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挺久,找到一家面食铺子。买了一些早点,却直皱眉头。不晓得自家少爷吃不吃得下这种东西。
但并不急着回去,而是打听一些消息。
得知昨夜死去的并非只有于其,被毁掉的也并非只有于家。前些日子资助过神龙教、帮神龙教做过事的,几乎都被杀死了。道士们并不在意那些人有怎样的苦衷——譬如于其认为或许神龙教的后台正是道统、其他世家的家主也许被于家胁迫——道士们并不在意。
他们杀死帮助过神龙教的人,“只除首恶”。但如同于家一样,道士们杀死一个人,猎狗和鲨鱼们则会杀死很多人。乌苏不晓得道士们是否明白这一点。
道士们对她家少爷不感兴趣了。但会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感兴趣。这十几年来第一次,乌苏感到这座城市变得可怕而陌生,像是一只狰狞巨兽。而她自己宛若尘埃。
朝阳升起来,将那高悬渭城之上的符文所散发出来的光亮淹没了。这令乌苏觉得心里安稳了一些。她在街上变得热闹起来之前离开、回到废园。
看见离离抱着小剑坐在屋外的一个矮墩上瞪着眼睛朝前看——是因为太困倦而木木呆呆的样子。
一只蜘蛛在她的马尾和墙壁之间织了一张小小的网,蛛丝上挂着细小的露珠。
乌苏走过去,拂去她头上的蛛网、往手里塞了两块温温的糖糕,问:“少爷呢?”
“坐着不动。”离离说。她盯着糖糕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就送到嘴巴里咬了一口。但显然尝不出什么滋味,只当做“食物”咽下去了。
乌苏伸手在妹妹的脸蛋上轻轻摸了摸,推开门走进去。
于濛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目光。
于家的少主人将那一柄华丽的长剑抱在怀中,像是抱着一支拐杖或者一棵可倚靠的树。他的眼睛很大,此刻瞪得更大。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生气,又像是在修行什么古怪的功法。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仿佛那里隐藏了天大的秘密。
乌苏叫了他一声,他不应。女孩子就把用油纸包着的点心轻轻搁在他床边的缺腿木桌上,走到他身边慢慢坐下来。
于濛并不表示反对,也没有什么动作。
两个人这样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乌苏将头慢慢靠在于濛的肩膀上,眯起眼睛,说:“少爷,我们都好困了。”
于濛还没有应她。
乌苏倚了个空——她挨着了于濛,于濛就仰头倒下去,眼睛还是睁着的。
女孩子吓得几乎要叫出声,立即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却发现他的呼吸均匀平稳。
她怔怔地愣了好一会儿……想起了一件事。
她家少爷于濛,师从辟水剑鲁公角。乌苏和离离也习武,但知道没有自家少爷高明。而自家少爷有多高明呢?她们其实也不清楚。倒是知道有关少爷的师傅鲁公角的传说。
据说他的辟水剑修习到极高深处,便可修到人剑合一的地步。有传得玄之又玄的说法说,那鲁公角平日抱着剑睡觉,神魂就会寄身在剑里。亲人朋友在他睡觉的时候来了,那剑就不作反应。倘若是心怀不轨的歹人来了,寄身剑中的神魂登时就有感应,飞起就要杀人。
从前都只当是传闻——鲁公角那样的大侠,谁敢真的去试探他呢。
可现在乌苏看到自家少爷……
她愣在那里,下意识地掩住嘴,半晌不说话。
直到听见开门的声音——离离探了半个头进来,脸色因为困倦担忧而发青。她睁大了眼睛向着乌苏做手势,乌苏就赶紧提剑走出去、关了门。
“看。”离离立即指向这间屋门口十几步远的位置。
乌苏看过去,变了脸色。
通向门口的路上原本铺着青石板,但如今石板缝里也生了荒草。可好歹不如两旁茂盛,可以看到地面的。就看见石板上躺着一个小包袱。蓝底白花的包袱皮,已经被解开。
“我刚才靠着不小心眯了一会儿。”离离说,“一晃神儿,睁开眼,它就在那了。我打开看,里面有十五两银子、两瓶金疮药、八贴膏药,还有这个——”
她摊开手,掌心儿一张小纸片,半个巴掌大。
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些字——她家少爷五岁刚识字的时候都比这个写得好:“于龙首遇了大南,无以为报,送些银钱上药,表表心意。”
乌苏看得皱眉,认为其中至少有一个错字,也可能是两个或者三个。但意思看得明白——某人说于濛于龙首遭难了,因而送来银钱和伤药表示心意。
但这也意味着……
乌苏和离离不安地对视一眼。
意味着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于濛从前是个不管事的镖局行会龙首。要说于家老爷于其仇人多,于家少爷于濛的仇人可真不多。不但不多,人缘还很好——谁会讨厌一个动不动就笑嘻嘻撒钱的阔少爷呢。
或许哪一家人在危难时曾得到过于濛不经意的帮助,因而如今想要表示些什么。但似乎又是个小人物、只敢做到这种程度,并不敢惹祸上身。
但问题在于那人能知道他们在这里……
其他人呢?!
或许那人投了包袱来,也有提点他们此地不可久留的意思吧!
便是在这时候,咻咻的两道破空声传来,直奔这两个女孩儿。
乌苏和离离先前就有了防备,此刻立即向前一跃、避开那暗器。可声音竟不停,紧随而至。两个女孩子左突右闪,几息的功夫就已经被接连十几道暗器迫得离开那间屋子两丈外了。
对方似乎故意要将她们两个驱赶开,又不晓得埋伏了多少人。
乌苏趁着一个空挡、散了元气开口叫:“少爷!有人来!”
但屋子里的于濛没什么反应,她纵身跳跃腾挪时的那一口气却散了。当下避之不及,只能用手中一柄小剑将迎面而来的一枚暗器格开。
但暗器撞上剑身,竟然不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噗的一声响,一股白雾爆开去,将乌苏笼了满头满脸。
闻到那味道的时候就知道不妙,忙低喝:“闭眼!”
她和离离一起闭眼屏息斜着蹿出两步滚到了荒草从里,终于暂时离开了暗器的射程。
可也远离于濛所在的那一间屋子了。
“石灰。”离离咬牙切齿,觉得对方下作极了。
偷袭者现身。
一共八个人从远处的草丛里站起来,看样子是从后门转进来的——乌苏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出门时暴露了行踪。或许在平日里她十二分小心谨慎,可如今……一则是困倦,二则是担忧忐忑。很多事情不是凭着一腔热血、狠劲儿就可以做得好。她困,她的眼神和耳力就都不如从前好,这是世俗人没法子改变的事情。
对面有八个人,而她和妹妹又困又累。但即便在平日里,她们两个或许可以从这八个人的手中轻松逃掉,却未必能够从这八个人手中护得好她家少爷——她们不是道士或者剑士。她们所能够倚仗的唯有手中的小剑以及武艺和勇气。但在八个人面前,这些东西并不能令她们以一敌十。就连敌四都不可能。
那八个人,如何看也不是昨夜那些可以被轻易吓住的混混、游侠儿。
乌苏和离离不晓得她家少爷会怎样——换做她们自己经历了这种事,也不晓得会怎样。
这时候那八个人当中的一个壮汉一边慢慢朝屋子走,一边说话。
他说话的语气缓慢而清晰,声音里又透着恶意与傲气:“都说于家于龙首武艺超群。到头来却得靠两个女娃娃来护着。若有真本领,倒真想领教领教究竟是怎么个厉害法儿。”
离离晓得对方是在激她们说话,好找到位置。但偏生咽不下这一口气。便捏了嗓子提着气,叫声音缥缥缈缈分辨不出是在哪儿发出来的:“领教?你这蠢物,只怕脏了我家少爷的手。要说真本领,哼。见识过我家少爷真本领的,如今都在同阎君喝茶,你倒是不嫌命长!”
壮汉听了她这话微微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哈哈大笑:“你家那少爷至今不露面不出声……哪怕真有本领又如何?是不是伤得重了要死了?可有人花钱买他的命,死了可不给钱!我看你们也是在虚张声势——兄弟们,不理会那两个小娘皮,冲进去捉了于濛!”
他身后的几个人这时候已经慢慢包围了那间屋子。听他说了这话齐齐应了一声,作势就要往屋子里冲。
乌苏和离离的心就挤到了嗓子眼儿。
两个女孩子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少爷打不过这八个人。然而……眼下却不知道自家少爷乐不乐意去打这八个人。
他恹恹的样子,乌苏和离离看了都觉得他已心如死灰、不想再活下去了——倒真不知昨夜将他迷晕了运出来,是对是错了!
就在她们忍不住,要冲出去的当口,却又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自她们背后的屋顶上传过来。
乌苏和离离吓了一大跳——要怎么样的功夫,她们两个才觉察不了?!
回头去看。就看到屋顶上立着一个男人。男人黑衣,戴着黑色的斗笠,怀中抱着一柄黑色的刀。他有一方宽阔有力的下巴,上面生着胡茬。像是因为连日风餐露宿、顾不得打理自己的仪容。
“这人我保下了。”黑衣人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
说了这句话,用刀柄顶了顶斗笠的帽檐,于是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识相的,走远些。”
乌苏和离离有些发愣,不晓得此人是何方神圣,口气又怎么这样大。
那八个人自然更愣——既不知道对方何时出现,也不知道对方什么身份。但黑衣人沉稳的气势震慑了他们。先前说话那壮汉抬起手中的短刀向他遥遥一指:“阁下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们渭水八虎要拿的人——阁下凭什么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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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正常发挥()
但黑衣人没有立即理会他们的话。而是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草丛中的两个女孩子,向她们微微一扬下巴。
“我听说你家是因为帮助李云心才被灭门,这事是真的?”
乌苏与离离对视一眼,略微愣了愣。
但她们只用了极小一会儿去考虑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乌苏拉着离离慢慢站起身。
“先前我家帮神龙教做了不少事,神龙教主名叫李云心。”她小心翼翼地说,并且仔细打量黑衣人的眼神。
于是那男人笑了。
“你们两个人的身手有点模样。”黑衣人随意地说,“是聂三娘门下?”
乌苏与离离再次惊讶地对视一眼,觉得心中忽然有了力气,却也没了力气。
“是。”
“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除了不爱说话,哪里都好。”黑衣人不再理会乌苏和离离,而是在屋檐上向前再走四步,站在房屋的一头,对那壮汉说,“你们这些杂碎,倒总喜欢用这种名字。”
“什么渭水虎,河中六鬼。听着唬人,实则是什么东西。”他厉声喝他们,“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杀人。马上滚!”
渭水虎这名字,在高人听起来的确像是杂鱼。然而对于世俗世界中的百姓们来说,却是凶名昭著了。至少在渭城一带,都晓得这是个武艺颇高、又能狠下心下毒手的恶人。
这样的人行走江湖、又听了黑衣人的语气,心里不服气,却也晓得对方可能有来头。但想到房中那于濛,价值白银一千两。
也就不是很怕了。
壮汉冷哼一声:“你倒是晓得河中六鬼!你可知河中六鬼正是我渭水虎的授业恩师?在以往,兄弟们或许卖你这个面子。但今日你即便报上了名号,咱们也不买账。想要保人,手底下见真章吧!”
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并且说了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好一个见真章。这些日子我尽遇见些古怪人、受到些窝囊气,如今连你们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也敢将我不放在眼里了。”
“不过既然我已经将河中六鬼杀出了渭水,也不好再把你们渭水虎赶尽杀绝免得叫道上的朋友说我不够仁义。既然你敢要我见真章就把吃饭的家伙留下吧!”
他这几句说完,那壮汉就变了脸色一句一句地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越听越觉得心惊。等到晓得大事不妙的时候,就已经看到那黑衣人从屋顶上一跃而起、一柄黑刀铺天盖地的斩杀过来并且
凌空、迫出了一道
刀芒!!
这一道刀芒令壮汉肝胆欲裂,丢下了掌中短刀回身便逃,口中惊恐地喝道:“他吗的,是黑刀应决然!!”
然而他逃得快,却没有那刀芒快。壮汉的话音一落,下一刻身侧就有血光冲天而起!
应决然说取他的吃饭的家伙,就是取令他这一条手臂。河中六鬼擅使剑,又弄了一套三流的刀法教给这渭水虎,结果被这虎练成了四流。可今后他大概连四流的刀法都使不出了闷哼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荒草丛里。
但他那七个兄弟倒也讲义气。不再逃了,而是转回身持刀看着应决然,颇有同生共死的架势。
被他斩断了手臂的壮汉也强撑着不晕。只用一只大手捂住右肩的伤口,瞪着眼、额头暴着青筋坐在黄草丛中看应决然。
应决然走到他们身前,冷冷一笑。
“倒有点义气。但我说要你吃饭的家伙,就只要你吃饭的家伙。回去告诉你们背后主事的。修行人的事情我管不了。江湖人的事在这河中,我黑刀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于濛我保了。道上还有哪些兄弟想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这口黑刀!”
壮汉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全凭一点求生的本能死撑。他的七个兄弟则不敢说话很怕说错了什么自己也落得一样的下场。
李云心见了这情景或许会觉得惊诧,但刘老道也许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在修行人的眼中,世俗武者无论有多么强悍,都几乎是一道符箓便可以解决的事情。
但在刘老道这样的世俗人眼中、渭水虎这样的江湖人眼中差异就太大了。
好比人们不会费劲去区分路边蚂蚁的种类、等级。然而在江湖人当中
黑刀应决然这样的二流高手,已经是可怕的强悍武力了。他可以迫出刀芒对于世俗武学来说,这便是最最匪夷所思、最最接近神仙道法的存在。至于渭水虎之流,却是连三流也算不上只是凭着些许武艺和凶悍劲头,在渭城一带有些凶名。
然而今天才意识到他们招惹上了在渭城府、河中地一带都已闯出了偌大名头的黑刀。他们和背后的主事人都晓得道统的道士们并不在意什么于家的血脉是否还存留于世。如今做这些事算是痛打落水狗、为了不是道统的事,而是世俗市井间的事。
可如今落水狗傍上了一条对于他们这些江湖人而言相当可怕的巨鳄只有江湖人才晓得江湖人的分量。
兄弟七人见应决然再没有其他的言语,七手脚地搀扶起几乎已经疼昏过去的壮汉、兔子似地逃远了。
这时候乌苏和离离才回过神。
姐妹俩儿也杀人,但并不算是江湖人。她们师从刺客聂三娘,也是于其为她们寻的师傅,并不像其他弟子一样,依着江湖的规矩教授。
因而离离一时心急,脱口而出:“怎么不杀了他们?!”
乌苏忙拉了拉她。
但应决然已经转过了身,高深莫测地笑笑、并且重新压下他那顶黑色的斗笠、只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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