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没玩过的都想好好玩,没吃过的都想痛快吃。人世繁华天地辽阔都想要见识见识。
可如今待在李云心身边、在那东海客栈里,真是痛苦极了。不好使什么手段,李云心也不许他吃人。简直像是又回到囚笼。因而日盼夜盼,只想快点出海去。
不过这还是要看陆白水的。
这位惊涛路大豪名下产业不算少,但从前并没有涉足渔业。近期虽有去海外探奇的打算,然而毕竟已经入冬了。是打算等到开春再筹备此事的。岂料遇到个李云心……便在这时节动了起来。
白水镇上船只不少,但都是中小型船只。在近海走可以,却经不起远洋的风浪。但陆白水交游广阔,到底捡了个便宜。
——他从前与当地的官府关系不算差,可也并不融洽。近一年来因为些生意上的事偶然与惊涛路推官谢逊结识,才算在官府也有了些朋友。因而弄到两艘三桅三牙大舰。
三桅是指三根主桅杆,三牙是说船楼有三层。长近百米,随行需要的海员也近两百人。
这种东西轻易不会被百姓得去,哪怕有金山银山也难买。但这么两艘却不是正路得来的——
在东海宝瓶湾一带,一直有一支海盗船队活动,声势颇为浩大。匪首姓陆名非,自称海王。据说从前也是中原的世家豪门,然而因家中遭受变故才逃到海里、聚拢起一群海贼。
这伙海贼并非寻常之辈。此类三桅三牙大舰就有五六艘,小船更有数十。舰艏装冲角,遇到商船就冲过去、再接舷,极为凶悍。东海国水军曾出兵围剿了三次,两败一胜,始终没有找到海贼的主力。
倒是今年春天的时候,发生了变故——
那伙海贼不知怎的起了内讧。就有个头目带了这么两艘大舰、三百多人来投官府。说还可奉上宝瓶湾的海图,叫官军将海王陆非一网成擒。
官军便暂扣下了这么两艘船,将来投的几个头目也好生款待着。
但不知后来发生什么事,忽然又把这几个头目砍了。三百多个水贼也悉数绞死——说原来不是来投降的。而是打算假意来投、再与海王陆非里应外合,攻占惊涛路。
这件事很是闹了一段时间。到秋末的时候才渐渐平息。
但东海国水军的战舰是五牙大翼,形制与海贼的船不同,并不想接收。沿海有财力买得起这么两艘船的,又不乐意沾晦气——要知道陆非气焰极嚣张。有不开眼的买了他的船去海上跑船运……一旦被撞见了还了得?
因而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大家都想要,却都不敢要。
直到陆白水想起这一遭,就花一万六千两银子,将这两艘船都买了。
一万六千两——再翻十番,就是惊涛路一年的税赋了。
又花大价钱招揽了许多的水手、亡命徒。短短五天的时间里,就洒出了两万两的白银——人人都说路大官人这是失了智。买下海王陆非的船,又选在冬天出海、且据说要找龙岛……大概是要有命去、没命回了。
如此……到了五天后。
白水镇外十里远的丹枫港,可就热闹起来了。
两艘巨舰停泊在一浬之外的海面上,仿佛两座小山。数十艘小船在巨舰与港口之间来回往返,运送各种物资。这么两艘船的吃水实在太深,白水镇附近的丹枫港是容不下它们的。
港口上有堆积如山的粮草货物,还有自四方赶来的海员水手。更有些附近赶来卖货的、贩小食的,还有些窑姐儿之类。
陆白水坐在临港口一家酒楼的三楼厅中,向外看去正可以将港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这时候刚是清晨,招募来的海员们已经忙了一个通宵,约莫到正午的时候就可以乘船出海。但两人来了这儿,则是因为要见个人。
——约是在昨天后半夜的时候,忽然有差人上门找到陆白水。说路里新发了禁海令。直到开春以前,都不许大船出海,“概无例外”。早上的时候,会有路里督抚衙门的推官谢逊亲自前来说明此事。
陆白水使人客气地款待了他们、送走了。
然后在这港口上唯一的酒楼里等谢推官。此刻,那位谢推官就在二人眼前。
“……事出突然。我也不清楚都督怎么想到这一遭。”谢推官约三十多岁的年纪,可谓年轻有为。五缕长髯,白面细眼,看起来颇有君子之风。说话的语调与语气也很随和,“我也不好劝。这两艘巨舰作价一万六千两卖给你,都督已是疑心我在其中牟利。唉……于是来,要同你商量商量。”
陆白水皱眉,往窗外看了一眼:“谢兄,你看外面的情景。人和货,都已经到了。这时候忽然说不许走……我也很难办。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通融则个?”
自然有法子。陆白水跑江湖许多年,岂会不知呢。
只是在昨夜以前还以为这谢逊到底是个意气相投的好朋友,到此刻才意识到……原来同那些人是一样的。赶在这时候跑过来,说走不了。然后——
“法子倒是有。唉,只看陆兄肯不肯。”谢推官叹了口气,看起来极为难。
陆白水便在心里冷笑一声。然而面上不动声色:“有法子就好——谢兄,小弟这里还有些近千两的银钱。如果有法子……谢兄且带去、为小弟打点打点。但有不足,只管再叫人去东海客栈——”
谢推官却一皱眉:“这是什么话。”
他的脸色略有些难看:“陆兄如果当我是来说这些的——我现在就起身走了!”
谢白水愣了愣。但忙道:“误会误会——谢兄,是小弟误会了。那么到底是……”
谢逊生气地盯着陆白水看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摆摆手:“罢了。我说的法子是,你带一个人去。”
“这个人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来历。看着像是个道士——前些日子督抚衙门里闹邪祟,这人找上门给料理清净了。就得了都督的青眼。又和都督说海外仙山上有仙药,他可以为都督去求……唉,这些话都是咱们私下说。”
谢推官哼了一声、又叹了一声:“都督才说要禁海。又打算找船队送这位道长去找海外仙仙——原本中意这两艘船。结果我不知情……唉。所以如今,就只有这个办法——”
“你将他带上。名义上说,这两艘船归他统辖、为他所用,自然就可以无视海禁了。”
陆白水便也沉默一会儿,脸色略有些难看——此前谢推官说不可出海的时候他的脸色如常。而今有法子可以解决问题了,他却是如此的模样了。似乎很奇怪。
但谢推官似也不在意他的神色。只等着他——呷了一口茶。
终于,陆白水抬起头,笑了笑:“好吧。谢兄,我可以不可以先见见那位道长?”
谢推官一拍手,亦笑:“自然可以。陆兄真是识大体的人——谢道长,请出来吧。”
原来人早已经带来了。实际上这也在陆白水的意料之中。
两艘巨舰作价一万六千两,的确是很划算的买卖。倘若请人来造,耗时不说,单就耗费的人力物料,就不是十万两白银可以填得上去的。今日之前他觉得是这谢推官有意与自己结交。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当作肥羊宰了。
——他陆白水也有今天。
船他出钱买了、海员他出钱招募了、物资他出钱筹备了。而后一道禁海令发出来,再送来个谢道士、一队官兵,他的两艘船,就成了官家的了。
这些官府中人……吃起人来比妖魔还狠!
他可头一次吃这种亏!!
第六百二十章 来者不善()
倘若是前几年,立时就要翻脸将这狗官的脑袋给割了。但如今他见识更多,晓得一时的意气解决不了问题,还可能将问题搞得更加糟糕,到底忍了下来。
到这时候,谢逊口中那位谢道长从门外走进来。
陆白水一见这人就先愣了愣。先前听谢逊说这位谢道长在督抚衙门除妖,又说服了惊涛路都督出海找仙山……便觉得至少看起来该是个德高望重的老道长。
岂料眼前的这位是个少年人。身量不是很高,但也不算太矮。皮肤有些黑,仿佛是常在山里劳作。余下就是细眉细眼、鼻子嘴巴。看起来不美也不丑,没什么出奇之处。穿一身青布的道袍,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波澜……
就是这么个人?
见他略微惊诧,谢逊才笑笑:“陆兄不要小看谢道长——可是很有些神通的。有谢道长在,可保你们在海上平安无事。更不必担心什么、妖魔、海怪……哈哈哈。”
如此干笑几声,旋即起身:“好。事情我已交代好了。与谢道长同行的还有咱们都督的亲兵百人。都听谢道长的号令,一同出海——道长,我就告辞了。”
他对着谢道长拜了拜。
这位年轻的谢道长也不苟言笑地朝他还礼。
谢推官就再没看陆白水,走下楼去了。
于是陆大侠看看眼前这位年轻的道长,到底叹了口气:“谢道长。跟我来吧。”
……
……
东海路都督给这位谢道长留下一百个亲兵,由一位旅帅统辖。
名义上护送谢道长寻找仙山,实际上是以武力接管这两艘巨舰。
陆白水这两艘船,招募了近四百个海员。能在这时候往海上跑的几乎都是亡命之徒,手底有些本领。一旦在海上与这些官兵斗起来,官兵可未必能讨好。
但他如今是惊涛路大豪,已不是从前无牵无挂的少年时。多少人仰仗着他活命、吃饭。他心里再恨,也没法子真在海上生事、只能乖乖将两艘巨舰奉上。
谢推官与都督都拿住了他这一点,知道他无可奈何。
因而乘船上了他与李云心一干人所在的艟艨号之后,便将谢道长与一干官兵丢下、叫旁人招待,自己直往三层去了。
楼船的第三层受风、不稳,冬冷夏热,不是什么好的所在。但陆白水不畏寒,李云心……瞧着似也不大畏寒。便将上一层隔了三间,布置成奢华模样,供陆白水、李云心,以及他那位表弟九公子居住。
剩下的水手海员,阶级高些的,依着惯例居住在一二层。余下的都住在下面的船舱里。每艘舰上近二百人,有两位船长。这两人一个是陆白水从前的得力下属,一个是信得过的老相识。他们再带些自己的亲友故交、将规章制度、等级次第都立好了章程,舰上也就井井有条了。
这些,陆白水向来放心别人去做——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自然不可能事事精通。选对了人再用人不疑,就会省下好多力气。
艟艨号上载的多是人,另有些财货——寻找龙岛的途中会经过一些岛屿。那些岛屿也都在惊涛路的管辖之内,不算化外之民。从前跑商,很多时候也是和这些岛民交易。如今舰上便有些要往岛屿去的、有些要到那里做生意的。算是买了一趟单程船票。
实际上,招募水手时说的也是一路商贸、再向外探奇、或能寻到财宝。
而另一艘巨舰上,载的全是补给——只有百多个海员负责航行养护。依着李云心的说法,这是一艘补给舰。船名也切合,叫做海沧。
李云心早上了舰,在自己房间里待着。
陆白水脸色难看地闯进来的时候,他正临窗凭栏,手里拿着一块玉简在看。但这块玉简是透明的,上面什么文字、图案都没有。
然而陆大侠这时候没心思好奇这个。反手关了门,气哼哼地坐到屋中桌边、一拍:“欺人太甚!”
李云心倚在窗边。隔了一会儿才瞥他一眼:“谁把陆兄气成这个样子。”
“哼……嘿嘿……谁?”他怒极反笑,“可不就是那两个狗官!”
然后以罕见的愤怒语气,将这些事说了一遍。
李云心静静地听他说完了,才慢慢将玉简收进袖中。笑起来:“这么说……有趣儿啊。”
“我从前倒是知道有皇帝不想死,找人寻仙山求仙药——头一次听说一个总督也做这种事。”
陆白水皱起眉:“哼……那些狗官,有什么事做不出!”
李云心便又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将这陆大侠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才道:“看起来陆兄真的志在江湖……对朝野里的事情,知道得不大多啊。”
陆白水眨了眨眼。似乎因为李云心这态度、而叫自己的怒意暂平息了些:“李兄这是什么意思?我倒的确不喜欢那些事——”
“要我说这简直是要谋反了。”李云心将双手一背,站起身来在屋中慢慢踱步。看起来理性又睿智,仿佛一个斯文人,“陆兄想啊。皇帝老儿找长生药,是为了长生久视皇权永固。他一个总督找长生药——找到了长生了干嘛?当一辈子总督?当到皇帝死么?多么犯忌讳的事情——”
说到这儿,顿了顿:“哦……我记起来了。怪不得——你们东海国的皇帝的确已经死了吧。”
——云山之战的时候,共济会伪圣紧急召回了派驻去各国的游魂们。但那些游魂走时又怕诸国帝王贵胄自杀、愿力加身,因而将他们也统统掳走了。此后这些人被苏玉宋收在袖中……又在争斗的时候,被波及、杀死了。
实际上,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都没人在意过。
终究只是凡人罢了。
人间帝王、权势的巅峰。在那一场妖道之争的时候却像尘埃一样无人在意。在那种情况下,或许连魂魄都都被一同消灭了。
但陆白水似是很茫然:“……李兄从哪儿听的消息?皇帝死了?”
李云心又想了想,便笑笑:“哦……你还不知道。天下要大变了。”
——云山之战到如今,不过将将过了二十多天罢了。在这个信息极度不发达的时代,的确不会有太多人知道这件事。又或者,即便发现皇帝、皇后,连带一群贵胄都失踪了,也得瞒下来——不然群龙无首,岂不是立时就要大乱么。
还得过些日子、慢慢地料理好了、有了应对的法子,才会将这些事情昭告天下。
但必然也是换了面目的。
陆白水因这个消息而震惊。再要多问,李云心却只高深莫测地说:“陆兄到时候就会知道——我听陆兄之前还提起过,曾经结识一位黑刀应大侠?”
他原本是来向李云心抱怨自己被狗官算计。但随后李云心却说了些很吓人的消息。到如今,忽然又跳到“黑刀应大侠”的身上——这叫陆白水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到底是,这么说了一会儿,心里的怒意竟渐渐平息了。便叹口气:“是。前几年在庆国的时候,在出云山——也算和他不打不相识。他经营了个黑寨堡,也算是个英雄人物。只是……行事风格怪些。”
李云心就想起第一次见应决然时候的模样——岂止“怪些”?这陆白水还真是不拘一格地结交人才啊。
他就又微微一笑:“陆兄不知道他近来的状况么?”
陆白水一愣,慢慢地皱起眉:“李兄……知道些什么?”
说了这句,不等李云心开口又道:“前些日子我倒是听说过他的一些消息——好像在余国落难。于是请中原的武林人士去帮他。但最近嘛……没信儿了。李兄……”
李云心点了点头。
——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速度,真是慢到令人发指。
余国与东海国之间又隔了两个国家,于是这几个月应决然在余国的事情,陆白水竟然毫不知晓。他便低声道:“你认识的那位黑刀应大侠,如今可是容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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