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君只说李云心叫他把这张纸交给明月夫人,却总不说写了什么。不过不要紧,他已经看清了——写的是,“知不知”。
既看到了,就由着东海君又狂怒一会儿。
才伸手小心地捻了捻自己的胡须:“君上,那么到了如今,更不能犹豫了。”
“依着李云心说的做吧。”
东海君猛地停住身子,一张发青的脸转过来看他。身边缭绕的火气兀自翻腾不休,倒像是刚从火海里走出来。他瞪圆了眼睛,原本可称俊美的面孔都略微走形:“依着他说的做?!做什么!?滚吗!?”
黄冠子并不畏惧他这可怕的模样。而是耐心又认真地说:“我从前就和君上说过李云心的本领,叫君上要小心些——”
东海君猛地皱起眉:“你在怪我?嗯?在怪我不小心?嗯?”
黄冠子摆摆手:“事到如今谁对谁错有什么重要的呢?只是说经过了这些事,君上该知道只有我说得少了、君上看得轻了,却的确没有他李云心本事不济的道理。”
“几天前君上回来和我说了这件事,我就说,先依着他。与他合作,最后再杀掉他。”
“但——没有旁的意思——君上说再等几日考虑考虑。结果是这么几天的功夫,他杀死海上许多大妖魔,又添了个帮手……这帮手,我从前对君上略微提过。但没想到真有胆来海上——”
“略提过!”东海君恨声道。
可再没说旁的。他身边缭绕的火焰慢慢平息,于是天空当中的阴云慢慢散去,电光也慢慢散去了。如同往常一样,这位东海龙王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空中的灰与烬慢慢落下,在他的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
黄冠子将语气也放缓了些:“那如今再给君上详细地说一说。”
“这红娘子,是中陆庆国洞庭湖中,洞庭君的女儿。乃是洞庭的公主。洞庭里,当初封印了一半的龙魂。这龙魂用作阵眼、镇压被封印的太上金鹏。”
“洞庭君往海上来之前,将那一半的龙魂炼化到红娘子的身子里。她又在云山得了种种奇遇,魂魄与龙魂融合了,有了强大的力量。要说这力量有多强……”
“君上要知道,真龙当年化出了一半的龙魂之后,又用余下的一半化了陆上的龙子。剩下的,才是如今的真龙。”黄冠子仔细地看东海君的脸色,“李云心得到这样的帮手,已经难以对付了。从前他是孤身一人,咱们可以想些别的法子。如今么……”
“君上,应了他吧。借助他的力量,做成咱们自己的事。一切圆满之后,再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君上尽可以再发怒,然而冷静下来之后……该做事了。”
东海君怒目圆睁,看着黄冠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法纸一扬:“这个呢?什么意思?”
“李云心的父亲是木南居的人。他降生之后其父一直有木南居的使命在身,将他当人质查看的。其母……明月夫人,虽然也略知些详情,但将他作为人质一则应该是不清楚的。依我看,这三个字就是在问明月夫人知不知那件事——君上此前说……”
东海君脸上的怒意便也慢慢地消散了。他渐渐舒展眉头,将纸拿到面前又看了一遍,叹口气:“原来果真如此……”
“当初明月夫人来了这儿,说要去见真龙,说是为了她的什么儿子——是应在这上面。唉,可见真龙与李云心……”
黄冠子看着东海君。眼中忽然精光一闪,不动声色地说:“君上……难道不知龙岛上的秘密?”
“嗯?”东海君皱眉,“秘密?”
此时东海君既已收敛了怒意,黄冠子便将身周的禁制撤去了。
他站起身、微微低头。若有所思似地踱了几步,才道:“我有一事。从前没有同君上讲,是觉得多说无益,反而可能叫君上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但如今既然涉及到李云心,就要问君上想不想听了。”
东海君急起来:“先生,有什么秘密不早说?你说、尽管说!”
黄冠子停住脚步,看着他:“君上可知星界、幽冥?”
东海君一愣:“星界……乃是天人的居所。幽冥?先生指的是哪一个幽冥?”
黄泉森罗、阴曹地府,都可以称作幽冥。这个词儿的含义极多,但东海君意识到黄冠子所说的应当是特指的某个含义。
果然。黄冠子的脸色凝重,沉声道:“君上该听说过,黑白阎君乃是星界天人犯下大错、被发配到人间做森罗之神的传闻。”
“天人居住在星界……与之对应的,便有幽冥。遭到贬斥的罪神被发配去幽冥,在那里遭受折磨。而星界当中的主宰是天人,幽冥当中的主宰便是幽冥地母——幽冥地母乃是太古以来之神,与星界天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犯下罪过的天人被贬斥到那里与幽冥地母相争……只有将地母杀死,才可重回星界。”
黄冠子顿了顿:“幽冥界的入口,便在龙岛。真龙,是镇守那入口的。”
东海君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狐疑之色。他打量着黄冠子:“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黄冠子不动声色地说:“不但君上未听说过,世上也没几个人听说过。君上倘若不信我,可以听我往下说——可知……我此番来,除了为那李云心,还为了什么?”
东海君重新皱起眉:“先生的秘密和目的也未免太多了。”
黄冠子一笑:“东海君不是也有秘密么?你我相处这样久,不求彼此坦荡,但只要互惠互利就足够了。”
“除了李云心,我也还是为了那幽冥的入口。”
“我共济会从前的长老们在云山——据说都是天人转世。”
“但云山一役,他们竟抛下我们。玄门修士与妖魔联军对战的时候,天上忽然降下火雨……许多人说是李云心用乾坤子母仪引动地气使出来的手段。可我知道那是长老们的手段。他们为了达成目的,不理会咱们的死活……呵呵。”
黄冠子说到这里冷笑一声。仿佛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原来咱们用心做事这么多年,就只是随时都可以抛弃的棋子罢了。共济共济、同舟共济。到头来却是一句假话……那就别怪我们上别的船。”
东海君对黄冠子的来历向来有些兴趣。也可以说对共济会很有兴趣。但黄冠子平日里口风很严,轻易不吐露。但如今竟然说了这么一堆,终于叫他提起劲儿来了。
他好奇地问:“别的船?譬如东海这条?”
黄冠子一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东海这条船还不够大。我们……哼,也想要弑神。”
东海君疑惑地皱起眉。但很快舒展,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长老们如果真是天人转生,就来自星界。凡人将星界的天人看作神,可我们如今知道他们也会怕、也会使用些阴谋诡计。那么他们的力量未必不能为我们所得……玄门数万年修行,有成飞升的圣人不过数百。可我们如果可以找到去星界的法子,也许再用不着修行就可以……”
东海君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去星界的入口你们不知道在哪里,但知道去幽冥的入口在哪里。于是想要到幽冥去,找到那些被贬斥的天人。从他们的身上得到些消息,再为你们所用。”
他摇摇头,似乎黄冠子所说的事情已经叫他忘记了方才的愤怒:“但你们怎么就知道,自己有法子对付幽冥里的那些神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幽冥里又有那么多被贬斥的天人都没法对付的幽冥地母……哈,先生,你们都不知道幽冥里是什么模样。”
“如果都是光芒与火焰、无尽的虚空呢?”
黄冠子微微一笑:“正因为不知道才要去试。如今就是第一步。我想要辅佐东海君成为海上唯一的龙王。如此我们才有可能接近幽冥的入口。一旦我们成事了、得到幽冥里神的力量,不但可以报复云山的那些长老,也可以同君上分享这种力量。”
“但一切的前提是……君上得保住性命,做成大事。”他站起身,严肃地向东海君一拱手,“君上,做出决定吧。不要因为一时意气,丢掉将来的许多东西。”
东海君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唉。前几天,我甚至生出过留李云心一命的心思。但如今……我可以答应你。可事成之后李云心必须死。他今天做的事,必须付出代价。”
黄冠子点头:“这些都是小事。”
东海君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这个?”
“这就是君上的私事了。”黄冠子笑起来,“我一个没家的人,哪里能出主意。”
大妖魔叹了口气:“唉……你们人的心啊……”
……
……
东海君离开黄冠子所在的庭院,又往明月夫人的居所去。
他一路上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薄薄的法纸给她看。但最终走在长长的虹桥上的时候,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停在桥头,没有踏上岛屿。手中略一发力,法纸便像一只鸟儿一样飞起,直往密林深处去了。
他没有走开,而是运起神通、静立着等待。
约莫一刻钟之后听到哭声。即便努力压抑还是瞒不过玄境大妖的耳朵。他不安地皱了皱眉。犹豫再三,想要走到密林中去。
但此时忽然听到桥那头有人呼喊。他转身一瞧——正是他殿外的小校。
“君上!”小校压着声音,远远地喊,“有个人自称是共济会的使者,要求见君上。”
东海君一愣。随即用四步走过长长的一座桥来到小校面前:“什么?”
小校往北边看了一眼:“小的也纳闷儿。”
“前天又往宝瓶湾去,去那儿带人回岛上来。这一回带上三十来个……刚才这群人一进岛,就有个人好大胆,跑到我跟前对我说他是共济会的使者,要求见君上。”
“小的知道咱们岛上北边已经有了位共济会使者……这才赶紧来报君上。”
东海君慢慢地皱起眉。沉思一会儿:“带他见我。”
东海君在南边见这位“使者”——南边有一座码头。从前被送上岛来的凡人们在这里下船,且暂时在这里容身。于是容身处慢慢被建立起来。起初是几间低矮的棚屋,然后变成一条小街。再往后人渐多,小街变成街道,最终成了如今的一座小镇。
许多年下来,镇上也有几代、数千人了。
东海君兴致好的时候,会化身凡人来到这镇上走。
他与小校在镇中的一间大屋内见到“使者”时,这个胖胖的男人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鄙人武家颂。是来自共济会的使者。来拜见君上,是为救东海君的性命。”
第六百七十六章 不速之客()
妞 东海王龙便因为这句话,与身边的小校面面相觑。
然后一起大笑起来。
与世俗中那些相对“平易近人”的权贵一样,东海君常会听到类似的这种话。譬如什么“我奉天人之命,襄助君上”、“东海君大难临头,难道还不自知么”。而这一句“为救东海君的性命”,也听过三四次。
海妖们当然对陆上的人和事有兴趣,这些话也是从陆上学来的。或许是什么陆客偶然流落到妖魔的巢穴里,为一语惊才以如此口吻行事——绝大多数应该都是在说完之后就死了,偶尔几个活下来。因为一种叫做“幸存者偏差”的玩意儿,倒叫人觉得这种调调十分有效。
眼下说出这话的武家颂圆圆坨坨地站在布局与陆上客栈无二的大屋中,身上的衣裳湿了一半。海妖们运人用船,可也只是保证这些人不至于溺死罢了。风驰电掣地走,到南码头的时候船身里水都积了一半。他再爱惜风度也没法子将身上的水给弄干。
这叫他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倘若是大袖飘飘、丰神俊朗,一边背手沉吟一边说出这句话来,或许倒是可以将东海君唬上一时半刻。
妖魔主仆哈哈大笑,武家颂却从容地板着脸。安静等待两位笑声渐歇,再一拱手:“这些天,君上该是在李云心的手中吃了不少苦头吧。可知道那李云心虽然难缠,然而还有一个更难缠的要来东海么?”
东海君不笑了。小校又哈了一声,瞧见自家君上的模样,忙把嘴闭上。
“你知道李云心?”大妖魔这才认真地打量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共济会的使者。”
“可我这里已经有一位共济会的使者了。你现在说过的话,他也对我说过。”东海君皱眉,“难道你们彼此不清楚?”
武家颂想了想,沉下脸:“君上,我会只派遣了我一个人往东海来,没有第二个人。君上身边那位,是什么人?”
东海君饶有兴趣地看他:“你既然自称使者,不如猜一猜?”
武家颂平静地说:“怕是那人并不是其自称的身份……君上不如说出他的名字,我立即可以给出一个答复。”
但东海君摇摇头,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如你先说说,你口中的另一个更难缠的是什么人吧。我瞧瞧和他说的一不一样,再想想要不要信你的话。”
武家颂断然拒绝:“我可以说给东海君听。但东海君却可能将这话说给那位冒名顶替者。这件事一旦被他知晓,也就麻烦了——”
东海君嗤笑一声:“那一位说话可没你这么多顾虑。你要说的是一个修为极近太上的女人吧……她已经来到东海了。你的消息,也已经晚了。哈,现在说出你的身份来,倒可以留全尸。”
他站起身,似是已经没兴趣再与他交谈了。对小校说:“你留下来审他。留个魂魄就好。”
大妖魔转身欲走,小校得令,恶狠狠地看向这位武家颂。
自称使者的男子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慌乱,但仿佛自信还有些别的手段。他慢慢退了一步,在小校抓住他的手臂之前说:“我要说的,可不是红娘子——君上说的是那位洞庭公主吧?天下间比她难缠的,还有一位!”
但东海君脚步不停:“现在我改了主意。这等虚张声势的人,魂魄也不要留了。”
说了这话,他走出门。小校抓住武家颂的手臂,武家颂用力地甩开、叫道:“乃是玄门画圣的转世身、我会的死对头、木南居的主人!”
东海君停住脚步,转了身。小校也将手放开。
“哼……早这样说话,用得着受皮肉之苦么?”大妖魔重新走进屋中。
小校刚才那一抓很用力。武家颂的衣裳被扯开,手臂上也被撕破一大片皮肉。他喘着粗气,意识到这位东海君并不像刚才看起来那么“愚蠢”:“你……”
“现在你有机会说来龙去脉。”东海君重新回到屋中坐定,脸上换上肃然的神情,“但不许故弄玄虚。本君已经听够了那些话。”
这是很老套的手段。就是在世俗间的衙门里也可能诈不住那些老练的混混。然而如今由东海君使出来,武家颂却着了道——他不是不知道这手段。是没想到东海龙王会对他这样的人使这样的手段。
可事已至此——他看看小校,又看看东海君,只得咬牙在自己的手臂上点了几下止住血,才道:“君上要细听,我就也要先细说。东海君可知道木南居……”
“再问我知不知什么,你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东海君皱眉,“只有我问你,没有你问我。懂了吗?”
“懂了吗!”那小校更大声地喝了一下子。
武家颂直皱眉,只好低叹一口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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