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了吗!”那小校更大声地喝了一下子。
武家颂直皱眉,只好低叹一口气:“……是。回东海君的话。我本是共济会的人,潜伏在木南居里。前些日子得知李云心乘船要往东海来,于是也跟了来。”
“同行的还有我会的另一个女人,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可她行事不小心在李云心的面前露出破绽,被察觉了。为免她泄露更多的消息,我只能显出自己木南居东海国大掌柜的身份将她杀死……好歹在李云心那里蒙混过关。”
“而后李云心叫我回木南居报信。说我们想要的重要人物在他手里,想要讨回来,必须得叫我家主人亲自来见他。”武家颂说到这里顿了顿,“原本没参透他的深意。可这些天知道了些事才晓得,原来叫木南居主人见他、换人是假,找帮手是真。”
“他要在海上挑战龙王们的权威,自然需要强大的帮手。木南居主人修为深不可测,一旦出手,天下没几个人挡得下来。”
“如今又知道那红娘子竟然也在,叫我进一步确信自己的推断。东海君,李云心所图甚大,唯有与我会合作,才有可能挽狂澜于既倒呀!”
东海龙王瞧了瞧身边的小校,又瞧瞧武家颂:“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李云心叫你回去找木南居主人。可是你转脸儿就跑来了我这边——为什么?想要什么?”
武家颂皱眉道:“李云心乃我会宿敌——虽然不知道他具体要图谋什么,但凡是他要做的事,自然不能叫他得逞。何况如今牵涉到了木南居主人——”
东海君一抬手:“好了。我知道了。”
转脸对身边侍立的小校道:“这家伙,什么道理都说不出,就嚷着要救我的命——倒是黄冠子先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起承转合都说得明明白白……他还说先生是奸细呢。哈哈哈,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武家颂大声喝道:“君上!那人必是木南居奸细无疑——倘若再给我……”
但东海君已经第二次站起了身,冷眼看他:“半月之前,先生就已经对我说过——必有木南居细作跑来自称共济会使者。倘若我说了我这里已有一位,他必要混淆视听。更给我一个法子,叫我一试就可辨别真假。如今么,哼,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金!”
说了这话,忽然将手掌一番。把一团亮晶晶的东西抛给武家颂,喝道:“告诉我,这是什么?!”
武家颂下意识地接住、一瞧——
倒仿佛一团缠绕在一起的麻绳。可他一捏就知道,这并不是织物……而是铁质的。薄如纸,只有粗棉线般粗细。缠绕纠结在一处,变成一团这种铁丝所组成的球。
这玩意儿……看着并不出奇。可武家颂实在想不通是怎么造出来的——倘若是巧匠细心地将铁皮锤到如此厚度再切成丝……又怎么能切得如此均匀整齐、又为何缠绕一处弄成这个样子?
便是在他这略一犹豫的功夫,东海君已冷笑一声:“这东西叫做钢丝球——你可认得么?共济会使者出门办事,身上必带一件不起眼、却是世间工匠难以仿造的玩意儿,这个东西你既不知道,那么你的呢?”
武家颂一愣,忙道:“我……我此番出来急,且伪装木南居的——”
“哼。”东海君已又冷笑一声,转身出了门。
小校将武家颂的胳膊一把拧住:“走吧!下狱去!”
武家颂没法子挣扎。他武功虽高,却也只是武功罢了。小妖乃是有道行的妖魔,制住他易如反掌,岂容他挣脱。
半个时辰之后,东海君重现身在黄冠子所在的庭院中了。
此前这院落被他摧毁,可只过了这么短短的时间一切却又恢复如初。东海君对这一切并不惊讶,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到院中的时候黄冠子人不在。东海君便等了一会儿,没有进屋去看。
院中的竹屋里一览无余,没什么秘密。且以他东海之君的身份,是不会去做那种私下翻查的事的。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黄冠子才回来。手里拿着两三枝野花——花茎细长,翠叶茂盛。花朵却淡雅细小,点缀在枝头。不像是绿叶配花,倒仿佛花朵来衬绿叶。
另一只手里提了三尾鱼。每一尾不过巴掌大,细细长长、通体无鳞,头极小……好像生来就是给人吃的。
他这个人原本相貌丑陋猥琐。可如今从竹门里这样走进来,倒也有些淡泊出尘的意趣——东海君本是等得略有些不耐烦,听到脚步声转身正要说话,可瞧见他这样子愣了愣。
黄冠子也愣。随即看看手里的鱼,讪讪道:“这个……”
东海君在他提着的鱼上扫了一眼,挑挑眉:“哈。我还以为先生喜欢吃斋。原来也喜欢吃鱼——没什么大不了。陆上的妖魔就不吃山珍了么?人饿急了也吃人嘛。咱们这些海中妖族不食海物,又吃什么去。”
说到这里一笑:“还是细鳞子。哈,我从前……”
但到这儿自觉失言,便又笑笑将话题揭过:“先生随意吧。我来只是问你件事——正好一边瞧瞧你们陆上人怎么料理这个,一边问。”
黄冠子提着鱼和花走进来,微皱眉:“出了什么事?”
东海君倒在石凳上坐下了,笑:“不急、不急。先生先忙。”
黄冠子便看看他,又想了想:“好。”
庭院里有石桌和石凳,在西边还有用大块卵石垒起的火塘。三条鱼都已经剖开、洗净了,他便将鱼先隔在石上、将花搁在竹屋的窗台上。然后走到一旁的草丛边、用手在空中一划,划出一池水来。
在那池水中洗了洗手,从窗台上拿过一个竹筒。这竹筒下宽上窄、敞着口,倒像是个花瓶——也的确被用作花瓶。从那一池里舀了些水、重搁回窗台上,又将三枝花插进去了。
然后向东海君笑笑,一摆手。半空中的水哗啦啦地落下去。但地上的草丛接了,并没有四处飞溅。
再伸手在火塘上点了点、一拉。一丛蓬勃的无根火呼的一声升腾起来,与凡人生起的篝火没什么两样儿。
这庭院周遭遍植瘦竹。竹叶相较陆上的更加细长,且其上有淡绿色的斑点,仿佛是夜里斑驳月光落在上面。也不知是因着什么典故,被唤作“苏竹”。如今许多细枝儿都探过了篱笆,黄冠子又伸手一折,便折下几根苏竹枝。
用三根竹枝穿了三尾鱼,悬空架在火上烤。
做这些的时候一言不发,仿佛忘记了东海君在场。好像只是自己一时馋了,寻个野味、野趣罢了。
东海君也不催他,只静静地看。
院中个两人,一瓶花,一堆火,三尾鱼。好像淡泊的君子之交。
时间过去一刻钟。鱼皮微焦黄,淡淡的腥气变成了浓郁的香气。黄冠子伸手在鱼上划了划。便有细盐自空中簌簌地落下来,为这美味添了味。做完这个,才转脸看东海君:“君上,倒是有什么话要说?”
东海君“啊”了一声。好像此前看他烤鱼入了神。到这时候才微微摇头、笑了笑,盯着黄冠子说:“先生真是有些料理的好手段。唔……只是好奇——据说木南居主人是画圣转世。先生刚才这些神通,也是画道的手段么?”
第六百七十七章 辨真假()
的听他问的是这个,黄冠子倒是不急着答了。他也笑笑,取了一条烤好的递给东海君,但未松手:“君上——”
东海君伸手接过。只看一眼,便用牙齿撕下一条鱼肉来。细细嚼一会儿咽下去:“说过了。没什么的。没别处那些忌讳。”
再一品味、稍稍皱眉看他:“好味道。你明明只用盐佐味……”
黄冠子捻了捻胡子:“重在一个火候。鱼肉嫩,细鳞子肉更嫩。这等食材,吃的就是一个鲜嫩。寻常的法子可能要暴殄天物,所以用了画道的真火来烹制。”
“画道无根火,不似寻常的柴火。虽说没有什么特殊的香气,但也不影响鱼肉本身的香气。比凡火更炽热三倍——这鱼一见火,肉皮先焦了。底下的汁水锁进肉里,跑不出了。”
“再转文火,将里面的烤到七分熟,洒盐,不致于杀出水来。吃的时候既有外面的焦香也有里面的鲜嫩,自然是美味了。”
他说到这里,自己也取了一尾吃。细细品尝两口,说道:“君上说得没错。这是画道的手段。君上问出这句话,我猜——”
“今天是木南居的人到了吧。”
东海君捻着竹枝看他:“嗯。”
但并没有再说别的。
黄冠子再一笑:“不出我所料。东海上出了这样多的事,向来要与我们共济会一争短长的木南居怎么会没有动作。我再猜——那木南居主人也要到了吧?”
东海君这时候用手撕着鱼肉。一条一条,热气腾腾。听到这儿又“嗯”了一声:“先生倒是怎么看?”
“依我看……君上该是并不信那人的话。可心里总还有些不痛快,于是来我这儿找个安心。”黄冠子笑起来,“那就给君上一个安心。来者应该是以木南居主人将临东海为筹码。声称倘若君上与他合作,就不将消息传出。但实际上无论如何这消息都会被放出去——如果他真是木南居的人、要假扮我会使者的话。”
“君上暂且不要杀他。今夜,由我亲自与他对质——您还要么?”
东海君愣了愣,意识到他在问鱼。
那鱼小,这位大妖又只挑着肥嫩的肉吃。听黄冠子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不知不觉将两面丰腴处都吃完了。
他才“啊”了一声、摆手推辞:“先生用吧。”
又起身:“既然如此,不打搅先生的兴致了。晚间见。”
黄冠子没有起身,只微微颔首。
于是东海龙王离去,庭院中恢复寂静。
无根火幽幽地燃烧。黄冠子慢慢地吃自己手中那一条。他吃得很细,每一点嫩肉不放过。吃完一条似乎意犹未尽,但不再吃了。将剩下的那一条从火上取下,手指一拨、在火塘里弹出一个坑,把这鱼丢进去。又将东海君搁在桌上的那条也隔空取过来、亦丢进去,埋上了。
做完这一切,起身背手走到庭院的竹篱边。
这时候天色渐晚了。从这篱边透过稀疏的瘦竹可以看到海。海面之上的天空现出昏黄色,晚霞灿烂地燃烧起来。
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一口气。
“唉。”
……
……
等晚霞也燃尽、明月在天边浮现的时候,黄冠子才转过身。
他开始在庭院中迈步走,每一步的轻重缓急都不同。看着像是玄门的禹步,然而内里完全不一样。玄门修士看不出其中门道,妖魔更是看不出。但懂画道的人该能瞧得出端倪——
他在以步伐作画。就好像李云心初见乔氏镖局的车队、被剑客们掳到林中之后做的那样子——以极隐秘的法子施展画道手段,以获得某种神通。
做法持续了一刻钟。黄冠子停下脚步。
静立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人来了。”
又隔一会儿:“不会很久。东海君这个人看着不聪明,但实际上很谨慎。我这里看着一览无余,但实际上禁制颇多。我如今算是冒险。”
——原来他在与什么人说话。
“她来东海目的不明。但应该是来帮李云心的。李云心……”
他停下来听那边说了一会儿:“他的目的也不明。但依从前的事情来看,他应该只是想要活而已。时势叫他不得不逆流而上……当初要找真龙做靠山。结果发现这靠山不可靠,如今该是打算自救了——他并不在意我们的事。”
那边又说了这些什么。说的似乎颇多。
但黄冠子脸上的没有表情,平静如水。他如此听了,说:“他可用。是的。我现在就在这样想,也这样做。”
“嗯。该是巧合——这些日子他和我做的事情倒是一致的。这一年来我一直想要挑拨东海君与别的龙子争斗。可他总犹豫。现在李云心来了,我和他算是刚柔并济了——他对东海君没我这么客气,现在这水妖几乎对我言听计从。”
那边的人说话。说得不多,该是只有三四句。
黄冠子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微微皱起眉:“这样合适么?他不是个安分的人。这次再活下来、再长了本事……只怕再没人能制住他了。”
隔一会。
他无可奈何地低叹口气:“有句话,不该是属下说的。但……贪多嚼不烂啊。”
这次那边说得更少,似乎只有一句了。
黄冠子摇了摇头,转身。背着手用脚在地上擦,仿是要将些痕迹擦去,也像是在边擦边想些什么。然后坐到院中的石凳上,闭了眼睛吐纳炼气。
修行人气息极长。他的修为也该算是高深,就更长——一呼一息将近一刻钟。如此十次呼吸的功夫,院外传来脚步声。黄冠子睁开眼,瞧见东海君身边那小校提着一只白纸灯笼,眯着眼睛笑看他:“先生。君上吩咐说,叫先生提审下午捉到的奸细——末将陪先生去。”
黄冠子睁开眼睛,精光一现:“啊,末将?”
小校嘻嘻一笑:“君上说等平定了这海面,叫小的做伏波将军。”
黄冠子便也笑了:“君上还说什么了?”
小校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就只吩咐眼下这事了——先生,那奸细胆子大。竟敢说先生是假的。啧。我瞧他不过是个凡人,也敢自称共济会的使者……”
一边如此絮絮叨叨地说,一边指引着黄冠子走了。
当两人再见到自称共济会使者的武家颂时,后者已经面目全非了。
该是遭受了酷刑。身上没什么伤口,也没有血。然而皮肤变成青紫色,像将熟未熟的李子。皮下肿胀,仿佛用针一戳,就能流出汁水或者脓液来。
囚禁他的是一间水牢。除了入口那一侧紧贴墙壁延伸而下的楼梯之外,都是海水。武家颂半个身子浸泡在海水里,好像一颗酱萝卜。
小校提起灯笼、在入口处一照,得意地说:“贼子大言不惭,我替先生教训过了。如今先生尽可以问——我为先生压阵。”
下午的时候黄冠子对东海君说,二人可以对质。看来如今倒真是叫二人来“对质”了。小校声称自己已经“教训”过,只怕是严刑逼供之后才叫黄冠子来问。但这种事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黄冠子并不在放在心上。
他微微点头,走下湿漉漉的石阶去看那武家颂。
这位自称使者的来客一定没料到自己会落得如今的地步——登岛不过三个时辰,没成为座上宾也就罢了,还被关在水牢中。妖魔的刑讯手段哪里是凡人能经受得住的。要不是从前岛上也有凡人,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如今双臂被吊在墙壁上,无力地垂着头。但青紫色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倒是亮,仿佛昏暗牢狱当中的两颗星子。
看到黄冠子沿着石阶走下来便盯住他,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来:“呵呵……呵呵呵呵……你就是那个……共济会的使者?嗯?你觉得你是共济会的使者?”
黄冠子冷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仰脸对小校说:“将军下手太重了。怕是这位已经疼得失了理智。”
说了这话,抬脚走过去。所过之处水波仿佛被熨平,变得像是镜面一样。用六步走到武家颂身边,朝墙上点了点。镣铐锁链哗啦啦地解开,男人的身躯落下来。黄冠子伸手搀住,再往虚空里随意一比划,便浮现两位黄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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