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郑重,语气也严肃。可苏生听了他的话,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拍手大叫:“对!对!对!你瞧着也像妖魔,是不是?!哈哈哈——那陈豢偏说我不懂画道真义的!”
说了这话一拉李云心的手往前一纵——
两人轰的一声就冲出了镜面,直接从那梳妆的妖魔脸上穿了过去。既出镜面,身形一阵暴涨,到落地的时候已与诸妖魔相当了。
李云心心中一凛,想如今怕是要打草惊蛇——这苏生还当浮空山是他做圣人的时候么?!
他这念头一起,果然祸事就来了。两人一出现在殿中,各自做事戏耍的妖魔们,立即静了下来。而后——齐齐转头、死死盯住了这两人!
苏生立即大叫:“愣什么?!我叫你收的那些玩意儿,就在此刻用的!”
与他这话音同出的,乃是从妖魔口中忽然爆发出的、鬼哭狼嚎一般的叫喊——它们齐齐往两人这边扑了过来!
倘若是寻常的妖魔,李云心是半分也不怕的。可来时的路上鳞甲被那看似不起眼的小人儿破开,便晓得这浮空山从前是圣人居所,里面任何东西都是不能小觑的。到如今再听到苏生这么一喊,心头一凛——立即往袖中抓了几十张灵符,漫天洒了出去!
那些妖魔还未碰到二人衣角,立时就听到几十声粗细各异的断喝:“呔!妖怪!放开我家落落大方的主子!”
几十个小人儿从天而降,舞起手中的刀枪棍棒、迎面便打,登时与诸妖战作一团!
便趁着这当口,苏生再一拉李云心——“走!”
瞧这意思,是要往凉殿外冲。李云心已经不问“是否会打草惊蛇”这事了。因为他是聪明人,因而已慢慢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一切,都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熟悉的、偏又的确是很有趣的……荒诞感啊。
便随着苏生往前奔走。从他们立足处到殿外,明明只有十几步远罢了。但偏偏就好像在梦里梦见自己奔跑——越跑脚步越迈不开、越走就距离那殿外更远。兼之又总有妖魔自两侧扑来,李云心便只好再洒出灵符应对。如此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两人才终于行过那十几步的路程……
终于冲出了殿外!
而后,眼前一阵恍惚。
噼里啪啦一阵响,李云心与苏生从墙壁上滚到了地面上。其间不晓得砸翻了什么,杯儿盏儿都倾倒了,碎成一片。又混着布帛撕裂、桌椅倒塌的声音,简直比在凉殿中还要热闹。
二人身形好不容易停住了——李云心背靠在一张将倾的桌边,忙伸手扶住。苏生则被一张椅子压在下面——可他却不叫,也不发力。只是慢慢地起身,将椅子轻轻地扶起。同时警惕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听周围的声响。
李云心便晓得……他们如今该是到了真正的浮空山群殿中了。
这才观察周围的环境。
还是夜里。
如今也是在屋中。说是屋,也算一间小殿了。布局倒是规矩通透,看着仿佛是兼有待客功能的书房。柔和的光自屋顶洒下来,李云心识得这是属于符箓的光。
屋中的桌椅器具多以竹制为主,色调也偏清净素雅。门窗都开得大,其上亦有纱幔,倒与刚才那座凉殿有几分像。他们两个刚是砸在屋子北边待客的茶桌上,眼下已一地狼藉。
但在这里抬头往对面看,能看到一整面的白墙。
墙边有一只青釉大坛,坛里盛三竿细竹,在白壁上投下稀疏的影,看着是极有意趣的。
墙上另有一幅画。
他与苏生……就是从那幅画中出来的。
此前的镜子,是在画里的,乃是第一重出口。画中的妖怪,则是第一重出口之外的守卫。而这画卷本身,才是第二重出口。画作者……几乎是在画中创造了一个有限的小天地。
八珍古卷之一的《雾送奴达开蒂茂》里面,也有一个小天地。
那么难道这一幅……
李云心转脸看苏生。苏生此刻正将椅子扶正,又到窗边左右瞧了瞧,确认的确无人发现他们。然后才转头瞧见李云心脸上的神情,又抬头看那幅画,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
“哈。你想对了。乃是八珍古卷之一——《凉宫行乐图》。先前我们来路的出口,就在这图中的镜里。”
说了这话,他背起手走到白墙前。盯着那《凉宫行乐图》瞧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哈,李云心,你来瞧瞧,这画如何?”
他话语中不无挪揄之意。
而李云心……其实也很晓得他为什么这么问的。
《凉宫行乐图》,足有八尺长、两尺宽。图中所画的正是他们此前见到的凉殿,还有凉殿之外的盎然绿意。要说那花木、厅堂、杯盏、坐具,画工都是极好的。李云心自幼基础打得牢,单论画工也算当世大家。但看到这些手笔,仍要在心中赞叹一声。
可诡异之处在于……人不对劲儿。
到这时候他能看得出那些是人了——在这平面上因着角度的关系,其实能隐约瞧得出明暗深浅。也就晓得画者其实是想要大胆尝试新的技法——在这么一幅工笔画卷中画出立体感来。
但似乎画者对于透视、比例拿捏得不大好,又或者有意为之、偏要追求特立独行的诡异感,因此才叫那些……“人”,看着像怪模怪样的妖怪了。
其实倒叫李云心想起他从前那个世界中一幅名画来——
名为蒙克的画家的《呐喊》。
而眼下这幅画中又添了许多别的。不是旁的,正是他此前撒出的那些细线画成的小人儿——足有近百,密密麻麻地排在画上,惨不忍睹。
他站起身也走到近前如此瞧了一会儿,知道这仍旧是画圣的手笔——因此他之前才会体会到那种熟悉的荒诞感。
如她那般跳脱不羁的女子,天下间再无旁人了吧。
于是轻叹了口气:“其实也足见功力的。”
他伸手轻轻地点了点,但小心地没有碰到画面:“人物应当是尝试新的技法与感觉。你我的境界都不如她,瞧不出妙处也是应当的。但你看这坐具、花鸟、草木——已是我不能及的了。”
苏生转过脸,脸上忽然浮现出十分诡异的笑容。
第四百七十九章 那又怎么样()
李云心皱眉:“怎么?”
隔了好一会儿,苏生才幽幽道:“这画里的……坐具、花鸟、草木,都是我画的。”
李云心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发懵——似是想到了什么念头,可一时之间那念头若隐若现……总也想不清楚。
但很快他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了——
苏生带着脸上那诡异的笑容,继续道:“哈……原来你还不知道。”
“那陈豢,压根不擅长什么丹青之道。”
“被我拆穿之后她向我学了十二年——这《凉宫行乐图》当中的人物……就已经是她画技的巅峰了!”
而后强忍笑意,看李云心:“如今你该知道了吧?!哈哈哈……陈豢……天下画道至圣的那个人,压根就不精此道啊!”
李云心目瞪口呆。
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个念头是……
从他见到第一份画圣的画作开始,一直到如今,似乎……的确……
从未见她正经画过的。
他从前以为那是那位圣人极度骄傲的表现——偏要用简单而幼稚的笔触将画意臻至化境、将大道融入其中。可而今却意识到……
并非她不想好好画的。单看眼前这幅被她珍重地留在浮空山上的画儿——似乎……她还很想的……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好。苏生见了他这模样,似乎更想要大笑。然而毕竟如今已不在画中,就只能隐忍。
终究又觉得报了此前在石道中被叫骂了数百句的仇。因而笑嘻嘻地背着手、又在画前踱几步,看李云心:“嘿……如今嘛,画道至尊在你心中幻灭的感觉如何?”
可李云心却未立即回他。而是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从“目瞪口呆”,变成了某种意义不明的笑。
此前苏生问他那画作的时候,脸上笑得诡异。到如今看到他这笑容竟也吓了一跳,伸手将他推了推:“你是……失了魂还是落了魄?”
但李云心却不理他,仍那样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凑到画卷近前仔仔细细地又瞧了一会儿,才背了手,开始施施然地在这屋子里转。
苏生见他这模样,便将眉头皱起来了。因为他非常敏锐地意识到,李云心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巨大变化——就在这一瞬之间。
前一个劫身见李云心的时候是在洞庭中。那时候他被困住,外有道统强敌环伺,处境并不妙。但在那种情况下遇到了“苏翁”,却仍可表现得不卑不亢。对于其他事,也都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那副样子,其实是叫苏生很想……瞧他吃瘪的。实在太可恶了。
后来遇到这苏生,也没什么对于圣人应有的尊重。相处起来倒像是同辈之交。而后两人到了云山、小云山——李云心的气质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实际上应该是说,从今夜开始的。从苏生告诉他画圣曾经弄出了那些飞鸟、那些符箓、以及石道中的那些小人儿开始。李云心的气势收敛,言语之间也变得保守。虽不说“畏首畏尾”,但整个人毕竟与此前不同了。
就很像是……
市井间的贩夫走卒,听到京华里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卿贵胄时,心里的确是会羡慕。然而两者的身份、地位、距离都如此遥远,以至于除了羡慕这种情感,很难再生出其他的感情来——他们大可以在田间地头笑谈那些贵人的事情,甚至加以讥讽。
可倘若有一天那些凡夫俗子出游,遇到了贵族也出游——且还被热情地邀请,陪坐在了一旁。那么他就不大可能仍旧镇定从容了。往昔被距离感所抵消的,在权势、财富、乃至谈吐教养上的巨大差异将排山倒海一般地压制过来,只将那人压得变小再变小,手足也无措、言语也慌张。
李云心……从前只听画圣的名字、事迹。但如今一上浮空山,便目不暇给地见识到那位曾经的画道至尊的各种手段。因而苏生觉察得到——他的气势便弱了许多。不是对他,而是对陈豢。
他觉得慢慢地,在李云心的眼中,那陈豢似乎变得越发威严神秘——她美艳动人,神通广大,肆无忌惮。任何有关她的传闻,哪怕是将其斥为魔道的,也只是在为她的传奇添彩罢了。她……近乎成为一个完美的形象。
面对拥有这样形象的前辈,即便是李云心的腰也略弯了。
此前他随苏生在那凉殿中奔走,将近小半个时辰都只是依着苏生的吩咐在做——他并非信任苏生,而是敬畏画圣的手段,因而不敢行差踏错。换做从前的李云心,岂是如此小心翼翼的人呢?
然而……这样子的气质,就在得知陈豢虽身为画道至尊、画技却是实实在在的很差这件事之后,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李云心此刻背了手,开始在屋里闲散地走。
要知道在一刻钟之前,苏生还亲眼见到他在往白墙边走过来、要看这《凉宫行乐图》的时候,很小心地避过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符。
那几张符,苏生其实记得清楚——他离开浮空山群殿之前就已经在这张桌上了。不过是些废符罢了——陈豢想要试新花样儿,可后来失掉了兴趣。
陈豢离开云山之后,这附近一小片曾属于她的宫殿群都被尘封——无人再来过,也无人来碰她的东西。
刚才他们滚落到桌上,将那些废符碾落在地,踩踏得破皱了。以李云心的修为,岂会看不出那符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呢?
然而……他却像并不敢确认其中玄妙一样,绕了个弯儿、跨了三步,好不叫自己踩到它们。
但如今——
李云心在这宽广的大屋中停停走走,像是在参观游览。然而再没有从前战战兢兢的态度,反倒是他一贯的作风——瞧见了有兴趣的,立即翻了来看。发觉有意思却又一时拿不准的玩意儿,统统收入袖中。
此前可能存在的“对于画圣故居的敬畏感”如今半分也无有了,倒像是个寻宝人——还是最大胆狂妄的那种,只将这屋里的一切都当成他自己的了!
苏生此身专修情欲。因而见了他这转变,哪里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这李云心……是因着自己的一句话,开了窍、转瞬之间就渡了一个心劫呀!
这个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又是解了什么结?
——他简直要好奇死了。需知无论他从前做修士的时候还是如今重修劫身的时候,渡情劫可都并不轻松。然而这李云心看起来也渡劫,走的却不是道统与剑宗修行人那种绝情弃欲的路子。
他再想到同样与众不同的画圣陈豢——作为圣人的陈豢,可半点圣人的模样、做派也无有——难道这画道……竟有如此玄妙之处的么?
他既是心痒难耐,自然就问。
可李云心听了他问话,只嘻嘻一笑,并不想理睬他。又从竹质的书架上拾起一本小册子慢慢地翻——随后脸色微微一变,飞快地将册子收起了。
苏生也知道那是什么——册子上记录了些陈豢的修行感悟,算是“粗浅”。但对于李云心如今的境界来说却正好。但也是只言片语,并不成体系。
陈豢被逐出云山之后他与卓幕遮都曾来画圣的居所检视。很多东西他们不屑于带走、毁去,却晓得究竟是搁在哪里的。见李云心这模样,苏生便道:“李云心,你想要修行的功法,我倒知道在哪里。”
说了这话再哼一声:“但想要我交给你,你先得——”
李云心岂会不晓得他说什么?
便转了脸看他,叹一口气:“你这个人……明明是几千岁的老家伙,现在却这么八卦。好吧。你要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走动了,站在书架旁看苏生、一摊手:“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么。”
“我从前爱慕上了画圣,于是想要得到她更多的信息。因而机缘巧合上了云山来——一路又看到她的各种神通,觉得她简直完美,将我全方位地碾压了……心里是会有些畏惧和丧气的。”
“你要说这是心魔、心劫,也的确如此——我从前是太上的心境,就是被这心劫生生破去了。”
“至于如今么……”李云心说到此处,忽然笑起来,“至于如今么……你要知道,对我而言男女之情是最陌生的一种情感。我……其实从前是有些畏惧的。偏爱慕上的又是画圣那样的人物,于是更畏惧了。以至于曾有一度我还将这种对于情感的畏惧同情感本身捆绑了起来,打算用一点厌恶疗法叫我自己不再去想它。”
“可就在刚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陈豢,并不如我想得那样完美的。”他眯起眼睛,但眼中还有笑意,“这不完美……便譬如光滑外壳上的一道裂痕。因着它……全碎了。对于这种情感的畏惧,也碎掉了。”
“你要问我是不是渡了情劫,我想是的。但问题是……不仅仅是一个情劫而已。”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摊开手,“对情本身的畏惧,也渡了。你要问我渡了几个劫?我也不知道。”
苏生听了他这话,脸上不但没有释然,反倒是露出了无比惊讶的神色:“你——是在说——你……爱慕上了陈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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