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我就是唱吐血,也要让您赢了这场戏!”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郑浩华拍拍白长起的肩头,郑重地说:“全靠你了!”
台下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郑浩华从幕布的缝隙中望去,只见左老板大模大样地走进来,身后跟着4个黑衣打手,观众自觉让开一条道,左老板一直走到前排正中间八仙桌旁坐下了。
“我去陪陪!”郑浩华说完向台下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李秋云:“把酒备好!”
白长起的腿软了,在刹那间竟然一动不能动。他知道左老板不是来看戏的,是来监刑的,他要再不动手,他和彩云都会遭殃。一想到彩云将被毁容,好像兜头掉下一个厉鬼,让他刷地起了一身冷汗。他转头寻找彩云,却见彩云和已经卸妆的郑世昌站在一起,浓情蜜意地说着什么。他别无选择了,走向化妆桌,自己的那把小茶壶就摆在那里,他掀开壶盖,茶壶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墓穴。
黄易廷正坐在台下的八仙桌旁,陪刘师爷喝茶看戏,黄昌来匆匆跑过来说:“爸,我去那边数过了,景宏那边的人比咱们多50个。”
“黄班主,你儿子能数数了,孺子可教啊。”刘师爷说。
“刘师爷如果不嫌弃,我就让犬子投到你名下,请你这个前清举人栽培如何?”
“好说,好说!”刘师爷嘴上说着,心里却直抽筋,他要是收了个傻学生,那可真让他最后一点的斯文全扫地了。
“爸,别再说了,鸡再叫两遍,我媳妇就没了!”
“你媳妇跑不了,去后台把那坛老酒拿来,我要喝庆功酒!”
“爸,你傻了吧?你要给人家喝庆功酒?”
“少罗嗦,快去拿!”
黄昌来瞪了父亲一眼,气哼哼地走了。他没去拿酒,而是跑到挂着鸡笼子的树下,双手合十,扬着头对着树上的鸡笼子祈祷:“大公鸡,你别再叫了,再叫就把我爸叫成傻子了,我要娶小菊,你千万别再叫了。”
大公鸡不领情,引颈高鸣。黄昌来一怒之下,爬上树,将鸡笼子摘下来,掼在地上。鸡笼子的门被摔开了,大公鸡从笼子里迈着方步走了出来。黄昌来从树上下来,张开双臂去抓鸡,大公鸡晃晃脑袋,像是在说:“小子,有本事你就来吧!”然后振翅高飞,飞上了树梢,接着引颈高鸣。
白长起将哑药倒进茶壶,端起来,眼睛里涌出泪珠,心里哽咽道:“师傅,长起对不住您了!彩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他一扬脖子把一壶水全灌进嘴里,喝得淋淋漓漓。
高小菊跑过来叫他:“长起师兄,快!该你上场了!”
白长起一激灵,提枪走向台口。和他配戏的彩云已做好准备。两人演的是《梁红玉》。鼓点敲起,白长起踩点上台,一个亮相,台下顿时掀起一片叫好声。
坐在台下陪左老板的郑世昌满意地点点头。左老板赞赏道:“不错,不愧是小周瑜,郑班主把宝押在他身上算是押对了。”
“郑某别无所求,只希望左老板一碗水端平。”
“那是,中人嘛,必须要一碗水端平。”左老板把目光转向台上,忽然问道:“郑班主,他怎么不开口唱啊?”
郑浩华已觉出问题,琴师的过门开始奏第二遍了,白长起还在不停地做动作。观众中有人骚动起来:“唱啊!”“不会就下去!”郑浩华猛地站起来:“左老板稍坐,我去看看就来!”说罢就走。
左老板对坐在身边的打手示意一下,有两个打手猫着腰到场子后面去了。片刻之后,就听见有人喊:“景宏演砸喽,去泰和看吧!”“快走啊,泰和正在演《铁公鸡》,有大姑娘脱衣服!”有不少观众站起来向场子外走去。
郑浩华急急忙忙来到后台,吩咐郑世昌:“快,准备救场!彩云,上台!”
“师傅,还不到我上台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快上!”
彩云上台。郑世昌连忙去穿戏服。彩云上台后,几个动作来到白长起面前,她突然发现白长起不知为何满眼含泪,她顾不得许多了,低声催促道:“快张口!快!”
白长起对着彩云开口唱道:“我对你情深义重,我对你忠心耿耿,不得已卖国求荣,望元帅……”突然他的嗓子变沙哑了:“体察我的苦衷……”
女子戏班 第二章1(2)
站在台侧的郑浩华像遭了一闷棍,险些栽倒,高小菊连忙扶住他。李秋云已叫出声来:“长起这是怎么了?”
台下观众哄笑起来并开始起哄,往台上扔东西。左老板稳如泰山,端起茶碗,用碗盖拂开漂在水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漱漱嘴,将水吐到地上。
郑浩华跑上台,双手抱拳,对纷纷离去的观众招呼道:“各位乡邻,各位父老,我们的艺人偶然出了点毛病,实在对不起大家!我们马上更换演员,请大家不要走,不要走啊!”
观众还是不停的往外走。
郑世昌马马虎虎地穿好了行头,对瘸腿罗说:“罗叔!快起傢伙!”
瘸腿罗使劲敲了一下锣,文武场一齐演奏。郑世昌冲上戏台对傻站在那里的彩云说:“接着来!”他开口唱道:“我对你情深义重,我对你忠心耿耿,不得已卖国求荣,望元帅体察我的苦衷……”
忽然鸡叫了。此时观众已走出一多半。左老板从八仙桌旁站了起来,对着观众喊道:“我宣布,景宏戏班和泰和戏班斗戏结束,现在开始清点人数!”说完,他就倒背着手走了,留下手下伸长脖子清点人数。
郑浩华跌坐在椅子上,将茶碗捏碎,茶碗的碎片刺破他的手掌,他竟然浑然不觉。直到左老板的手下来请他,他才勉强撑起身子,却迈不开步。他是迈不开步,眼前这一切已在瞬间成为历史,而他就是结束戏班历史的罪人。
李秋云突然坐在地上哭喊起来:“完了,这回是全完了呀!景宏戏班完了呀!高小菊上来要扶起李秋云,被她推开,她冲着郑浩华哭喊:“郑浩华!你这个死爹哭妈的犟种,我说不要跟人家斗戏你不听,这回你明白了吧?景宏班散了,场子归泰和了,还得赔人家1千块大洋。我是省吃减用,口攒肚挪地积蓄的一点过河钱,这回全让你给糟践了呀!天哪,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郑浩华怒吼一声:“够了!”大步下了舞台,朝外面走去。
李秋云被这一吼吓了一跳,她的叫声嘎然而止,接着吩咐郑世昌:“快跟着你爸,别让人家再欺负他了。”
“小菊,照顾好我娘。彩云,咱们走!”
“师兄,我跟你去吧!”白长起哑着嗓子说。
郑世昌一把揪住白长起的脖领:“你给我老实呆着,回来再找你算账!”
郑浩华来到侯爷府大街的大樟树下时,黄易廷、左老板和刘师爷已在此等候。郑浩华飘飘忽忽,摇摇晃晃,心如铅坠,头似斗大,不清楚他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白长起倒嗓,导致最后结局的大逆转,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他不能接受斗戏失败的事实,却又不得不接受。他是一棵宁折不弯的大树,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被拦腰折断,这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
黄易廷皮笑肉不笑地说:“刘师爷,戏斗完了,我跟郑班主就等您宣布输赢了!”
刘师爷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问左老板:“左老板,您先说?”
“二位,左某是中人,输赢的事情不管。我只说,景宏和泰和斗戏,斗得公平,斗得精彩,为本城留下一段佳话。左某谢谢二位!”左老板抱拳分别向郑浩华和黄易廷拱手。
“郑班主,黄班主,其实谁输谁赢,已经一目了然。”刘师爷拨拉着脑袋说。“按契约条款约定,三局两胜,本人宣布,泰和斗赢。郑班主,你有异议吗?”
“没有,我郑某人愿赌服输。”郑浩华艰难地说出他不想说出的话。
“郑班主痛快,让刘某好做人了!”刘师爷闪开身子,做出请的手势:“请郑班主移驾到泰和场子,当众宣布解散景宏戏班。”
郑浩华等人在前面走了,黄昌来提着空鸡笼子,凑到郑世昌旁边:“我们赢了,鸡飞了我们也赢了。小菊要成我媳妇了!”
郑世昌劈手夺过鸡笼子,抬头看到那只要命的大公鸡还站在树梢上,随手将笼子扔了过去。笼到鸡落,大公鸡生生被砸死在地上。
“世昌,师傅急你不能急,还是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彩云在一旁劝慰道。
郑世昌轻叹一口气,抬头望着东边的天空。厚厚的云层堆积在那里,只有一条细细的裂缝透出红光来。天亮了,却是个冷风萧瑟的阴天。
女子戏班 第二章2(1)
看热闹近乎是人的天性,当黄易廷得知白长起自残演砸之后,便上台宣布,斗戏结束,但还有一场精彩演出要奉献给观众,景宏戏班的班主郑浩华要亲自登台表演,请大家稍安勿躁。
郑浩华来到台上,台下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种人山人海的场面他没少见过,所不同的是,今天他是带着耻辱上台的,是他作为戏班班主的最后一场表演。他向观众抱拳三鞠躬,然后站直身子说道:“各位老少爷们,郑某跟黄班主约定斗戏,言明输者当众解散戏班。郑某自不量力,三局输掉两局。愿赌服输,景宏戏班从此解散。谢谢各位捧场!”说着,他突然跪下拼命磕头,额头上顿时崩出血来,他边磕边喊:“师傅,我对不起你!景宏毁在我手里了,我不是人啊!”
观众见状纷纷喊了起来:“郑班主,快起来吧。”“郑班主,你别再磕了!”“你都磕出血了!”“胜败乃兵家常识,别太在意啊!”
郑世昌从下面跃上舞台,将父亲搀起。郑浩华泪流满面地说:“世昌,我从你姥爷手里接过景宏戏班20年了,风雨漂泊,千辛万苦,就这么毁在我手里。完了,一切都完了!”
“爸,我们走吧!”郑世昌想拉父亲走,却突然被父亲推到一边。郑浩华再次跪到地上,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喊:“师傅,我对不起您啊!师傅,您惩罚我这个不肖的徒弟,不肖的女婿吧!”说着一头撞向地板,身子一歪,卧倒在地上。
天空突然劈下几道闪电,接着传来隆隆的雷声,一场少见的大雨浇散了看热闹的人群。郑世昌背起昏死过去的父亲,从面无表情的黄易廷跟前走过,向马家祠堂走去。彩云跟在旁边,边走边用手绢沾郑浩华额头上的血水。
郑浩华躺在床上,从昏迷中醒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高小菊等一班姑娘围在床边哭泣不止。姑娘们的哭声让本来就心烦的李秋云更是火上浇油:“别嚎丧了,都给我出去,出去!”
大家正要往外走,郑浩华突然开口问道:“长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喝哑药?”
“我……我没有啊!”白长起惊得魂儿差点飞出脑壳,连忙辩解道。
经郑浩华一问,再看白长起慌乱的表情,大家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郑世昌一把揪住白长起:“说,你是不是喝了哑药?”
“我真的没有,我确实喝了药,但不是哑药。我身子不舒服……”
“立倒嗓!”李秋云突然喊道。“20多年前背叛我父亲的二师兄,就是喝了立倒嗓,也变成了这个样子。”
“二师兄,你是不是喝了立倒嗓?说,快说啊!”罗瑞英急了,上去推搡着白长起。
“扶我起来。”郑浩华伸手给李秋云。李秋云和高小菊连忙将郑浩华扶起。郑浩华坐好后,把剑一样的目光投向白长起,似乎要把他一劈两半。
白长起撑不住了,腿一软,跪在地上,用沙哑的嗓音说:“师傅,师母,我对不起你们。我说,我全说!我是为了彩云才走到这一步的。”
“什么?”彩云大吃一惊。“跟我有什么关系?”
“长起,你敢胡说八道,我打死你!”郑世昌指着白长起的鼻子警告道。
“怎么回事,你给我从实招来!”郑浩华喝道。
“是!下面我说的句句是实话!”白长起跪直了身子,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起来:“我喜欢彩云,可我太穷,配不上她,就想碰碰运气,去左老板开的赌场去赌钱。想等赢了大钱,就向彩云求爱。不料非但没赢钱,反而欠了50块大洋的赌债。在斗戏前,左老板把我找去,说只要我在斗戏的时候,给彩云和世昌师兄下哑药,我欠他的账就一笔勾销,再给我1千块大洋作酬劳。开始我没答应,他要剁我的手指头,十块大洋一根,剁掉我五根手指头,我只好假意答应下来。可是我没给彩云和世昌师兄下药!”
“你就自己喝了?”郑浩华逼问。
“我也不想喝,可我要不喝,他们就要用镪水毁掉彩云的面容。”
“啊?”彩云尖叫一声。李秋云扫了她一眼。
“他们说得出做得出。想到彩云要被毁容,我只好自己喝了哑药!师父,我的确走投无路了!我宁肯毁掉自己,也不能让彩云惨遭不测!”
“你为什么不早说?喝了药你还上场?你哪儿是毁自己,你是成心毁戏班啊!”李秋云指着白长起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我们养了你15年,你却为了彩云把整个戏班毁掉了!”
“我不是人,我该死!”白长起抽自己的嘴巴。
郑世昌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他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他想不到白长起喝哑药的原因竟是为了彩云不被毁容。彩云比郑世昌的感觉更多了一层。她感到后怕,照白长起的说法,要是没有他的挺身而出,她现在也许已面目全非了。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上,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她的美貌,因为她艳若桃花,她才敢把一腔浓浓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救命恩人郑世昌。倘若桃花谢去,脸变核桃,即使她有活下去的勇气,也无法再爱世昌。
“你走吧,以后在外边不许你提起我的名字,我不再是你的师父,没有你这么个徒弟!” 郑浩华下了驱逐令。
“师父!” 白长起叫道。
女子戏班 第二章2(2)
“住嘴,我不是你师父!滚!滚出去!”郑浩华大声吼道。
白长起磕头:“我对不起师父师母,对不起大家,白长起向你们赔罪了!”说完他又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送他,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回过头来看着彩云说:“彩云,为了你,我不后悔!”
女子戏班 第二章3(1)
白长起走了,并没有消除彩云心里的后怕。她和郑世昌来到烟雨蒙蒙的江边,望着江中南来北往的船,忽然泪流满面。
“为什么?世昌,你说为什么总有麻烦找到我头上?”
“你走吧,离开这里,离开戏班。”
“可我离不开你!”
“戏词里不是有句话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等我料理好了戏班的事,把父母送回老家,我会去申城找你的。”
“不,我和你一起料理,等料理完了,我们再一起走!”
“彩云,我会保护你的,用我的命来保护你!”
“为了你,我也愿意去死!”
“我们干吗去死呢?我就不信,我郑世昌活不出个人样来!”
彩云靠在郑世昌的怀里,感到靠在一棵大树上,让她纷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在郑世昌和彩云决定留下来的时候,李秋云正在和郑浩华商量世昌和小菊的婚事。傻子黄昌来要娶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