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此时被封在李云心袖中的妖女知道殿里是这么个场景,想必要骄傲得将尾巴翘到天上去。
见事情搞成这样子,禁琅将军急了。他窜到绵将军身边将他拉到角落里、竖起眉:“你疯啦!君上说过此事不许提——”
绵将军一把甩开他:“你才疯了!等死么!要我说,咱们赶紧把人聚起来——君上是个散漫性子,他得好些日子才有动作呢!咱们就该先出海去探探虚实。那蓬莱娘娘有帮手,咱们就先——”
他做了个劈手的动作:“给清理啦!也算为君上分忧、也算先打掉他们的气焰!这东海咱们熟呀——要不然等他们一窝蜂到了蓬莱岛,你乐意血战我还是我乐意血战呀?”
禁琅将军张了张嘴:“这个……这个……事关重大——先请示君上……”
绵将军生气地一挥手:“君上被那个明月夫人迷得神魂颠倒,才不是从前的君上了!等他——”
他似是又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来。禁琅将军忙摆手:“好好好……你叫我好生想一想……”181
第六百五十二章 海上生明月()
这间殿里,乱成了一片。
而在另一间殿外,也不是什么叫人舒心的光景。
同东海君与诸多妖将议事的大殿相比,这一间宫殿倒是更类似陆上的风格。
是建在一根“柱子”上的——这根柱子立在蓬莱仙岛东面的海岸边,与岛屿本身通过一座彩虹似的细长拱桥相连。柱上的面积很广阔,就是将庆国京华的整座皇宫搬上来都大致搁得下。因而说是“柱”,倒不如说是高耸的“平顶山”。
山顶有茂密多彩的植被,环绕宫殿的霞光。更有数道飞瀑自崖边落下,仿似玉练一般。可这巨大的石柱实在是太高——水流落到近海面时便全成了雾气。也叫这柱子整日浮在“云海”上,好似仙境。
宫殿建在中间,向西有一片白玉铺就的广场。场上有仙鹤、有彩鸾、有神龟漫步,有着彩衣的欢乐童男女追逐嬉戏。
东海君便站立在这片广场上,往殿里看。
大殿没有门窗,只有廊柱、轻纱。然而殿内却是一片昏暗。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将外面的光线阻隔,不叫殿内的人或事被看了去。
东海君盯着那片昏暗瞧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没想到你说的是真的。唉……”
但没人应他。
他便背了手,踩着白玉地砖走了几步:“你起先说你儿子是陆上的龙王,我还并不信。唉,昨晚见着他,可真是好手段。打散了我一个化身……还给封了。”
“百化将军说他来请你两次,两次都给你斩了手臂、再怎么也生不出来——他封我化身的手段,是不是和你对百化将军的手段一个样儿?不但给斩了,还给封了?”
殿内还是无声无息。
殿前的仙鹤长鸣、童男女追逐嬉戏声原本听着是很舒心的,可这时候东海君听了只觉得烦。便将眉头一皱、大袖一挥!
那些什么仙鹤、彩鸾、男女,就立时成了纸片,从半空中飘飘荡荡地落下。于是这片天地终于安静下来。
“你儿子要打上门——你到底是有底气不说话。哼。”东海君忿忿地说,“这一年来我对你以礼相待,并不曾有半分——”
“我没有斩掉百化将军的手臂。”
殿内人终于出声。是个好听的女声,难以辨别年纪。可只听这声音,就觉得应该属于一个美丽而沉静的女子。
东海君一愣。过了一息的功夫才皱眉:“这条八爪鱼!连我也敢骗!”
“他来了,你的麻烦想必就大了。”殿内的女声继续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然等到你这仙山、那些妖将,都不是你的了,想要后悔也晚了。”
东海君不屑地哼了一声:“后悔?哈哈!我何曾有后悔的事?你当我怕他?一个孩子罢了——”
“但我听说,凡是把他当成孩子的,下场都不大好。”殿内的声音打断他,“如果你不是把他当孩子,何至于被他斩掉一个分身呢。”
“东海君——”女声顿了顿,“不如眼下就放我走,不惹这麻烦了。”
东海君瞪圆了眼睛:“想都不要想!哼!当年我——”
可他这话说到这里,却又被打断了。
殿内女声稍稍低沉了些:“那么,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东海君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说:“倒是好皮囊,相貌三四分似你。哼……说起话来倒是不讨喜。说话那模样这么讨人厌,想必是像那个什么李淳风!”
殿内人叹了一声。但似乎不是哀愁,而是某种说不清的意味:“倒也不是像李淳风。李淳风他……也是个温和儒雅的人。”
东海君抿起嘴。身边原本有微风。可眼下微风忽然成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嗡的一声卷得那些本落在地上的纸片四处纷飞。
“李淳风。”他的声音转冷,仿是在想一个天大的仇人,“哼哼……可别叫我在东海上遇着他!不不不——早晚有一天我还要去陆上逮着他。把他给大卸八块!为你出气!”
殿内人不说话了。
东海君便这么咬牙切齿一会儿。见自己又被冷落,忙道:“好好好——我不提那人就是了。我问你些别的——我的分身被李云心给打散了,封起来了。他是要做什么?如今他的本领大,还是你的本领大?”
隔了好一会儿,殿内人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里问我谁的本领大——我被你困在这儿,他却能封了你的分身。结果不言而喻。倒是要再劝你一次,后悔还来得及。唉……我不喜欢再看灾难,你为什么要引火烧身。”
这话不晓得戳到东海君哪里的痛处。他忽然生起气来,一声不吭地驾起妖风便走,又将崖边的树木拂倒一大片。
过了一小会儿,才听到声音从天边传过来:“你还没瞧见本君到底能做些什么!!”
……
……
怒气冲冲的东海君离了那座孤岛,却正撞见被众妖将派来探听消息的小校。小校没料到自家君上此去见明月夫人这么快就回了来,被逮个正着——正偷偷摸摸地潜伏在那桥上。只走了一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慌得忙趴在地上,两手将自己的脑袋捂住了。
可东海君只瞧他一眼便落下来,喝问:“他们人呢?还在殿里?”
——感情是早晓得那群妖将做什么,只是不管罢了。倒正应了绵将军所说的,他们这位君上是个散漫的性子。
小校见东海君没大怒,立时爬起来,笑嘻嘻道:“禀君上,都在殿里呢!”
说了这话再凑近两步,低声道:“小的瞧了——禁琅将军押您要挨骂,百化将军押您得高高兴兴地回来。君上,依小的看,还是叫禁琅将军押中了划得来——”
东海君狠狠瞪他一眼:“大胆!整天闹这些事,要你们何用!”
小校一哆嗦,忙缩去东海君的身后,跟他在桥上快步走。
然而走了十几步的功夫,东海君却停住了。
小校差点一头撞在他肩上。忙往后退两步——听见这东海君说:“罢了。哼。你先回去,就说我和明月夫人聊得性质正浓呢!”181
第六百五十三章 黄冠子()
小校听了这话立即跳起来,一高儿蹦下这桥,石头似地落进海里去了。
东海君往下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茂密多彩的花木掩映之处,鹤鸣与孩童嬉戏声又响起来。他便哼一声——也不知道哼的是什么——衣袖再一甩,驾起一阵妖风直往岛屿的北边去了。
在天空之上看蓬莱仙山,会发现它是一个较为规则的圆形。四面坡度较平缓,拥有漫长的海岸与雪白的沙滩。除去东边有一根高高立起的石柱外,余下四面只有零星凸出海面的矮柱。但这些矮柱之上的面积也大致与明月夫人的住所面积相当,其中一些的上头亦有植被、建筑,瞧着该是有人住的。
若升得再高些,会发现蓬莱仙山笼罩在云雾里。这一层云雾极淡——倘在海岸上看,并不觉得视线被遮挡。可若是在极远处的海面上看,便只能瞧见远处白茫茫的一片,并不能窥见仙山的踪影。可也不会觉得远处有什么东西藏了起来,只觉得并不存在罢了。这种体验李云心是晓得的——很像他那个世界并不太严重时的“雾霾”。
只是蓬莱山周围的雾不是细微的粉尘,而是水雾。
东海君花了一刻钟从天空之上掠去北边众多“矮岛”当中的一座上去。途中他略微顿了顿,放缓速度。
这是他惯常爱做的事情。他在天空中看如今属于自己的这座蓬莱仙山时,便好比雄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地。这叫他生出某种归属感与强大感——即便与“东海龙王”、“玄境妖魔”这样的事情比,还有什么比拥有一座仙岛,更能给人强力的安慰与自信呢。
可或许……有一件吧。
近来的事。
那李淳风。
明月夫人鲜有提及这三个字。他如今所知道的有关李淳风的一切,都是来自明月夫人无意当中从口中流露出的一些只言片语。尽管那些“只言片语”极少有正面的评价,然而东海君仍从中将那个男子的形象拼凑出来了。
他应该拥有很好的相貌。即便是明月夫人这样美丽的女子、在如今的立场之下,也并不否认这一点。
他也应该拥有很好的性格。东海君觉得应是属于那种“虽风流潇洒,温柔时也可细致入微”的人。
也有不俗的修为。那是一个人……可一个人,修了几百年便晋入玄境。然而又丝毫瞧不出是个“绝情弃欲”的修士,反而着实像是一个寻常的世俗人。
可他却又叫明月夫人伤透了心——因为某种欺骗。
这个人叫东海君感到不安。因为他似乎找不到一个方面——在这个方面,他可以完胜他、藐视他。
于是这个人也叫东海君愤怒起来。他想要毁灭他。
然而他大概是难以见得到李淳风的。因而这种愤怒、掺杂上另外一些情绪,便投射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如今倒是在东海的洋面上。
怀着如此多心事的东海君,落在北边的小岛上。
这座岛没有桥梁与蓬莱岛相连。但本就不需要——明月夫人居所的那座细长且美丽的长桥,只是东海君为了叫那岛屿能配得上她的身份才建造起来的。
他为此还在岛屿附近施了禁制。真境以下的到了那里便不能舞空、只能在桥上步行。但这座岛上居住的这一位,并不值得东海君为他花费这样大的力气。
实际上,对于东海君来说,这一位仿是一条滑腻的毒蛇。叫人畏惧、本能地想要远离。可又不得不将它握在手里,以期叫自己的敌人受到它的伤害。
这位客人自称黄冠子、自称来自共济会。
东海君从云头落下。瞧见黄冠子已站在他所容身的竹屋的院中、背了一只手等着自己。
他看起来是个年约四十岁的瘦小男人,相貌很猥琐,仿佛一只老鼠得道成精。然而自称是人,最爱打理自己上唇两撇稀疏发黄的胡须。
黄冠子拥有真境的修为。据说从前是道统的修士,暗中依附了共济会。云山一役之后玄门土崩瓦解,他才成为新共济会的得力干将。
这些都是黄冠子说的。但东海君依着自己对陆上的事情为数不多的了解、再合着明月夫人所透露的一些细节,觉得他这话有七分真。
黄冠子见大妖落下,便细细一打量,笑起来。笑声尖利又滑腻,仿佛一只黄鼠狼被掐住了脖子发出来的:“东海君是又去见了明月夫人?嘿嘿……依我说的做,哪里用得着这样苦恼。东海君如今想明白了?”
妖魔皱眉看他。又略沉默一会儿:“先生的法子,我如今还是觉得太冒险。一个不小心怕是要满盘皆输——”
黄冠子却又笑,拿着袖子一让:“东海君请坐下说。”
边说边在庭院中的石凳上落座,摸了摸上唇的两撇胡须、眯起眼:“东海君,如今事情就在眼前了呀。不是你做不做的事,而是已经上门了。”
“东海君说从前真龙严厉地约束着你们这些龙子、不叫你们参与陆上的事情。又对你们说海上如何广阔、陆上如何拥挤无趣,叫你们真地觉得陆上的人都是些不开化的蛮夷、觉得尽是孱弱之辈、不值得你们投去注意力。”
“可这些年东海君自己不也慢慢晓得了么?仅从那些失事、偶尔漂流到岛上的陆民口中得到的消息,便该叫东海君明白陆上该是多么美妙的世界了。而今再有一个明月夫人——海上可有这样的人物?嘿……东海君这些年暗中收拢陆上的人才到岛上为自己所用……可是东海君!”
黄冠子语重心长地说:“这又有什么用呢?沿海的那些陆民,即便有所谓的能工巧匠,在中陆当中也算不得什么。中陆里人间帝王的居所相比东海君的龙宫何止辉煌华丽百倍!东海君一日不能真地踏足陆地,就一日没法晓得更加广阔的世界!”
东海君便只皱着眉听他说这些话,慢慢也落座。
其实这些话这黄冠子说了许多遍、倒也是实情。
真龙向来不喜他们与陆上的事物有接触。是这些年,真龙不大理事不爱露面了,才慢慢地了解了些陆上的人和事。东海君的心中也有疑惑,然而……
见他这模样,黄冠子换了一个脸色、语气也郑重起来。他坐着向妖魔拜了一拜:“东海君。事到如今——既然你昨天已经和那李云心打过交道。有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就不得不说了。”
妖魔一皱眉:“……什么话?”
黄冠子说:“东海君先赦免我的罪过,我才敢说。”
妖魔便叹口气:“何必说这些,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我不怪你,先生说吧。”
黄冠子才正襟危坐、又抹了抹自己的两撇胡须——可他原本就相貌猥琐,这样子倒显得更滑稽了——说:“东海君与那李云心会了面。就该知道那李云心实在是个出色的人物。说句不敬的话,他如今比起东海君来,亦不逞多让。”
妖魔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皱皱眉、动动嘴唇。但到底没说什么,只道:“唉。先生说得是。”
黄冠子肃然道:“再想一想我对东海君说的事——在云山之下,真龙现身。叫那陆上的二龙子通天君、九龙子渭水君往龙岛来。君上这些日子四处打探消息,该清楚我所说不差,不是危言耸听。”
东海君便又叹息:“是的。”
“那么,事情就要坏在这里了。”黄冠子也叹息,“两个出色的人物,短短时间就有了出色的修为,又懂得道法。而今得到真龙的亲睐、要被招上龙岛。”
“从前么,海上龙子、陆上龙子互不相干。依着我想,是真龙用陆上的龙子去做事的——统辖、震慑陆上的妖魔。而海上的龙子们,是用来拱卫龙岛的。”
“人间帝王也有这样的事——边军用来平乱戍边,而禁卫军拱卫帝王的宫殿。两者平时绝不相见,以防边军、禁军可能勾结起来、生出野心、做出不好的事。”
“可如今真龙竟召了他们入龙岛……叫两个‘外臣’,‘进京’。东海君——”黄冠子意味深长地说,“有一件事你是晓得的。一千年前,这蓬莱岛原本的主人失去真龙的宠爱,神通全失。如今……又是一个一千年了。”
妖魔猛地皱起眉,愣住了。过好一会儿才瞪着黄冠子:“……先生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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