,横海将军荀世又改为执掌豫章水师,陛下因汉中水师无人执掌,便是将易言破格拔擢为新任的戈船将军,主掌风帆战列舰队。
去岁陛下之所以让世家大族雇佣战列舰,从辽东郡的海陆码头往返接运捕奴队至朝鲜南部,除却要以此重创朝鲜,更是要掩人耳目,为南下奇袭南越国都番禺城预做准备。
唐涛听得艳羡不已,非是羡慕易言官居高位,而是羡慕他能指挥那千艘巨舰,横行海疆。
他早年可没少见识高爆弩箭的威力,更在西北边塞亲手扳过机括,炸得城外的匈奴蛮子哭爹喊娘的。
那些甚么战列舰上尽皆搭载着高爆弩箭和燃烧弹,若是尽数抛射而出,那场面得多带劲啊?
“待此番功成,我回京向陛下复命后,也不要甚么封赏了,日后就跟着你这戈船将军横行海上吧?”
唐涛做了半年多的海匪头目,个性又本是洒脱不羁,对大海有种难以言喻的不舍之情,还真不想回到以骑兵为主的羽林卫了。
易言举樽笑道:“若真能如此,我自是乐意再与你并肩作战!”
第三百四十四章 河滩登岸()
汉六十六年,九九重阳与霜降撞日,关中之地已显初霜,天气渐寒,岭南之地却仍骄阳似火,热得紧。
番禺周遭每逢秋冬多刮偏北风,好在风力不强,郅都命千艘战列舰降下风帆,划桨橹行进,入得郁水出海口,在数十艘海匪轻舟的引领下,溯流而上。
既逆流,又逆风,偌大的战列舰航速极慢,每个时辰约莫也就能行进二十里。前方虽有海匪轻舟开路,但难免还是会遇着南越的渔船乃至战船,从郁水出海口到番禺城的二百里水道再快也要耗费一日光景。
郅都倒也不急,番禺城中的南越君臣即便提早大半日得到消息,也断不会弃城出逃。
据细作打探到的消息,城中尚有五万守军,换做郅都是南越王,在不晓得大汉战列舰威力的情况下,必是速速遣人出城往各地征调大军来援,同时据城死守。
番禺城是南越国都,赵佗经营六十余载,端是城坚池深,仓廪存粮充裕,军民共计十余万人,南越君臣绝不信千艘楼船搭载来的汉军能轻易攻陷番禺。
只要拖得十天半月,各路大军来援,这支孤军深入的汉军就得全数被推进海里喂鱼。
二百里水道,行进的难度比郅都想象中的还要困难几分,南越舟师虽缺少大型海船,但突冒和小翼楼船却是不少,纷纷顺流而下,拦截大汉水师。
为免过早暴露威力巨大的高爆弩箭,郅都着人以旗号传令各舰,只能动用寻常弩箭或抛掷燃烧弹。
好在水道宽阔,水深亦是足够,不用太过担心敌方沉船阻塞水道,或是战列舰触礁搁浅。
海匪们早已摇着轻舟,躲入战舰群中,灵巧的穿梭其中,只闻得战舰上传来阵阵绷弦骤弛声,随即便见无数火球从各舰的舰首抛射而出,遮天蔽日的砸向前方水面上的诸多南越战船。
嘭嘭嘭~~
砸到战船上的火球纷纷爆裂,大片带着幽蓝色火焰的液滴四处飞溅,并迅速蔓延开来。
站在甲板上的南越舟兵几乎尽数化作人形火炬,再熊熊烈焰中凄厉的哀嚎着,反应快的忙是跳船,跃入水中,更多的则是躺在甲板上不断翻滚,却怎的都压不熄身上的烈焰。
燃着熊熊烈焰的南越不断沉没,引发的漩涡逐渐平复后,只余水面上的浓重烟雾,久久不散。
侥幸逃脱的南越舟兵浮在水上,尚未来得及庆幸,便是满脸惊骇的要往岸边游,只因大汉的战舰群压根没有减速,依旧不断行进,完全不管这些南越舟兵的死活。
海匪们忙是全力摇桨行舟,继续到前头为大汉水师的战舰群开路,尽可能的清出水道。
他们此时无比振奋,大头目发了话,日后他应可入大汉水师为将官,手底下的兄弟若此番立了功,不但重重有赏,将来更能册入军籍,继续跟着他吃香喝辣。
想到自个日后也能乘着这等坚船利舰横行海上,海匪们皆是热血沸腾,好在碰上大头目,否则待大汉攻下南越国,将来用这等巨舰出来剿匪,他们还有甚么活路,没瞧见那些南越舟兵多惨么?
大汉水师接连全歼几波前来拦截的南越战船群后,南越舟师彻底怂了,没敢再螳臂当车,想阻塞河道亦是来不及的,只得不断后撤,回防番禺城北的数处水路码头。
翌日午后,经过十余个时辰的行进,大汉水师终是抵达番禺城外,却未驶入城北的水道,那水道过于狭窄,不利战列舰行进。
番禺城周十里,为东西二里,南北三里的长方形。
大汉的风帆战列舰多由大翼楼船改造而成,长愈十二丈,一字排开,以侧弦面对番禺东面城墙,算上各战舰间的船舰,每排顶多就只能安置下五十艘战舰。
番禺城东的水道虽是宽阔,也挤不下足足二十排战列舰,且高爆弩箭的射程有限,唯有前两排战列舰才能勉强将弩箭抛射到番禺城墙脚下。
好在大汉诸将在出发前已预料到这般情形,不少战列舰皆在更下游之处便已陆续停船下锚,放下轻舟,载着将士们在各处河滩登岸。
郅都另遣五十艘战舰停在上游的水道拐角处,将南越舟师战船尽皆堵在城北水道,免得下舰登岸的大汉将士受其干扰。
番禺城的东城楼上,南越王太孙赵胡见得汉军战舰众多,远眺下游不断载着汉兵登岸的轻舟,端是心焦不已。
他眉宇紧皱道:“汉军兵力比先前料想的多,怕是远超五万之数啊。”
现下虽无法知晓汉军的确切数量,但瞧这阵势,定是比番禺城内的守军要多出不少。
南越国相出言道:“太孙无需多虑,汉军的千艘大翼楼船,顶多能载十万兵将,我等只需守城待援,汉军必将无功而返。”
赵胡不悦道:“汉国欺人太甚,竟行此等下作诡计,进犯我南越国都,若此番让这些汉兵全身而退,我南越颜面何存?”
国相为难道:“汉国水师战船众多,远非我南越舟师可敌,即便日后援军赶至,汉兵亦可登船离去,逃之夭夭,为之奈何?”
赵胡扬眉,颇是自得道:“吾熟读汉人兵书,知若敌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
“半渡而击?”
国相瞪大双眼,忙是急声劝阻道:“如今番禺城中仅余五万守军,太孙万不可行险,派兵出城与汉兵交战啊!”
赵胡鄙夷的瞟了瞟他,颓自道:“汉军需由轻舟运载登岸,想要尽数上岸少说也需半日光景,且登岸的汉兵皆分布在各处河岸,首尾不接,行列混乱,正是我军发动攻击的绝佳时机。若此时不出城击之,待汉兵站稳脚跟,便是错失良机。”
国相无可辩驳,毕竟赵胡说得在理,但他觉着此举太过冒险,只得道:“不若先向大王禀报,再做定夺?”
“祖父病体未愈,此等小事何须再烦劳他老人家操心?”
赵胡分外恼怒的呵斥道,只觉国相这老家伙太不识相,事事皆拿祖父压他,着实烦人。
若非他向来支持由赵胡这王太孙继承王位,怕是早被赵胡暗中收拾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国相无需再多言。”
赵胡抬手阻止了意欲再劝的国相,对身后的心腹将领吩咐道:“岱端,汉兵皆为步卒,你带着五千骑兵出城,斩杀已然登岸的汉兵,切忌不得恋战,一个时辰内必得回城。得胜回城后,重重有赏!”
“末将遵命!”
岱端面色大喜,忙是领命而去。
国相眼见事已至此,也只得无言叹息,好在王太孙没有太过轻敌,非但将城中的五千骑兵尽皆派出,更让岱端不得恋战。
“或许是老夫太过谨慎,其实太孙此计确是可行的。”
国相不断自我安慰道,却仍免不得心悸连连,眼皮更是跳个不停。
大汉将士早在琅琊水师演练过数月的登岸作战,见得南越骑兵出城,来势汹汹的朝河滩疾驰而来,他们却是不慌不忙,手执刀戟汇聚集结,缓缓布好阵势。
岱端骑在战马上,见得汉兵为数不多,又散处各处,阵势颇为单薄,自是大喜过望,呼喝着麾下骑兵,再提几分马速,向河滩冲杀而去。
眼见南越骑兵即将进入抛机的射程,沿岸的诸多大汉战舰早已准备妥当,预先向其冲锋的前方抛射出无数的燃烧弹。
嘭嘭嘭~~
燃烧弹砸落地面,被砸着的南越骑兵虽是不多,但猛然腾起的熊熊烈焰却是把战马吓得不轻。尤是被飞溅的火苗燎着的战马,压根不管背上骑兵如何拉扯缰绳,尽皆扬蹄绕道,疯狂的避开火焰腾起之处。
五千骑兵本是全力奔驰,且从城外大道到郁水河滩皆是下坡,前头的兵马猝然减速乃至返身逃窜,后方的兵马自是反应不及,不少将士皆撞得人仰马翻,跌落在地,骨断筋折倒还罢了,最惨的是被无数马蹄踏得肠穿肚烂,化作一滩烂肉。
“撤,快撤回城中!”
岱端见得这般惨状,已知事不可为,边是庆幸自个没得意忘形的领军冲锋在前,边是喝令麾下将士撤退。
他晓得回城后会被王太孙责罚,但却不敢不回,近来赵胡愈发暴戾,且疑心甚重,对岱端这等自幼追随他的心腹都多有防备,遣人监控其亲眷。
岱端若是逃了,全家上下数十口怕都得人头落地。
“好在伤亡不多,现下又值汉兵围城,正是用人之际,王太孙应会开恩,留我性命好日后将功赎罪吧?”
岱端如是想。
事实证明,他着实错看了赵胡。
病榻上的南越王赵佗闻之此事,险些没活活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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