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一敛:“你既算计本座,误伤了道友,也就是同我结下了一段孽缘。这段孽缘,是断无可能不了了之的。李云心。你此刻收了法宝、出这禁制,本座便担保只有你我两人来了结此事。倘若你今夜能在本座手下不死——今夜事,本座也再不追究了!”
他说了这话,身后一群修士纷纷叫嚷起来。无非是些什么“同这邪魔外道讲什么道义”、“金光子掌门岂能白白死了”、“宗座此事万万不可”之类没甚营养的屁话。
如此叫嚷了一会儿,却听那罩内的李云心冷笑一声:“哈。你当我傻么?一个玄境守在外面,我还要出去和你单打独斗——难道我活腻了?我偏不出去——你能拿我怎么样?”
金光子先前使这琉璃剑心生成了玄光罩,枯蝉子一时间难以打破。而今李云心继续用这罩子,所使的法门与剑光子的还不同——那剑圣于濛已不是从前那个心怀天下的剑圣,为了心爱之人很是有一股子“老子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劲头。因而如今也不怕什么“三十六鬼祸乱天下”之类的屁事,只将真法都传给李云心了。
李云心又岂是什么省油的灯?直接把三十六个鬼王,统统放出来了!
这三十六鬼王此前已被剑圣裴云尽炼了个七七八八。神智都懵懵懂懂,倒像是认主的忠犬一般。如今脱身了只认李云心这主人,也算是来自真境鬼王的香火愿力——这力量叫他此前在滔天火海中再进一层,重回了大成真人的境界。
于是如今这玄光罩,却不是什么修士、妖魔在使了。而是这三十六个鬼王在使。论起精要威力来远超什么金光子,枯蝉子想要打破它,无异于同前代剑圣裴云尽的手段正面较量,哪里能讨得好去!
李云心如今耍起了无赖,气得外面一干修士破口大骂。
但枯蝉子却只冷冷笑了笑,大袖一挥,便祭出一片薄薄的云来。不是别的,却是一件御空的法器。将那百来个修士都接上去,自己先盘腿坐了——看起来……竟像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守着李云心了。
他身后的真境修士便皱眉:“宗座,以您的尊荣,真要陪这妖魔在此处枯坐?他一直不敢出来呢?”
枯蝉子轻轻地嗯了一声。顿一顿,低声道:“这琉璃金光罩威力很大。几乎可以禁绝天地,自成一片空间。方才你也瞧见了——罩内灵气翻涌火浪滔天,咱们在外面,却什么都觉察不到。”
“如今这李云心……哼。”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哼了一声——因为看到李云心在地上、金光子身死处翻翻捡捡,显然是在找她留下来的宝贝,“这李云心躲在里面,我们倒是拿他没办法。但既是禁绝了,里面也就没有了生气填充。妖魔和修行人都可以依着灵力活命。然而如今那里面生气稀薄,灵力也有限——他是妖魔、到底不是天人。撑上一夜灵力枯竭了,就要动用他雪山气海的妖力。当真不出来——本座就在此静修,看他将自己活活秏成人干!”
说了这话再不言语,将眼皮微微合上了。那真境修士便心思稍定——玄境道士静坐冥思,坐上个一年半载都是寻常事。若说真要将李云心坐成人干……倒也不是夸张。
况且也不用一年半载——小小一片空间内,灵力几个时辰就要耗竭。再待下去,就只会越来越虚弱。到时候这李云心要么等死,要么……就要做些别的事了吧。
因而也跌坐在云头,闭目静坐起来。
一时间,万籁俱静——这当然是仅指琉璃金光罩内。
李云心在浓重的毒烟以及水汽中将金光子遗留的宝贝都捡了,收获颇丰。只是这罩子里,滋味的确不好受。饶是他身躯强悍,身体当中的血液也像是要沸腾一般,太阳穴突突地跳。仿佛体内有一口炉子在慢慢地煮,要将他胀开。
枯蝉子所说的什么生气,在他这里就是“氧气”或者说“空气”了。
这罩子连同地下好大一快土地都一同圈起来,而今里面的火云被三十六鬼王收入体内,就好比忽然将这里抽成了真空——熔岩当中的水分将会即刻气化,泥土里的气体也会被抽出来。不过相比如此广阔的空间可谓杯水车薪。如果是凡人在这里面待着,大概十几息之后就会失去知觉,然后死掉。
但……李云心捡了那些宝贝,就又在原地盘腿坐下了——也静坐起来。
如此坐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听人轻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虽然言语有些失真。但可以听得出不是别人,却正是那“苏生”。
李云心闭目道:“坐着。”
便有一个拇指大的小人儿从他的袖中慢慢走出来,借他的衣物遮挡住自己身形,好不叫天上的修士瞧见:“坐着?然后呢?”
他此刻说话又中气十足,不是之前的颓丧模样——似乎是李云心又使什么手段,叫他从困苦中摆脱出来了。
李云心将眼睛眯起一条缝,往下瞧了瞧他:“我怎么知道。”
苏生似是愣住了。站在他衣袖的褶皱里眨了眨眼:“……什么叫不知道?”
接着手脚并用、爬出这道褶皱、似乎这样说话更清楚一些:“你……在人家门口杀死了一个剑派掌门——到如今却说……压根儿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办么??”
李云心这样的性子,本就不适合什么“静坐”。这时候勉强坐了一会儿,倒是被如今这小小的苏生给搅得烦了。干脆就叹了口气将眼睛睁开了:“我本来是打算,到了这边探探虚实。找个什么由头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再混进道统或者剑宗、说明来意,接着做接下来的事。杀金光子这事的确在我的计划里。但不是现在,而是在大战当中或者大战之后——可她今晚忽然跳出来找死,难道怪我咯?”
苏生被他这番话搞得无言。过了好半天才道:“我本以为你做事计划周全。结果倒是这么个周全法儿?你今天杀她只是临时起意?唉,我常听人说你什么算无遗策——”
李云心不屑地“哈”了一声:“周全?算无遗策?谁能保证自己的计划哪一步都不出错儿?做事本就得看着情况来。事事都料得到,我还修个屁。直接做天人好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天地不仁()
“至于你啊——”他伸手点了点苏生,“我劝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第一次,我是在你的潜意识层面又引出一个‘你’来,暂时把那个凄凄惨惨的你压制下去了。然后被我引出来的那一位,又被拉了回去。现在我是又引了一个‘你’出来——但又不是我第一个引出来‘第二个你’——我之所以不乐意这么干就是因为,我实质上是在诱导你人格分裂——人格分裂你懂吗?”
苏生果然皱眉:“什么?”
李云心叹气:“总之就是说现在在你的脑子里,还有另外两个你在藏着。如果现在这个你又被压制下去了、你还要我帮你渡劫的话,就得又引出第四个你来。这种事情,是在玩儿火。你是圣人,精神力强大,但我不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也许是五六个,也许是五六十个。但是……”
他显得很无奈、又不晓得到底该怎么说,只能摊摊手:“你……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吗,朋友?”
苏生虽不晓得什么“人格”、“分裂”,但至少瞧李云心难得认真的语气,晓得他所言非虚。因而深吸了几口气,这才道:“唉。依你所言吧。但接下来——”
“等着吧。”李云心抬眼往远处看了看。从他与金光子交手到如今这时候,只过去了很短的时间——连半个时辰都不到。但世俗皇朝的联军大营已然炸了窝。“仙人们”原本就不是很待见这些凡人,两方虽相去不算远,但许多事情并不屑于同他们说。或许是考虑到、此番的对手乃是妖魔。
在面对这样拥有神异本领的敌人的时候,世俗人的许许多多手段都派不上用场——自然也包括保密的手段。
因而今夜绝大部分人都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无知的凡人见到这样的场面和气势,只当是妖魔大举来犯,一时间十几万人惊慌失措,营盘都要被乱军踏翻了。却不知晓这仅仅是一个真境的妖魔与一个真境的修士所搞出来的动静。倘若真是“大举来犯”——他们当中九成九的人,连妖魔的模样都看不清,就要死掉了吧。
营地上的火光渐渐连成了一片。李云心就又道:“也许共济会的人要来。金光子说他们那个双圣知道我的心思、又有意接纳我,就更不会叫我白白死在这儿了。”
苏生欲言又止。但终是忍不住道:“如果不来呢?”
到这时候他的语气倒不像是责备、抱怨,而是纯粹的好奇。很好奇——这素以阴险狡诈著称的妖魔,在因着一时冲动落到如今这境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态度。他转生重修七情六欲,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人。可像李云心这样子的,倒是极少见的。
李云心便想了想。淡淡一笑:“那就只有死了。”
苏生疑惑地皱眉:“死?”
“就是你想的那种死。”李云心淡然道,“人固有一死嘛。”
苏生又愣片刻:“死在今夜?此地?”
瞧他这模样、语气,李云心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瞧一瞧,看一看。即便是你这种人,都跳不出这个局限——我死在今夜此地有什么好惊讶的呢?难道还会有人不死的么?”
“我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人嘛,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主角,人人都觉得自己会有好运气。几乎每个人在做某件事之前都会情不自禁地去想一个好结果而不是坏结果。比如那些庆军押红土往漫卷山里走,想的是‘走完这一趟如何’,总是觉得,自己活的可能性大。那金光子带了一身法宝来,明知道我难对付,想的也是‘杀了那李云心之后如何如何’,也不是想自己死了会怎样。又包括这个,枯蝉子——”
他抬手往天边指了指:“现在想的也是,他杀了我之后怎样吧。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就都觉得许多运气在自己这儿。但问题是如果命运是一条河,人们的主观情感、外部因素是这涛涛河流里的水——你跳出这河流俯视它的话,会发现其实每一个人死掉的机会都很多。死在十年前不稀奇,死在一年前不稀奇,死在今夜也不稀奇。倘若人人都觉得‘我不可能死在此时’就真不死——世上又哪来这么多的死人呢。”
“所以我此前对金光子说,论起谋略布局,她这种游魂有天然缺陷——将自己看得太重。如果连自己的生死都放不下,每一步都想‘倘若我死掉了如何如何’,又怎么可能做得好事?所谓旁观者清,就是这个道理。”
“因而我今夜死掉了……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呢?”
他说的这番话,倘若说给什么世俗人听,只怕会觉得又臭又长,尽是些不着调的大道理。然而如今这苏生听了,却一时间呆住了。
呆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转头看李云心,好像第一次认清了他:“竟有……你这种人!?”
他自然晓得,人并不是自以为的主角。但即便是最客观的人,他的思想与念头,也是局限在自己的肉身当中的。也因此,总要受到这肉身的影响。对自己,总是无法像对别人一般“客观”。
你站在某地,对面是一排奇形怪状的人物。虽然他们形态各异,然而你晓得“你”与“他们”之间,有一个最最本质的区别。这区别,远大于他们之间的任何差异——他们,都不是“你”。
可如今听这李云心说话,再想一想他从前做事,苏生却约略地了解到,他对于“自己”、“世界”,是怎么样的一个态度了。
李云心这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将“自己”看得太重。
或者说他容身的这“皮囊”在他眼中,与“其他人”几乎没什么分别。所不同之处,便是自己这皮囊更好驱使、更方便驱使罢了。也因此……才像他此前对金光子所说的、刚才对自己所说的——
他行事做局的时候,对“自己”客观到了残忍的地步。
他几乎不大会考虑“这样做自己是否安全”,更优先考虑的是,“这样做计划是否更容易成功”——这两者,可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也因此……他似乎可以在今夜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就仿佛死掉的不是他,而是那些众多修士、甚至众多凡人当中的一个一般!
苏生从前是圣人。他转世重修七情六欲,对于自己所化的劫身也并无太多的认同、归属感。因而在洞庭时“苏翁”可以直言不讳地谈及自己的大限之期,毫无留恋。可即便以他这样的圣人修为……自觉也无法做到李云心这般冰冷客观。这李云心……从前究竟是什么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苏生惊诧地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喃喃地说出这两句话来,“从前……我曾与画圣探讨过一次太上忘情。她说了这两句话。我当时不明白。在今日之前也未参透。到如今听了你这话……”
“李云心,我才晓得了这话的含义!你是……将自己比做了天地么?”
“真正的太上忘情……难道是层意思?”
李云心倒是略有些吃惊。谁能想得到自己有感而发的几句话,倒叫这位圣人都这么感叹起来了呢。或许是……这家伙重修情欲,总比寻常人更敏感些吧。
但他可不想由着这苏生继续想下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但凡开始考虑什么自身存在、价值之类的哲学问题,人就总容易钻牛角尖儿、把自己搞得不快乐。他辛辛苦苦又从潜意识里拉出了第三个“苏生”问出了仙人骨的法咒来,可不想叫他一会儿又困顿,令自己不得不搞出第四个苏生。
这种事……做得多了,总是越来越困难的。
因而拍了拍手,打断他的思绪:“总归等着无聊,我倒有个事情想要问你——”
说了这句话,苏生仍心不在焉。李云心便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苏生如今是拇指大的小人儿,李云心这响指声在他听来,何止一个惊雷?当下跌了一跤,滑到大袖的褶皱中去了,恼怒地叫起来:“我参详到关键处!”
“你参详的时间多得很。我死之前,一定把你送走。但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比较重要。”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想了想,随意地说:“你从前是圣人,对道法懂得比我多。那么——譬如修行神魂化真身这种神通的事情……倘若我化出一个真身去、本尊却死掉了,那么我这真身,是也会一同死掉,还是会独自活着?”
苏生一愣:“……就为这种事?难道你从前的师长没有教过你么?”
李云心撇了撇嘴:“我眼下没什么师长。自学很久了。”
苏生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再惊叹或者感慨一番。然而到底是摇了摇头:“也罢。好吧——神魂化真身这种事……这样说吧——”
“——这种叫法,其实是不对的。”
“神魂这东西,就只有一份,拆分不得。譬如人死后,神魂受损了,就成了痴呆的鬼魂,可见一斑。”
“所以说‘神魂化真身’,其实不是真地将神魂分出去。而只是一个投射罢了。你该修习过《玄庭真解》——”
李云心摇了摇头:“没有。”
苏生愣了愣,又道:“好吧。那么一定修过《金丹同契》——”
李云心又摇头:“也没有。”
苏生皱起了眉:“这两样都没有修过?那么《大成书》、《庄妙法》、《紫薇上人经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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