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云心就在白鹭洲一带出没了。”
“阁下说现在这李云心乃是睚眦所化——四月二十的时候睚眦还在通天海,如果那时候他就来渭水化作了李云心,又如何与鬼帝争斗?”
小厮说了这些话之后不再多言,只看着月昀子。
真境道士的表情就那么凝滞在脸上,并且不加掩饰。这种失态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这意味着他是在如此专心地思考另一些事,以至于连自己神色都懒得管了。
就这么过了一刻钟,月昀子脸色凝重地长出一口气。
他先站起身踱了几步,一边走一边看着被林量子附身的小厮、皱眉,迟疑着说:“岂知你不是在设计害我——”
“你知道这不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小厮波澜不惊地说,“我们的共同利益大过我们与李云心的共同利益。”
“可你们在找通明玉简。”
“是我们顺便在找通明玉简。”小厮沉声道,“而且据我所知通明玉简早已不在李云心身上。龙子螭吻夺走了它。龙子螭吻死后他的行宫消失,可以断定被洞庭君夺走——从洞庭君那里寻回通明玉简,你是比李云心更好的合作伙伴。而他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却将我也骗过了。”月昀子叹息一声,已经接受了林量子的说法。
他抬头看了看天:“吉时要到了。”
林量子皱眉:“阁下打算怎么做?”
月昀子摇摇头,却微微笑了:“怎么做?呵呵……贵客可知什么是好的谋划?”
不等林量子答话,他便一边向着门外走一边扬声道:“下策之谋总有漏洞可寻,只能用来对付目盲不能见的愚钝之人。”
“中策之谋精巧缜密,对付愚钝之人绰绰有余。然而用来对付聪明人的话——一旦哪一步没有算好、出了纰漏,那么整个谋划都会失控。”
“而上策之谋,处处留有余地,以不变应万变。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我的便是上策之谋。所以怎么做?仍然依计行事便可。”
月昀子踏出了门,袍袖边角在门边一闪而过,声音传进门里:“贵客且在这里等待。待我取了那李云心小儿的头颅,再来与你共商大计!”
……
……
“哪儿找来的草台班子。”李云心皱着眉,看正在龙王庙七七四十九级台阶之上的白玉台上置备家伙事儿的一群人。
锣鼓唢呐,二胡羌笛的乐器艺人。画得像是妖魔鬼怪的男男女女,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一大堆不明所以的牌子扇子仪仗,还有些不知做什么的、穿着礼服不是礼服官服不是官服的人——
眼下正满脸肃然地忙做一团。
“嗯……都是旧制了。”刘老道在一边解释,“童男童女、龙王仪仗之类的嘛。心哥儿看那个穿红衣的礼官,那是蟹将军——”
“好吧。”李云心叹口气,“就是说一会儿我得去他们中间讲话。”
“对。这些礼官就是效仿龙王爷面前的两班大臣。心哥儿在上座——诶?龙椅哪里去了?我去催催……”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云心却没有在听了。而是在往别处看。
他们眼下站在台上、龙王庙正殿的红廊下。台下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可以看到由数万人构成的海洋——那是人头攒动,蔚为壮观。
而李云心眼下在转头向后看。然后摆了摆手:“用不着了。估计一会儿也演不了多久。”
刘老道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也向后看,看到了月昀子正向他们走过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位真境道士的表情——新奇、微嘲、略有些疑惑。
“你避一避。”
“好。”刘老道没半点儿犹豫,转身就快步走开了。
月昀子不在意道人的离去,目光始终锁定一身飘然白衣的李云心。走到他身前三步处停住,道:“你不是睚眦。”
李云心微微一愣,然后笑了:“您回忆回忆。我从没说过我是啊。”
“你是李云心。”
他又笑:“您再回忆回忆,我也从没说过我不是啊。”
“好、好、好。”月昀子眯起眼睛,“我竟被你这小儿摆了一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月昀子冷哼一声:“你这牙尖嘴利的性子,是跟你那亡父李淳风学来的?”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不笑了:“说话归说话,不要问候别人父母——怎么,准备找我爸妈告状么?”
月昀子也冷冷一笑:“哼——”
“再有一个你从前也是在社会上混的,听说还是个官儿,对不对。”李云心打断他的话,“那明不明白祸不及妻儿这个道理。真人要逼供凡人有的是手段,用不用非得把人剖开。采访一下——你这什么心态?”
月昀子沉默了一会儿,认为如此与一个少年——而非通天君化身成的少年——斗嘴非常不明智,且自降身份。
于是他转移话题,沉声道:“通天君呢。这些是你的计谋,还是通天君的计谋?”
“无可奉告。”
月昀子看着李云心的神态和表情,忽然笑了。
“好。”他抬起手捻了捻胡须,“身份被我识破却不慌不乱,依旧不落下风。同我少年时一模一样。我知晓你是因为怕才表现出如今这样子……但是实在用不着怕。”
“我之前说的都还作数。既然你是人而不是妖,这件事就更好谈了。道统想要通明玉简而我不想要。正相反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帮手。然而不论今日之后你追随通天君还是我,我都不为难你——只要你不和作对。”
“至于那通天君……竟是一个龙女?这倒有趣。”月昀子轻轻摇头,“不过她能扮作你的仆役与你一同演这出戏,可见也不是粗鲁愚钝的妖魔,事情依旧有可为。”
“你可真是个聪明人。”李云心微微一笑,转头往殿前的方向看了看,“好戏要开演,咱们有的是时间细说。你看,吉时已到了。”
说完这话,锣声就响起来了。
那大锣用粗大的木架立在台阶的尽头,比一人还要高。这很像从前李云心看过的大鼓,然而不晓得为何在这个世界换成锣。
穿大红绸衣的礼官用尽全身力气敲了二十一次,声音惊天动地震得人耳发麻。
但这样的声音也仅仅令庙前的那些人稍稍转过头、停下手中的动作,更多的人仍在继续做他们的事情。
原本也是来看热闹的,而眼下这里已经成了集市——有什么比集市还热闹的呢?
在李云心身边缓步跟上的月昀子笑了笑:“这不是个好兆头。你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由那通天君出面,想必要好得多。”
李云心在大锣边停下了脚步、伸手将那依旧嗡嗡作响的锣按住了。然后转身看月昀子:“你只是怕我们在捣鬼,想要见龙女罢了。她又没去别的地方,就在庙里待着。你想见她,我就叫她出来。”
“我想见她。”月昀子说。
“三花,出来。”李云心毫不迟疑地向殿内高喝一声。
而这时候台上被李云心斥为“草台班子”的一干人正在不慌不忙地拉开架势、摆开阵型。这年代没什么专业的礼仪庆典公司,很多此类活计都由戏班兼任。大场面见得多了,并不会如何怯场。
他们有条不紊地排开阵势,穿“文武两班大臣服饰”的戏子懒洋洋地站好了,声乐班子也在一边落座了。
只等着主人一声吩咐便乐声起、立时振作起来投入角色里。
在李云心看来像是玩闹的儿戏,然而渭城人却很喜欢。谁都不愿意听冗长无趣的讲话,更喜欢看戏班演戏——据说这台上还有渭城里的名角儿。(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睚眦()
便是在这时候神龙庙正殿的门被打开了。
开一条缝隙,随后透射出浓重的火光。即便在这样一个阴霾的白天那火光仍旧明亮,好像一柄从庙门中刺出的长剑。
而后门再分开,一条火红的长剑变成一面火红的扇子——里面的身影完全显露在众人面前。
戏班里的人并不很信这神龙教。他们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多,不同于被囿于一城一地的普通百姓。然而即便这些戏子在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诧地愣在原地。
从正殿里走出一个女人,穿样式奇特的铠甲。她的脚下环绕火焰,却并未焚毁那木质的门框——好像这火焰完全听命于她。
她拥有暗色的皮肤,以及一双中有红色细长瞳仁的双眼……
这如何看,也不像是什么戏法儿。
龙女走出庙门五步,身周的火焰轰然而起变成一道数米高的火柱。迫人的惊人热量终于被完全释放出来,一整片空气变得扭曲。原地起了风,向着西面八方扩散,那些因震惊而呆立不动的戏子们的袍袖被吹拂得猎猎作响,甚至连张大的口中也被灌满了风。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这……便是神龙呀”——台上的戏子们立时伏倒了一片。
但他们似乎不是因为崇敬,而是因为恐惧。
而后,那些没有被二十一声震天的响锣吸引注意力的百姓们,终于见到台上那异象。以这神龙庙为中心,沉默像是风一样迅速地向着更远处波及、扩散。
嘈杂声很快消失了。沉默持续了几息的时间,慢慢变成低沉的嗡嗡声——人们在交头接耳。
而这时候那些神龙教的信徒们终于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在兴奋、紧张、骄傲自豪地向周围人诉说这便是“我神龙教所尊的神龙太子”时,本身也不是很确定的他们成功发挥了蛊惑者应当起到的作用。
流言迅速传遍人群,很快地,开始有人像膜拜庙宇中的神像、雕塑一样跪在地上,并且接二连三地有人效仿。最终——
上万人像是被收割了的麦子一般,齐齐地矮下去,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再一次响起。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讨价还叫叫骂自家的孩童,而是在赞美赞叹诚惶诚恐地倾诉他们心中的愿望。
李云心眯起眼向台下看了看:“看。这就是我教信徒——信仰的力量。”
“世人是最易被欺瞒愚弄的。”月昀子似乎对此并不以为然。他看看台上的那些戏子,又看看台下那些跪拜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台上龙女的人们,微嘲地说,“他们见不到真正的神通,倒是很喜欢这种粗浅的伎俩。只是你用这种手段来做这事,实在是……”
“我就是喜欢这种浮夸、粗鲁、俗不可耐的调调啊。”李云心摊了摊手,“一天没人夸我我就浑身不自在。”
月昀子笑了笑、不再理会他,从他身边走过去。几天前他将李云心当做大敌,但如今晓得他并非龙子——而认为那龙女才是睚眦。因而他视线的中心从李云心的身上转移到了那龙女的身上。
他从跪拜在地的戏子们中间走过,低斥着让他们离去。戏子并不晓得这中年人是谁,但看到了他与“神龙教教主”站在一处说话,认为也是“位高权重”之人。于是立时一窝蜂地散去了,远离那看起来一点都不和蔼可亲、还生着鳞片的怪物——
台下的人看着是神人,而台上的人看着则是怪物。很多时候恐惧感与崇敬感之间的区别,便也是只距离的远近而已。
正殿前的平台颇为宽阔,几可称得上一个小广场。
月昀子一边慢慢走过去一边盯着那龙女,开口道:“通天君。”
然而龙女并不理睬他,只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又先前走了两步。身周的火焰冲得更高,在空气中激发出呼呼的风声。台下的百姓们顿时发出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觉得这比戏法好看,但是又壮观神秘的情形真是平生未见——不枉他们在这样的闷热的天气里挤到这台子下,挨挨蹭蹭地闻别人的汗臭味儿。
月昀子不以为意,在龙女身前十几步之外停下来:“通天君想要愿力?那么用不着这种法子——贫道有更好的办法令那些百姓对你俯首膜拜。”
“只是不晓得从前贫道对那孩子说的话,通天君是否已经知晓了。通天君当知道——”
月昀子在向龙女自说自话,将他前些日子对李云心许诺过的事情又说了一遍。说到当间儿换口气的时候,看见那李云心背着手,自己慢慢走到他们两个身边了、饶有兴趣地听。
听了一阵子,开口道:“打断一下。现在该做正事了。”
月昀子微微皱眉:“我的话还未说完。”
被他视为通天君的龙女这时候才理会了他——但不是他想象中的语气,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做派。而是忽然尖声尖气地叫起来:“走开!臭道士!别挡着本娘娘显圣!”
——这与月昀子想象中的通天君可相差甚远。
他认为那些虽然被自己识破、但环环相扣仍可称得上妙计的谋划绝不会是完全出自李云心之手。
他之前将李云心错当成通天君、打了几次交道。虽说如今才知道自己搞错了,但也说明那少年并非寻常人物。这样的人物和通天君搅在一起、互通有无搞出了那样的谋划来才算正常。
他觉得那少年行事轻佻举止孟浪,那么必然还要有一个老成持重的通天君……然而眼下这龙女的语气、言辞、做派,浑然不是他心里那龙子应有的样子呀?!
月昀子愣了一瞬间。
便是在这一瞬间,他袖中的一道符箓忽然疯狂地跳动起来,发出只有他才能听得到的尖锐鸣叫。得道真人脸色一变,顿时将心中的疑惑抛去了脑后——这是一道紫符。
这种符箓成符费时费力,他来时带了两道。一道已经用了,而今只剩下最后一道。
这意味着在千里之内另有人使用了一道紫符——但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于是月昀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闷哼一声转身便走,直走到那殿后去了。
李云心也不管他,直行到台阶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台下芸芸众生。
他沉默一小会儿,忽地提气高声道:“诸位都已知晓了我神龙教。也知道我神龙教近日在渭城所行之事。那么也该知道,我教供奉的乃是龙子螭吻。”
他说话的时候用了灵力,声音洪亮而不刺耳。桃溪路数千人,外围上万人,尽将他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再外面一些听不清了的,便向前头的人打听,慢慢也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只此一件事——一个人在台上说话,数万人都听得清——这样的事情,便又是令人心悦诚服的神仙本领了。
便听见那台上的李云心又道:“然而有人误传,说我教这螭吻龙子,乃是浩瀚海龙宫的太子。此前并未就此事澄清,如今借着神龙庙落成之日,将我教所供奉的正神昭告天下——以免日后有信仰虔诚者走岔了路子。”
李云心的声音在远远地传过来——传到月昀子的耳朵里。
此刻他站在龙王庙正殿的红廊下,自袖中取出一道紫符。
符箓上玄妙的真纹已经变得闪烁不定,像是将许多的光明封印在其中。符体滚烫,如果是世俗中的寻常人拿了,只怕登时便要烧个皮开肉绽。
月昀子一边听李云心在说那些哄骗百姓的“无稽之谈”,一边皱着眉低喝:“敕。”
封禁被解开。符箓上的真纹瞬间变得模糊,其中蕴含的光亮在刹那之间被统统释放出来。
一个青蒙蒙的人影迅速在他身前成形。月昀子看到这人先是微微一愣,随后立时躬身施了一礼:“见过宗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