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体虚弱,但仍执意亲自喂养孩子,当小小的婴儿依偎在她怀中大口大口吸吮乳汁时,她觉得她的生命正注入他的生命,无比满足无比安心。
为了有充沛的奶水,她毫不抱怨地喝下各种味道恐怖的汤汁药物,只要对她说这是对孩子好的,利于奶水的,她眼都不眨地大口吃下。
老祖宗也亲自为小婴儿精心挑选了两个身体健康的乳母,多多派拨了经验丰富的嬷嬷,玉安姑姑一天里的多数时候都守在这对母子身边,太医也在外边轮流值班,即使没事也要每天给早产的小婴儿检查珍视。
快要满月的时候,在乳母和母亲的精心喂养照顾下,小婴儿褪去黄疸,皱皱的皮肤变得白嫩水灵,小脸蛋也圆起来,细胳膊细腿也慢慢变成小莲藕般丰盈。当太医欣喜地告诉美璃,小宝宝顺利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期,美璃激动得痛哭失声。
因为怕孩子有事,她付出了全部努力,躺在她怀中的小小身躯竟给了她力量熬过了失去承毅哥和永赫的悲痛。脆弱娇嫩的孩子好像始终在依靠着她,只有她知道,她是多么依赖这个孩子!躺在小锦被里,与刚刚生出来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的小宝贝……已经是她生命的全部!
从看到他的那一刻开始……只要她能,她愿意用她全部的全部交换他的生命、他的幸福。
靖轩的归来毫无预兆,甚至连门口都没响起通禀的声音,帘子一掀,人就进来了。
美璃正抱着刚刚睡着的孩子轻拍,他站在外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瞬间,她只是茫然回望。
三两个嬷嬷还在屋里伺候,殷勤地向庆王爷道喜,唠叨地嘱咐他在炉边熏去寒气后才能接近还在坐月子的美璃,才能抱还没满月的孩子。
“你们都下去!”靖轩的冷漠一下子抹去嬷嬷们的笑容,她们狐疑地互相看了看,侧福晋给他生的是大胖小子啊,虽然早产,但孩子硬朗结实,足月的孩子也不见得这么健康可爱……怎么会这副表情?!
“下去!”他加重的口气,屋里所有的人都脸色一白夺路而逃。
美璃也吓坏了,像个护卫幼崽的母兽般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对他露出戒备而凌厉的眼神,只要他敢伤害孩子,她就要和他拼命!
靖轩被这眼光重重刺伤。他回来了,从战场从死亡边缘回来了,她看见他居然用了这样的表情和眼神!
他不想再看她,眼神冰冷地下滑到她怀中的孩子……在艰苦的阵前,在满耳的厮杀哀号声中,在寒冷的日日夜夜里,他始终抱有一线希望——孩子是他的。
天大的疑心,他也不愿命令她打掉这个孩子,狠话虽然说过,但他真的怕,万一这个孩子是他和美璃共同孕育的,他残忍的决定将把她和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宁愿一赌……虽然还是输了。
“不用防我。”他的口气冷峭至极,嘴角上挑出的弧度也是冷酷残暴的,“永赫死了,就当是我对他的补偿吧,我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美璃浑身发抖,她一直不敢去想他看见这个孩子时的场面,他会说出多伤人的话,真到了此刻,他还是一句话就把她的心分解凌迟。
他……果然不认这个孩子!
“对!你欠了永赫的!”她失控地哭吼出来,她不要解释!她解释他就能信吗?从她没有落红的那天开始,怀疑就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别说孩子早产了,就是足月足日,他照样还是会疑心一辈子!“你欠了他!”她颤抖得厉害,孩子都不安地动了动,“你害死了他!”他怎么伤害她,她认了,可她为永赫不平,为永赫痛恨他!为永赫的父母痛恨他!
靖轩的脸白了白,她揭开了他心里的疤,比别人更残忍,更血淋淋!
他……也没想到永赫会死在蒙古。
当他看到承毅和永赫的尸体,他的痛苦和内疚比任何人更深重。他甚至……恐惧了。
永赫死了,美璃……会深深恨他一辈子!
可真的看见她怨恨的眼神,听着她凄厉地喝问——他还是受不了!
她是恨他,可她想到了没有,他也失去了最好的兄弟,他也背负了一生无法偿还的心结!
他不求她能柔声安慰,至少她别在他从千里之外,从尸山血海刚刚回来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她!他,想她!
寒冷难耐时,他想她,受伤疼痛时,他想她,颠沛行军、浴血厮杀、埋伏突袭……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总告诉自己不能死,她在家里等他,她一个人柔柔弱弱孤苦无依,她因为他屈于素莹身份之下,他死了,她怎么办?
他想给她写信的时候很多,真能动笔却很艰难。第一封,第二封……她不回信!他生气,他厌恨,但他还是怕她惦念!她终于给了他寥寥四字的家书,他高兴得跳上战马绕着营地狂奔了一圈,他甚至自鄙这样的兴奋!他是高高在上的庆王爷,却因为这一句“一切安好”欢喜得如同收到第一封情书的毛头小子!
他早就得知她怀孕的事,自己都不承认在默默等她报喜的书信……他等到的只有素莹的。
天气转凉,他等到的是素莹捎来的厚衣;入了寒冬,他等到的是素莹细心缝制的被褥;受伤了,素莹千里迢迢捎来补品伤药,他都怀疑美璃知不知道他受伤了,她的心……再不甘心,他也渐渐承认,她的心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正如他爱的并不是当年那个懵懂莽撞的她,她爱的也不是一再对她无情的他了。
即使这样……他仍不死心!
永赫的死,她看他的眼神,她护卫孩子的神态……让他终于明白,他制造了一个错误,伤害了所有人的错误。
他转身而去的冷漠,他深冥幽黑却没再看孩子和她一眼的眸子……让她的心如被冬日寒风吹散的齑粉,什么都没留下!
她知道她的怨恨很无妄,虽然她知道她没解释误会反而任其加深很不理智,但她仍不能原谅他竟然不肯抱一抱她的孩子!
他再不承认,这也是他的孩子!
她爱如世间最珍贵宝物的孩子被他这样冷落,她气得疯了!
当空洞洞的绝望和无助再次袭向她,她只能抱紧孩子,把脸贴在努力呼吸的小婴儿的身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命运给她出的题目越来越难,她才十八岁,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泪水滴落在孩子的锦被上……她现在除了爱孩子,完全无措了!
承毅哥、永赫、靖轩、永赫的父母、她自己……她都惶然无法!
第38章吊唁
马车在寒风里缓慢前行,路上的积雪已被扫到两侧,被风吹散的车轮轧上去吱吱嘎嘎地响。
车上的月墨担忧地掩紧车帘,生怕吹进来的冷风扑到美璃身上。刚坐完月子,真不该在这么冷的天气出门。
美璃冰冷的手心里却是湿湿热热的汗珠,她……很怕!
因为要迎接凯旋的将士,承德城里比平时要热闹繁忙,时不时还会响起鞭炮的声音,很多人不顾寒冷在城中各处张灯结彩。
马车拐入通往图哈将军别业的小路时,却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天地。没有红灯彩幔,满眼都是凄冷飘拂的白幡。永赫已经被追封为一等镇国将军,而且皇上特意下旨要风光大葬,祭奠仪制破格提高。
美璃在大门外下车时,被满眼的黑白颜色激得轻跳了跳,心好像冻结后被摔碎的冰块,僵硬而麻木。
永赫的尸体刚刚被运回来,装入巨大棺椁,平静地放置在灵堂的上首,应如福晋哭晕过数次,当美璃进来时,已经看见她表情镇静地坐在棺前烧纸钱。
美璃以为她会瞬间扑过来对她连骂带打,母亲失去孩子的心情她现在已经能体会深切,在那些时刻担心孩子会离她而去的日子,那恐惧和痛楚已经深入她的骨血。应如福晋对她做出任何举动她都能理解……甚至,她希望应如福晋能厌恨无比地骂她打她,虽然她也明白,她对永赫的亏欠一顿打骂连补偿都谈不上!
可是应如福晋只是用失神地眼睛看了看她,什么都没说。
在棺前跪下,悲凄叩头时,美璃泪流满面,她的罪恶感此刻强烈到让她绝望!她在永赫面前是个罪无可恕的人!
如果不是她,他可以娶一个让他父母满意疼爱的媳妇,如果不是她,这和睦的一家人已经赴闽浙上任,他……可以带着心爱的妻子徜徉于江南的美景,平安和乐地过上一生一世。
都是她!
他的父母惨遭丧子之痛,他,饮恨亡故在寒冷的蒙古!
不应该!那么年少俊美的他不应该躺在这漆黑冰冷的棺材里!他才刚满二十岁,他的人生刚刚要绽放出绚丽的色彩!就是因为她……剩给这原本幸福的一家人的,只有哀痛,只有死亡!
她跪伏在冰冷的砖地上,没有起身的力量。
永赫,他就这么离去,他要她这辈子怎么面对自己心里的那份愧疚?!
“你起来。”应如福晋的声音平静得近乎空洞,在只有她俩的灵堂上甚至带了轻微的回音。
美璃几乎是趴倒在地上哭泣,她也知道这个样子很丑陋,但她没有办法,她现在仅剩这样的力气。她太痛,太绝望,她除了在他灵前这样哭泣,这样认罪……没有其他办法。
“我恨过你。”应如福晋看着火盆里化为灰烬的纸钱,语调平淡,“可我也为永赫在阵前立下战功欣喜若狂,为他成为将军得意非凡,我也为他此去功成名就暗暗庆幸。如果永赫没死,我现在……我现在……”她说不下去,竟然苦涩地笑了,“所以,我不恨你了。生死荣辱都是天意,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永赫已经去了,任何人任何事对我都没有意义。”
美璃默默地听着,惊讶于应如福晋对死亡的豁达,直到她说出最后一句……最爱的儿子已经死去,她连恨她都不屑。
她更绝望地感受到这伤彻肺腑的哀痛,她就是在永赫灵前谢罪自尽,对他的父母也毫无意义!她的过错无法弥补,除非永赫活过来,不然她的悲痛,她的歉意,她的绝望都毫无意义。
“你……”应如福晋停住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垂死挣扎的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个孩子,是永赫的吗?”
跪趴在地上的美璃浑身抽搐般地一抖,她知道不光靖轩怀疑,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现在,连永赫的母亲都来向她求证!
她没说话,不是因为这份屈辱的难堪,是不忍心说出实情。
见她不语,应如福晋苦苦地一笑,最后的希望也湮灭了。“其实我知道,但我还是不死心!我多希望这个孩子是永赫的……”泪水在淡淡的笑容里淌下,“哪怕有一丝怀疑,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他会不顾一切地跑回来找你……或许,他就不会死了。”
美璃的脸被泪水冰得发疼,如果真能像应如福晋说的那样,她宁愿背负任何罪恶,她宁愿这孩子是永赫的!
可是……
她全盘败落!命运让她输得一无所有!永赫死了,靖轩不肯承认这个孩子。应如福晋的询问,让她越来越毛骨悚然,她似乎预感到鄙视和流言将会陪伴她的孩子一辈子!
门外的下人通禀得非常仓促,大概是客人进来得太快,“庆……庆王爷吉祥……”的请安声还没落,高瘦挺拔的身影已经走进大堂。
应如福晋的眼中漾起复杂的神色,她怎能不恨他?!
美璃听见他来依旧无动于衷地跪伏着,他不过是气恼她来祭拜永赫,打她骂她,或是大闹灵堂,她都不想去管他。他还要怎么伤她,随便。
靖轩的披风在门口脱去,此时只穿了单薄的黑锦丧服,从蒙古阵前回来他瘦了,原本白皙的皮肤变成古铜色,他站在美璃身边不言不语地看着永赫的棺椁,没有表情的俊美面容在黑白交错的黯淡灵堂里显得格外刚毅。
美璃觉得耳边扑过一阵冷冽的风,他精致的衣料被冻得有些发硬,屈下身体时发出非常清晰的窸窣响声。他跪下了!在永赫灵前跪下了?!
她太过惊讶,不自觉地从袱垫上侧跌下来不得不双手撑地,冷得冻手的石砖让她的胳膊更加麻木。
他什么都没说,眼眸深幽显得格外黑澈,三个叩头完毕,他没起身,转向已经目瞪口呆的应如福晋,再次以头点地。
美璃的太阳穴都涨得要爆开,眼泪刷刷滚落,很短很短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他和她一样内疚一样负罪深重。他……一定也没想到永赫会在战争中殉国。
他叩完头,利落决绝地起身,轻易地一下就把瘫在地上的她提了起来。
她脚步踉跄地被他拖到灵堂外,他顿住身形,松开了她的胳膊,没了他支撑拖拽的力量,她晃了晃险些跌倒。
白白的积雪映着日光十分刺眼,更衬得他一身黑服异常凝重。
他没看她,“回去!”他简短地命令。
她无力作出反应。
他僵直地站在寒风中,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半回身拉住她冻僵的手,放缓脚步向外走。
他还能怎么办呢?
知道她来,他无法不赶来,如果可以,他一辈子也不想再次面对永赫的尸体。无法,无法!正如现在……他不忍恨她,不忍怪她,无法顾及尊严和骄傲,他还是要带她回去。
“承毅的墓地……”他说话声很轻,因为顺风的关系她听得很清楚,“就选在承德郊外,梓晴的尸骨也从京城运来了。”
她已经冻麻的手臂颤了颤。
“天气暖些,我带你去看他们。”
他对她竟然生出同病相怜的情感,她在因为失去而疼痛,他也是!往昔……她和他,承毅梓晴那些愉快的不愉快的少年岁月,原本以为已经淡忘,现在却明晰得如同昨日。
她的眼睛刺痛,生前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死后终于可以相依永眠,或许,他们的爱情是用死亡来延续的。她和靖轩呢?
是的,她也想起了往日……想起她虽然挫败痛苦仍满心甜蜜地追赶他身影的岁月。
胸口一闷,憋在心里的种种情绪瞬间翻涌,她一呕,一口鲜血吐在雪地上那么红艳。
“美璃!”他大惊,托住她软下去的身体。
回宫的马车因为速度快而分外颠簸,美璃虚软地被他抱在怀中,她绝望得甚至自弃,她的人生,她的身体……她经历过的苦难、将要经历的苦难,终于压垮了她,她突然想就这样自私地甩手而去!
她拒绝去想那个锦被里的宝宝,她累了,累得连骨头都酥成渣沫,她实在无力支持下去。
“美璃……你不能死……不要死……”他在她耳边低低呼唤,如同自语,他吓坏了,真的吓坏了。他无数次想让她死了算了,可当她真的万念俱灰想要撒手离去的时候,他才知道……他不能让她走!
永赫走了,他甚至连要挟她的资本都没有了!
只要她不放弃,她心里想的是谁,她的冷漠,她的怨恨……他都认了,他都忍受!
那口血,从她苍白身体里喷涌而出的那口血,都溅入了他的心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在扎在他心里那么深的地方。她死了,他也不会再是高傲冷漠的庆王爷。
“你死了,那个孩子……我要亲手送他下去陪你。”
他阴冷地发狠,只有他自己知道出尽底牌是多么无助和可悲……只要她别放手,无论她因为什么不放手……都好!
第39章省悟
月蔷端着小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进里间,因为手轻微发抖,碗里的药撒出来几滴。刚靠近床边还没来得及说话,靖轩便沉着脸端起药碗。
“烫!”月蔷下意识惊呼,忘了规矩,在主子面前大呼小叫。
靖轩却似乎毫无感觉地拿着那碗,看着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美璃,低声命令:“喝药!”
月蔷发急,天气寒冷,刚熬好的药就被端了来,慌乱中她几乎是从靖轩手中抢下药碗,飞快地甩在床边的小几上,药泼出小半。仅仅是那么短暂的触碰,已经让她手指灼痛,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