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渭城毕竟是水流汇集、商业中转之地,在大庆立朝之后的百余年又重新兴盛起来。一些致仕的官员会来渭城定居,一些富豪商贾也会来渭城定居。久而久之,这城变成了虎踞龙盘之地——便是京官至此,也不敢放肆张扬。
然而李云心没耐烦去记老道说的哪门哪户。他来渭城本就不想惹事生非。他只想找到法子解了自己雪山气海的禁制,然后专心研究那块“通明玉简”。这并非仅仅因为好奇心,还因为他的“身世”。
他意识到那位画圣……
绝对非同寻常。
进城的时候,李云心注意到了渭城的兵。守城的四人衣甲鲜明身强力壮,相比清河县的差人气色好了太多。
还注意到了那些守城兵在看到于濛时候的态度。
对路人本是爱搭不理懒洋洋的模样,偶尔见到看似有油水的生面孔还会盘问一番,揩个油。
但在人群中一见到于濛,立时挺起了胸膛、提起靠在城墙边的刀枪,呼喝着从入城的行人中开了条道路出来。等走到于濛近前再见到车上重伤昏迷的乔段洪、浑身是血的乔嘉欣时,更是瞪起了眼,以夸张的语气大喝:“龙首!是哪个不开眼的把您的人打伤了?!嗯?小的这就叫兄弟们去拿了他!”
一边说,一边就站在车边走,神色如临大敌。
李云心皱眉——就算是要献殷勤,这演得也太出戏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四个兵痞为的是什么了。
于濛也皱眉,挥手:“走开走开!不用你们管!是遇到虎豹了!快走开!”
但兵痞只当听不见,一边继续护在他身旁一边呼喝着驱散行人,要为他开道。
于濛恼了,似乎很不喜欢被如此对待,便伸手从怀里摸了银子出来掷在地上:“赏你们的,走开,走开!别挡我路!”
李云心眼尖,看见那是三锭五两银。
十五两银子……按这个世界的购买力算,大概是他从前那个时候的三万块了。
随手在街上洒出三万块的情景……
那四个兵痞为的就是这个吧。看起来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于家是渭城的豪门,于濛是于家的唯一一个少爷,竟然被欺负成这样子。
不过……他大概从不觉得这是被欺负吧。
毕竟是那样子的性格。
第三十章 龙王庙()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要李云心操持。
于濛虽然脑子有微恙,但到底还算是个正常人。又有刘老道这么个地头蛇——巴望着能攀附上于濛这个超级富二代,做起事来更是得心应手。
乔氏洪福镖局家里总还有些人的,都是妇孺。见只回来一个当家的乔段洪和痴痴傻傻的女儿,整个家哭成一片乱作一团。
所幸刘老道主持的那个龙王庙竟然就在洪福镖局的后街,于是他也跟着奔走,处理了不少事。
刘老道似乎还指望于濛能赏下些银钱来——就像打发城门守军那样子。
哪知道这贵公子只在乱哄哄的洪福镖局门口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就留下十个十锭银,转身离开了。看刘老道的表情,李云心揣测这一百两银子大概刚够洪福镖局赔偿损失的财货。也许刘老道能蹭点油水,但肯定不会多。
李云心眼下站在龙王庙门口的一颗歪脖子月照花树底下,听一条小街之隔的乔家院落里闹哄哄的声音。
这月照花树有一人环抱粗细,看起来有百年历史。斜斜地探着,正好横在龙王庙外面的门楣前,倒像是一圈天然的花环。
此时仲春。细碎繁茂的九瓣白色月照花在微蜷的翠绿叶间怒放,随微风起偶尔洒下沁芳的小花瓣,落了李云心半个肩头。
于濛正站在他面前敛容拱手,道:“李兄弟,就此别过了。愚兄知道你是不爱被叨扰的人,清闲淡薄、不爱权贵的性子。所以愚兄也不跟你谈什么金银财物了。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愚兄的地方,就尽管开口。你知道我住哪里。”
他说完又恋恋不舍地看了李云心一眼:“那……我就走了。”
神经病啊。李云心想,用小脑想也知道我需要钱啊。路上都特么说了——我自幼父母双亡只身游历天下最近要拜刘老道为师……我肯定需要“金银财物”啊!
于是他淡然一笑:“于兄走好。有空可以来坐。”
于濛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云心远远地看见他刚走到巷子口,立时就被一群身着绸衣的年青人围住、吵吵闹闹地说了几句话,就又被簇拥着消失在街角了。
其实这人……倒还不错。缺心眼儿,但挺善良。或许以后用得到。
他转身推开龙王庙的两扇落漆木门走进院子里。
毕竟是间庙,哪怕是小庙,也比寻常人家要稍微大些。前庭一条卵石路,左边是四块嶙峋的瘦石,杂生野草。右边是两丛瘦竹,之间一条小径、一方石桌子两个石凳,也有一番意味。
看起来至少在这方面的鉴赏能力上,刘老道的品位还是出众的。一想又释然——他毕竟是个画师……搞艺术的。
主屋就是庙,供奉渭水龙王。李云心看得到龙王像和屋里的样子,跟想象中的差不多。只不过“渭水龙王”这东西到底存不存在、有多大作用,李云心还是存疑的。他当然知道下雨这件事儿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是考虑到这个世界有妖魔神通,也许还有一部分降水是那些精怪、高人干的。
至于“渭水龙王”这名号……
其实未必就是龙。也许是什么水族精怪,为了些香火,像小猫妖一样显露些神通,久而久之人们便为它立了庙。这一种,其实算不算正神呢?也算——毕竟享受着信众的香火信仰之愿力。但是不是“龙王”呢?当然不是了。
这世界的精怪们可以享受信徒香火愿力,甚至可以借此修行。愿力越强,精怪们得到的力量也就越强。可惜因为某种规则制约,人间修士倒是享受不了这种东西。
说是愿力,也未必就是人们的“崇敬”“钦佩”“拜服”那种正面情感——“恐惧”“厌恶”,也是一样的。所以九公子那样的大妖可以尽情吃人害人——别人提起这么个东西就怕,他得到的愿力也强。
但总作怪,难免被行走世俗间的修士盯上,终究不如做些好事来得稳妥。
李云心走进去,伸手在泥塑上摸了摸,微微闭眼。
修行的境界“玄真化虚意”,摸到化境的边儿就能感受到精怪的灵体。李云心虽然雪山气海被封,但终究有着化境的境界,也能觉察些什么。
于是就觉察到……
某种略微熟悉的气息。可他真又说不出在哪里遇见过。他见过三个大妖一个小猫妖,哪一个都对不上号。
也许是错觉吧。
但无论怎么说,这说明这庙里的塑像的确有灵性,或者用百姓们的话说,是“开了光”。那被称作“龙王”的精怪留了灵气在此,是真能听到“群众诉求”的——只要它乐意。
李云心穿过这住屋的庙,往后面走,就是平日刘老道的住处了。
后院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看起来都有些年头。
但瓦檐生了翠绿青苔,阶下有一片绒绒细草。庭院里一方小池塘,用鹅卵石砌了边,池底也是卵石。清澈的水面上飘着五片碗口莲,抽了蒂,未开。
池边一条小径,三间屋外都有木廊。想来在雨天雪天的时候凭栏温酒看雨雪,也是有风情的。
这刘老道……
闷骚啊。
李云心在院里稍停留了一会儿,刘老道就急匆匆赶回来:“我说高人,高人,出事儿了——”
李云心皱眉:“别作。在这城里喊我心哥儿。”
刘老道顾不上改口:“那小姑娘出事儿了!”
“乔嘉欣?回去的时候不是挺乖?”
“这会儿就闹腾起来了啊!”刘老道直搓手,“我说心哥儿,你跟我说实话,小道必然不外传,那姑娘到底是吓着了,还是……被上了身了?她一个劲儿在乔家屋里头喊三花娘娘啊……”
李云心叹口气:“走吧,带我去瞧瞧。”
刘老道赶忙龄了李云心往乔家走。乔家是个大院子——毕竟做镖局,也是殷实的。格局讲究,透着小康气。但李云心没心思细看。因为刚刚被一个男仆役引进女眷们住的后院门里,就听见阴阳怪气的一声——
“嗯?我三花娘娘在此,嗯?三牲呢?嗯?吃什么草?什么草?嗯?肉呢!”
第三十一章 坏人()
李云心叹一口气,再往前走几步,就看见“乔嘉欣”了。
这间房应该是从前正牌乔嘉欣的卧房。但眼下门敞开着,室内情景一览无余。
屋子里的几个人,之前送乔段洪和“乔嘉欣”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一个穿墨绿色比甲、湖色女衫的中年妇人,应当是乔段洪的正房乔王氏。另一位头戴嵌珠一尺簪的,应该是乔段洪的侧室乔刘氏。
眼下两个女人互相搀扶着靠在门边,脸上的神情既担忧又畏惧,看着乔嘉欣。
另一个年轻的男子,李云心就是第一次见。褐衣,细眉细眼,唇边两撇小胡子,两片干干的薄嘴唇。据刘老道说是乔段洪的表侄儿,之前知道出了事,过来帮忙的,叫乔佳明。
据说是个城里的浪荡子,平日游手好闲。会点医术,但从来不精。无事就来大伯家打秋风讨钱花,很不受待见。但这一次乔家男丁几乎都折了……他倒成了顶梁柱。
乔佳明看见了李云心和刘老道,就指着两人嚷嚷起来:“来了来了!”
李云心不看他,去看“乔嘉欣”。
眼下她盘腿坐在屋正中的桌上,一身血衣还未换下来。左手搁在腿上,右手擎在半空中,捏了个不伦不类的决,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妖气十足。
李云心低喝了一声:“乔嘉欣!”
猫妖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赶忙睁开眼。待看见是李云心,赶紧连滚带爬地下了桌。似乎想要往桌子底下或者哪个角落里钻,又想起之前李云心交代她“到了乔家要好好做人不然以后我可不管你”这样的话,一阵手忙脚乱。
真真就像一只跳上桌子打翻水杯却正巧被主人发现的猫。
李云心不知道这猫妖为什么在路上那么乖巧,到了此刻却又故态复发。但猜测也许是这精怪发现自己到了乔家、李云心又不见了,简单的头脑里就觉得没人管她了。
又见乔家人小心翼翼地对她,还有好吃好喝,就撒了野。
此刻看见李云心,自然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李云心一声低喝竟然有这样的效果,三个人都十分惊讶。
等再看见他往前一步,那乔嘉欣就乖巧地低头凑在他身旁,就更惊讶了。谁不知道乔家大小姐是个伶牙俐齿的跳脱性子,就只有在她爹爹乔段洪面前,才会这样服服帖帖。
三人各起了心思。两个女人不好开口——他家毕竟与刘老道是相熟的。前后地住着,逢年节会找刘老道画几幅喜庆的画儿,知道他是个“高人”。刘老道又说这叫李云心的少年是他新收的徒儿,两个妇道人家的心思就差了一拍。
但乔佳明跟刘老道可没什么交情。再加上看到李云心的相貌——端的是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俊俏少年。他的心里就不痛快起来。
他打自己这表妹的主意可不是一两日了,早想着有一天亲上加亲,娶了自己这妹子——乔家大房没男丁,既得了美人又得了钱财,岂不美哉。
但如今这失心疯、又疑似被精怪上了身的妹子同李云心这么亲近,他本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就腾地生出了心火。
当下把袖子一撸,从背后拉住李云心的胳膊:“小子!”
李云心转头,乔佳明便一拳朝他脸上砸过去。
但砸空了。
李云心这样的身手,气海被封,虽说没法和凌虚剑派的掌门亲传弟子匹敌,可对付普通人就如同与孩童戏耍一般。乔佳明恶狠狠的一拳在他眼中就是慢动作。他冷着脸微微一侧头,对方的拳头就从他鼻尖儿擦过去。
他再一侧身、微微借个力一推,乔佳明就整个人踉跄着扑上了小猫妖先前坐着的那张桌子——脑门正磕在桌角上。
当时就疼出了眼泪。
乔佳明这一子疼得直跺脚,一边捂脑门一边指着李云心破口大骂:“好你个小杂种!勾搭我家妹子做些不三不四的事又来打人?嗯?今天你出不了乔家这个门!”
李云心不急不躁地歪头看看他,没理。
转身面向两位大小夫人,一摊手:“怎么着?这是找我问罪来了?”
两位夫人愣了愣神,听见乔佳明又叫:“大婶二婶,别让这小子走!你看我家妹子,现在这样子,身上没事儿,可都是血!脑袋也不灵光!你们想想能出什么事儿,嗯?刚才你们要给妹子换衣服,是不是紧紧抓着不给脱?然后就犯了疯病?”
“两位婶婶我告诉你们这叫噫症!受了刺激!我家妹子现在不敢脱衣!你们说是受了什么刺激,嗯?这小杂种跟我家妹子在野地里待了一晚,谁知道都干了什么事儿?如今全渭城都知道这事儿了,我家妹子以后可怎么嫁人?”
“我这个做表哥的不嫌弃她,嗯,我倒是不嫌弃她……”乔佳明又重复一遍,继续扯着嗓子喊,“别人可看不上了,啊!你再看看妹子现在——跟哪个人这样过?嗯?拉着他衣服呀!这出事了呀!家丑啊婶婶!”
李云心就又朝刘老道摊手:“师傅,你说怎么办?”
刘老道脑门渗出了汗。他可没想到乔佳明那破落户来了这么一出。他只知道昨晚李云心杀了不少人,又是个有背景的——可能比乔家所有人加在一起,背景还要大。
他苦着脸,朝两位夫人拱了拱手:“我说二位夫人,咱们可这么些年邻居了。我混元子的为人你们可知道,我老道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下做事,我更不干。”
他高高拱手:“先师可是洞玄派传人,我混元子——”
乔佳明靠桌坐在地上叫喊起来:“什么洞玄派,嗯?叫人家洞玄派的高人听了不打折你的腿,老骗子!”
刘老道脾气再好,这时候也受不住了。
因为这老头儿或许贪财没骨气,但是对于“先师”这事儿,看得可重。不管在哪里,一个不忠不孝的人,怎么混得开?
今天这破落户辱及“先师”——旁边还有几个仆役瞧着——他“混元子”也是这渭城里有头有脸的画师,一旦传出去,以后怎么抬起头。
于是老脸一冷,甩了袖子:“两位夫人,这就不是老道我不卖面子了。打从回来渭城,老道我忙前忙后,也是念着和乔镖头相交一场。如今遇到这种事,哼!”
他瞪了乔佳明一眼,不说话了。
两个女人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乔佳明的声音又成了背景音。
李云心笑了笑,摸摸乔嘉欣的头低声说:“那就在这里待着吧,我就住后面。记着我之前怎么说的,好好做人。再提三花娘娘这种事,我以后真不帮你。不过除了这事儿……嗯,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然后他抬头看看两个女人:“嘉欣是吓着了。我们逃的时候,被追进一间破庙,那庙就是三花娘娘庙。其实也不是遭了什么野兽,而是遇上了强人,还有妖怪。你家当家的不死的话,醒来就知道。是我这位师傅惊走了妖怪,好歹保下来两个人。”
“你他娘的当老子是三岁小儿嗯?什么妖怪?我告诉你你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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