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命令决绝凶狠,语气也不善。可两个游魂得此令,却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这意味着,藏身于云山之中的长老们似要准备出手了。
两人初出云山的时候,只穿了一身圣人的皮囊,而没有穿肉身。便是因为怕力量过于强大,他们不好驾驭——倘若看着是个磕磕绊绊、面目呆滞的蠢模样,只怕一眼就被人看穿了。由此才被一干玄境的宗座、掌门追得狼狈,导致阵线很快溃败。
狄公叫他们下山,说是为了找那红珠。败局如此当然谈不上找红珠,因而本打算重回小云山,将圣人的肉身也穿出来。
但实际上这也是个笨办法。
云山,玄门祖庭。靠天人的阵法驱动,外围又有强大的结界。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只能“守”,而不能“攻”呢?
苏玉宋与卓幕遮晓得云山上的法阵是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的。因为他曾在玄门当中流传的典籍里读到过一件事。
说是在某年、某代圣人在位的时候,云山落了地。
结果恰逢那一年,落地处地动了。声势颇为巨大,附近数十个州县都有震感,甚至叫河流改道、山岳崩塌了。
地动的力量有多么强大,经历过的人必然知晓。便因为如此强力,似乎触动了云山当中的某个机关。据说当时整座云山当中忽然射出千丝万缕的玄光——尽管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但——附近的土地皆被煮沸,翻滚的岩浆海足有数十丈深。
那典籍当中记载时所用的词语乃是“一瞬”。要知道凡人的反应迟钝,修行人的反应却是极灵敏的。在圣人感知当中的“一瞬”便往四周倾泻了如此强大的力量……那该是多么强大的阵法、多么可怕的威力呢。
当时的圣人发现了这一点,便知道云山当中还藏有不为他们所知的强大力量。似是那地动触发了那力量、以为云山有难,因此被激发了。可苦寻之后终于没有什么结果,便意识到那力量或与山中天人的阵法有关。该是天人留给云山的一道保险——倘若日后遇到劫难人事已尽,却还有这么一个后招。
圣人们找不到头绪……共济会的长老们却似乎可以。
苏玉宋之所以如此认为,乃是因为觉得他摸透了长老们的脾性。
那些人瞧着都是太上的境界,却似乎因为某些缘故无法施展神通、空具肉身。照理说太上境界的肉身也足以横行世间了,但他们却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天下最最金贵的,有一丁点儿危险的事都碰不得。
便是这么一群人,选择的藏身处却是云山。
云山高行在天空之上,诚然安全。可云山之内,却是有许许多多的修行人的。一旦共济会的秘密被揭穿、长老们的藏身地被识破,只怕这云山对于长老们而言,就变成天下间最最凶险的所在了。
因而,他们必然掌握着另一些自认为足以自保、足以震慑修行者的东西。苏玉宋与卓幕遮之所以被困千余年、而不用神通强行冲出小云山,便是在忌惮这件事的。
而今妖魔大举围攻过来,长老们却示下“若无法击退妖魔便不许回云山”这样略显负气的命令,似乎意味着他们有恃无恐——手握王牌晓得这事最终可以得到解决,但偏要先叫这些共济会的游魂们、出一出死力。
——也的确是长老们的做法。
他们……想要消灭妖魔与玄门。又何尝不想一同消灭那些于他们而言已经越来越不听话、愈发成为威胁的人呢。
苏玉宋的猜测是正确的。
在接到狄公发出的第一道指令之后不过半个时辰,第二道指令又到了——指示他们将妖魔聚集到一处,再徐徐图之。
此前妖魔已将玄门修士攻打得溃败,再同他们纠缠子到一起,还有什么好“图”的呢。只怕要被人家更快地推上云山了。可既然在此刻还示下如此“愚蠢”的命令……
苏玉宋便笃定,长老们与妖魔们,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他们想要“消灭”。
只不过那些大妖魔们想要牺牲小妖,成就自己的境界。而长老们连大妖都不会放过。
因而,当瞧见妖魔们再次攻来的时候,苏玉宋站在临时筑起的六座高台上冷笑了一声。
——这些妖魔已不算蠢了。龙子们的算盘也算打得响亮。知道玄门想要除掉妖魔,因而驱策他们送上前来,再自己获利。只是,当一个聪明人因为缺乏某些关键信息而做出某些错误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一个蠢货了。
譬如而今——
妖魔大军分三路来攻,势不可挡。
玄门的修行人此前节节败退,原本斗志已无了。但此地不同——乃是云山之下。
修到了玄境的高人们或许已经没了什么情感,说走就走。但低阶修士心里还有对于玄门祖庭的眷恋以及敬畏。这些……即便在苏玉宋与卓幕遮这样的游魂看来,也是美好的情感。正是因为这些美好的情感,低阶修行人奋起余勇继续这场云山保卫战,竟然将妖魔的攻势延缓了。
而今三路妖魔都在围攻前方的修行人阵营。原本双方都可以飞天遁地、战线散布得极长。可如今人们都聚集在云山阵前,且下意识地收缩在一起以求自保——妖魔的数量原本就比修行人多。到这时候,更是远胜后者了。
倘若从天空之上鸟瞰,会意识到修士们已经聚成了一个方圆数里的坚阵。而妖魔自三面将其围住,正剥茧抽丝一般地蚕食他们的力量。但修行人一旦聚到一起,便比妖魔更加懂得配合协作,一时间并未溃散……
但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苏玉宋在高台上,先叹了一声妖魔的愚蠢。
顿了顿,便再叹一声:“唉。大好的形势。”
旁人不晓得,他身边的卓幕遮却晓得。他口中的大好形势,是指那些修行人的心。如此的力量,如此的情感。原本可以尽为他们所用的——只要再等上一个千年、安心等待另外那些高阶修行人或者老去羽化,或者也成为他们的一员。
但如今这样的人与心,却要白白葬送在此地……
苏玉宋叹了这样一声,忍不住转头往云山上看了看。
卓幕遮便低声道:“且看着吧。”
这两个人相处这样久,彼此早就明白对方的心意。只消几个字,便清楚对方在说什么。譬如而今,卓幕遮要苏玉宋且看着……却不是看战局。而是看云山。
他们想要看一看,云山之上的长老们,到底在这种绝望的时刻能够使出怎样的神通。
他们臣服在长老们的权威之下已经太久了。而在这样久的时间里,因为神秘而带来的畏惧感已经开始淡去。他们对长老了解得愈多,也就愈觉得他们似乎并非高不可攀。到今日——大抵是最后的试探了。
也正是在这时候,警兆出现了。
苏玉宋与卓幕遮的心头同时一跳。仿佛有一根一直绷着的弦——它好端端地在那里的时候,你已经因为习惯而觉察不到它。但如今弦忽然断了……心中便警兆陡生。
有人——强行穿过了小云山的禁制!
两个游魂齐齐变了脸色——在这种时候,是谁!?
以蛮力穿越小云山的禁制,非太上境界的修为不可。可放眼如今天下,书圣已成劫身,本身没什么神通了。剑圣一直未露面,但绝不会比书圣更强。余下的……
他们两个人刚刚想到此处,袖中的符箓却又嗡嗡振动起来。这符箓,向来是与长老们之间用的。苏玉宋不假思索地探进袖中取出展开了,便瞧见第三道令旨。
瞧罢递给卓幕遮。脸上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些,可眉头却皱紧:“狄公说……是他弄出来的阵势。且叫咱们再将妖魔聚拢些。他的手段或许要施展出来了。”
卓幕遮脸上亦变色:“他出了小云山?出来了?!”
——自他们有意识起,还从未见过哪一个长老离开那浮空山顶……更不要说出云山了!
而就在这时候,李云心正在炁殿中悔恨、暴跳如雷——他竟将通明玉简交给了两个游魂!
而后,他开始布置针对伪圣的陷阱、想那两个人知晓小云山禁制被触动,或许要回来一探究竟。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晓得,叫两个游魂不要回来的,竟是共济会的长老。
这些阴差阳错的事情发生同一刻。
而自此、再过上约莫两刻钟的时间之后,苏玉宋与卓幕遮仍不晓得浮空山上究竟在发生什么事。
到这时,玄门修士又有不少的死伤。他们两个人也焦心起来——游魂们在他们身后掠阵,并不在战场上。若云山的长老们再拖延、迟迟不使出手段,这群人必然溃散。到那时候不得不叫他身后的这些已被夺舍的宗座、掌门上前。然而这些人……
是他有关以后的构想当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玄门覆灭,但两个游魂想将玄门残余的力量彻底收为己用。这些人将是他重组玄门的根基。倘若长老们打的是,叫他将这些人也投进战场的主意……
在这一瞬间苏玉宋的头脑当中念头电转。
他从前自觉计谋过人,觉得天下间的许多人和许多事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譬如那李云心自以为智计天下无双,到头来还不是钻进了自己的圈套、折在沙场上么?
要知道,他是身在小云山的。这小云山当中的时间,虽说因着某些限制并不能随心所欲地调整,然而在需要的时候,将一日当成数日、数日当成一日,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因而一件事,在别人那里需要在顷刻之间做出决定,在他这里,却可以将时间成倍地延长,细细地思考、推演。一个计谋或许不完美,那么他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再考虑几个计谋。
在谋略方面……天下间任何一个人与他较量,都几乎相当于在同十几、几十个他一起较量。
在从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查缺补漏。
然而眼下他出了云山,直面瞬息万变的战场。许多的指令、决定,都必须在一瞬间发出。更多的念头在他的头脑里流转,需要他将大量的信息在极短的时间里整合归纳。
然而每到这时候……他的思维便忍不住发散开来。与一件事有关的许许多多细节都在同一瞬间涌入脑海,令他很难直截了当地抓住重点。在云山上……这乃是他的优势——他将会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探究每一个细节。最终将其全部整合,得到无比接近真相的结论来。
可也正是因为从前的这种优势,令他的思维变得散漫而迟钝——至少针对这个现实世界而言。
于是从前的优势,在而今倒成了劣势。
出小云山之后他接连做出错误决策,便也是因此——一时之间,他并不能适应瞬息万变的局面。他试图将每一个因素都考量进去,然而眼下没有时间让他这样做。最终只能赌运气一般地得出某个结论、做出某个决定。于是在别人的眼中,便显得极其草率而愚蠢。
在小云山上李云心曾说他没有真正的圣者的气度、说他的念头盘桓多变,似乎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而到了这时候,苏玉宋再一次想起了李云心的那些话来。
从前他将这些话当成手下败将无力的讥讽。到如今……他渐渐意识到,那个家伙所说的话似乎不无道理。
比如而今他犹豫不决的便是——
共济会的长老不晓得因何,可能出了小云山。
他们说要使出神通,却一直引而不发。
前方的修士即将溃败,而他该不该、叫自己身后的这些人冲到前面去?
他……想要保留一些玄门的力量。却又不想与长老们彻底决裂。
到如今他想要叫余下的修士撤回来,却又在希冀下一刻,那来自云山上打击便到来——万一那打击如此之强、会另自己也生不出抗衡的信心,且终于意识到长老们的确强大而不可违背呢?
他……到底该怎么做?!
苏玉宋在心里低低地呻吟一声。
如果……没有杀死李云心就好了。
如果……此前真地将他收服了,他擅谋长,李云心擅谋短——总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尴尬局面的吧?!
然而苏玉宋这种心烦意乱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异象到来了。
战斗持续了数个时辰,此刻已经是傍晚,天色渐渐黑了。
便在这时候,天上开始下起火雨。
第五百五十二章 屠戮()
起初,并无人注意。
因为天上的火雨在成为火雨之前,更像是类似灰烬一样的东西。此地乃是战场,无论妖魔还是修士,都足可制造出极高的温度与极猛烈的气浪来。因此战场当中的情形,甚至比李云心那个时代的战争看起来还要“火热”。
随处可见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周边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吞没、化为尘埃,并用灼热的气流卷到天空之上去。
这些灰烬到了天空,再遇到大妖魔与高阶修士争斗时候制造出的、更加猛烈的气流。因而又被喷射下来。它们在天空中盘桓纠结,最终聚到一处,变成白色或灰色或黑色的余烬,再如漫天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下落、落到地面上。
因而……如今虽是深秋,战场之上却如隆冬,下起了黑黑白白的“鹅毛大雪”。
而实际上场中的气象更加诡异——各种神通所带来的效果混杂到一起,形成施法者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奇怪变化。也由此,在方圆数十里的土地上,引发了各种奇异的天象。
譬如此处因为极寒的掌力而飘起了雪,数百步之外却又因一个大妖的神通而干燥得皮肤都要裂开。可再往上,却又是倾盆的大雨,在半空中化为过热蒸气。
因而当那些……黑色的斑点在半空中出现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它们。
但俄顷,黑斑便“燃烧”起来。
并非黑斑本身在燃烧。更像是它与这片空间当中的极度驳杂的灵力起了某种神秘的反应,因而叫包裹着它们的灵力燃烧起来。
因而“火雨”在一瞬之间,突兀地出现在战场之上、诸多妖魔与修行人的头顶。
第一个发现了这些东西的妖魔并不在意。但从“不在意”到“惊恐”之间的转变,大约只花了十几息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凡是被这火雨沾染上的,无论妖魔、修士;无论意境、玄境;无论正、邪,都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来得及、或者甚至未来得及,留下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
数以十万计的妖魔对阵数以万计的修行人,不死不休一般地争斗了许多天,也只是造成了十几万的死伤而已。
可就在这一瞬间——从苏玉宋看到这火雨开始,到他与卓幕遮、身后的共济会诸修惊慌地从高台上撤下为止,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妖魔与修行人的损失便超过了五万!
这是轻而易举的、无差别的杀戮。
在这世上从未出现过这种东西——无视一切的灵力、无视强横的肉身。在它们面前意境与玄境没什么差别,血肉与金铁也没什么差别。好比一场盛宴正进行到酣畅淋处,便被蛮横地打断——这一场由妖魔与共济会的游魂们精心谋划的屠杀,也被这更加可怕的屠杀蛮横打断了!
但这迅速且密集的火雨并未持续多久。
在一刻钟之后,它们忽然消失。仿佛原本就是不小心跳进了虚空里的、从某个可怕的地方来的“水渍”。而今在肆虐逞凶,几乎扑杀了这战场上的所有存在之后,陡然蒸发了。
可已经造成可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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