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晔不由问道:“朕倒想知道临川如何肯去倾楼买下潋滟?”
萧长河微笑道:“陛下忘了,我不仅是倾楼的主人,亦是荒斋的主人。当时太皇太后弄权,临川王曾去荒斋问计。我自然告诉他陛下所倚者不过大长公主,只有令帝后生隙,大长公主失望,自可以架空陛下,所以临川王就去了倾楼。”
楚晔冷笑道:“你如果想施美人计,直接送潋滟入宫就可,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萧长河落下一子,这才说道:“这盘棋局中,临川王这枚棋子甚是有用,我自然要将他拉进来。且万一潋滟败露,陛下也只会疑心临川王。”
萧长河接着说道:“潋滟在王府呆了一段日子,我觉得临川王待潋滟颇有些不同,就害怕临川王坏了我的棋局。”
楚晔接口说道:“所以那日你故意和朕提及临川王,朕和你去了临川王府——”
“不错,我知道潋滟复仇心切,听到陛下来了,一定会设法见到陛下。巧的是,我还遇到了潋滟,所以我故作不经意向她泄露了陛下的行藏。可惜的是,陛下酒后糊涂——”萧长河说完,似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
楚晔想到了临川王妃,不由有些默然。
萧长河笑着落下一子,道:“不过潋滟终究是入了宫,陛下的这片棋子死了。”
楚晔没有一丝慌乱,看了一眼棋局,镇定的放下一子,淡淡的说道:“你见潋滟已经入宫,派人追查出她的出身,就放火烧了倾楼。”
萧长河不由回忆起了那场大火来,还有惠姐。一想到惠姐,他的眸光不由变得有些黯淡,可还是勉强笑道:“这件事并不是我做的,而是临川王,想必他也是怕潋滟身份暴露吧。加上当时一直有人追查倾楼,我将计就计,就让临川王烧了倾楼,将一切毁灭得干干净净。倾楼当时已不过是一枚弃子,也没什么可惜。”
“朕当时一直让人追查倾楼,不想一把火坏了朕的大事。”楚晔放下一子,又淡淡的说道,“潋滟入宫后,朕并没有爱屋及乌,将潋滟纳为妃嫔,所以你才暗中施以援手。高皇后责罚潋滟,你怕朕不肯救她,故意将静姝的画像拿来,为的就是让朕念及旧情,救下潋滟。那日朕听见潋滟弹琴,那首琴曲却是静姝常弹的,朕心中怀疑。你又替潋滟解围,指出琴曲的不同,打消了朕的疑心。”
萧长河微笑着点头,道:“陛下说得不错。”
“朕欲除去何家,你想要何家的军权,想必也暗中插了一手吧?”楚晔虽然是问萧长河,可语气却无比的肯定。
萧长河合上手中的折扇,用扇骨轻轻的敲着手掌,道:“陛下说得不错,先帝见世家势力强大,为了抑制世家势力,将军权交给了何家,不想何家以此弄权。我早就猜出陛下会对何家动手,所以我就在何家安插了一枚棋子,就是何昌礼的那名小妾。”
楚晔点头道:“先生委实高明,要不是她挑起何家和崔家的纷争,要除去何家只怕不那么容易。”
萧长河微笑道:“我帮陛下就是帮自己,陛下继位未久,自是没有什么心腹之人,可以委以腹心者不过是母族、妻族。陛下见何家专权,为防止外戚擅权,自然不会将军权全都交到韦家手中。可高家又是世族,陛下早想除去高家了,又怎么会将军权交到高家手中?”
“当初你将静姝送入宫中,又替她安排了一个所谓的哥哥,所为的就是这一天吧?”
“不错,卫弘毅是我倾楼之人。陛下因他是卫婕妤的哥哥,加上他出身寒微,在朝中无党无派,自然会放心将军权交给他。”
楚晔落下一子,道:“朕竟被你算计了。”
萧长河只是微笑着放下一枚棋子,道:“陛下,如今胜负未定,此一子难定全局。”
楚晔笑道:“先生放心,朕不是那等轻易言败之人。”
楚晔又问道:“朕只是好奇何勖礼的二夫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那般费心救她?”
萧长河闻言,紧抿了嘴唇,半晌才说道:“她是我的母亲。”
楚晔闻言,也知亡国女子的下场,不由默然,半晌才说道:“你见朕追查你追查得甚紧,就借那场大火死遁?”
“不错。”半晌,萧长河的脸色才缓和了些,“陛下欲借儒法之争削弱世家势力,可我却明白一旦陛下实行科举,想要撼动朝局就越发的困难,所以为了让高、崔两家联手抵制陛下的新政,我就想着让潋滟和高皇后、崔贵嫔三足鼎立,则高、崔两家必然联手。”
“所以你知道谢有道有心大内总管之职,就设计让他去荒斋,又借荒斋主人之口告诉他,用帮潋滟封妃拉拢潋滟,并以此来讨好朕。”
“不错,我猜韦太后一定想为陛下纳一位韦家的女儿为妃,而谢有道又是韦太后的心腹,他的话韦太后一定能听进去。”萧长河说到这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可惜平阳郡主就坏了我的大事,她欲在高、崔两家之间挑起事端,从中渔利。”
“你因平阳郡主坏了你的事,索性借机将朝局拨弄得越加混乱。”
“不错,我故意带着那张面具,穿着那件青色长袍,频繁出入平阳郡主府,崔家,甚至是韦家,就是想让陛下摸不着头脑。只是那云翼如影随形,有一次竟差点跟到萧府。”
楚晔点了点头,“那次朕在街上遇到你和谢婉如,你故意亲自执辔招摇过市,却让人假扮你去了凤七的酒楼,就是为了打消云翼的疑心。”
萧长河一挑剑眉,抚掌道:“陛下猜的不错。”
楚晔只是微微一笑:“朕除去了清河王一党,正想借机除去崔家,不想你借着谢婉如首告高家,想必是为了相位吧?”
“不错,这倒是这盘棋局的点睛之笔。”萧长河展开折扇,又轻轻的阖上,“高家覆灭,陛下仓促之间,自然不能将高氏一党铲除干净,高氏余党必然惶然无计,略为拉拢就可为我所用。”
萧长河缓缓的放下一子,道:“陛下,如今棋局已经布好,胜负恐怕立见。”
“哦。”楚晔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萧长河将身子倚在椅背上,微笑着说道:“陛下,我当初设计荒斋的时候,故意将密道出口留在崔家附近,就是想让陛下因此怀疑崔家。”
“那本名册也是你故意留下的吧。”
“不错。一来,我见潋滟复仇的念头已不若初入宫时那般坚定,就想着借这本名册给潋滟提个醒;二来,陛下见了这本名册只会更加恨崔家,正好可以逼反崔家。”
“你那天故意带朕去凤七的酒楼就是为了帮潋滟解释误会吧?”
“陛下说得不错,我见陛下迟迟不悟,知道陛下因对潋滟动心,所以一时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窍,就故意提点了陛下一句。陛下因误会潋滟,只怕会对潋滟越加宠爱,那崔贵嫔必然不满,崔家的反心必然越加坚定。”
“高皇后巫蛊一案也是你安排的吧?”
“我最初的本意不过是想万一谢婉如首告高家谋反不成,就借巫蛊一案除去高家。高家覆灭后,这枚棋子我一直没动,不想倒帮潋滟解了围。”
楚晔不由道:“先生果然是布局高手,一盘棋下来,可谓步步惊心。”
萧长河敛下眸子,淡淡的说道:“崔家因陛下步步紧逼,不得不联合临川王,借此免除灭族杀身之祸。今晚,临川王、崔家已经召集了死士,只怕不久就要攻入宫中了。”
“朕想先生只怕已安排好了下着。”楚晔看了看棋盘,黑子气势汹汹,白子只剩下小小的一片。
“我只等临川王和崔家攻入皇宫,杀了陛下,就调北军卫弘毅平乱,除掉临川王和崔氏一党。我再从宗室中选一个年幼的傀儡,只怕用不了多久,这天下又归我萧家所有。”
“先生何必这般费事,直接让卫弘毅领兵入宫杀了朕不好吗?”
萧长河风轻云淡的笑了:“陛下忘了我那天说的话了吗?如果陛下是昏君,天下大乱,我起兵讨伐,必然从者甚众。如今天下太平,谁肯跟我造反?只有令你们自相残杀起来,我才好从中渔利。”
“先生的见识果然与清河王那等庸碌之辈不同。。”
萧长河看向楚晔:“我只有一件事好奇,那就是陛下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楚晔微笑着落下一子,道:“巫蛊案发,朕去见高皇后,高皇后告诉朕卫婕妤不是她害死的。朕心知那种情形下,高皇后没必要说谎,就令云翼暗中追查卫婕妤的死因,可越查越觉得蹊跷。虽然一切看似天衣无缝,可却透着几分古怪。直到有一天,云翼追查到卫婕妤的哥哥已经冤死狱中。只不过看守卫婕妤哥哥的狱卒都死了,告诉云翼此事的是一个犯人。他当时是死囚,后来因朕大赦天下,才免一死。朕就令人暗中监视卫弘毅,却发现先生与他往来甚密,一切自然水落石出。今天一早,朕就让人拿着兵符去了南军,调南军卫戍皇宫。至于卫弘毅,朕早已在他身边安插了朕的心腹,如今朕又令人拿着圣旨夺了他的军权,只怕如今卫弘毅已是阶下囚。”
楚晔适才落下的一子令棋局大变,本已稳操胜券的黑子被吃去了一大片。
萧长河闻言,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恍若不闻。
寻常的人一旦知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却毁于一旦,只怕早就怒形于色。可萧长河却依旧风轻云淡的看着棋局,半晌,站起身道:“陛下赢了。”
萧长河说完,就迈步朝外走去。
楚晔冷笑道:“先生今晚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出宫。”
“来喜。”萧长河突然唤道,“我在陛下身边还安插了一枚暗子,只怕陛下不知道吧?”
楚晔看着来喜,默不作声。
那来喜磕了一个头,道:“陛下,奴才本是前朝大臣后裔,前朝覆灭,奴才就进宫做了太监。”
楚晔不由黯然,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
史载:广运十三年六月甲申,临川王暗结兴安侯崔光烈、南军统领卫弘毅谋反,事泄。临川王废为庶人,囚于临川王府。崔光烈、卫弘毅伏诛,族灭。
广运十三年六月乙酉,丞相萧长河挂冠而去,不知所踪。
广运十三年六月丁亥,贵妃韦氏薨。帝哀痛逾于常情,追谥章敬皇后。
章四四 悠悠(完)
三年后
山岚间弥漫着淡淡的水雾,一条湍急的山泉从山上飞泻而下,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山泉正对着一座小楼,这座小楼依山而建,小楼后面是一处茂密的竹林,虽然没有朱梁画栋的装饰,可却格外的精巧别致。
“先生,”一名紫衣女子笑着跑上楼来,“这是新煮的茶,先生尝尝看,可有先生煮的好?”
一名眉目如画的男子正倚着栏杆,望着不远处的山泉。听了那名女子的话,他微微的笑了笑,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道:“凤七,你如今煮茶的手艺越发的好了。”
凤七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喜色,自己从未想过自己竟能跟在少主身边。三年前的一天深夜,寒武驾着一乘马车来到自己的酒楼,少主就坐在马车中,少主问自己愿不愿意跟在他的身边。那一刻对自己而言,竟是恍然如梦。
这三年来,少主带着自己和寒武看遍了天下的名山大川。最后,因少主爱这里的风景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那名男子放下茶碗,在一旁的琴桌后坐下。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一串琴音流泻而出。
那名男子吟道:“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一曲终了,他站起身,依旧倚着栏杆,仰望着远处的青山。他伫立良久,那一身淡青色的长袍,仿佛融入了这青山绿水间。
夕阳西下,晚霞将天边染得火红。
山脚下有一处小小的村落,只有十余户人家,犬吠鸡鸣相闻,此时已升起了袅袅炊烟。
林徽光荆钗布裙,倚着柴门,双手轻轻抚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望着不远处荷着锄头归来的良人。
她的身后是一座小小的草房,竹篱上缠绕着牵牛花绿色的藤蔓,几朵紫色的花朵点缀其间,不大的院子里种了几株葵花。
家中的黄狗摇着尾巴,在她的脚边转来转去,一只母鸡正领着一群鸡雏觅食。
她不由想起三年前,自己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道观之中。一名小道姑正守在自己身边,她见自己醒来,就默默的递给自己一个包袱,包袱中除了几套换洗衣物,还有些碎银子和干粮。
在那一刹那,她终于明白了楚晔让自己所做的抉择,不是生与死的抉择,而是留下亦或离开……
月色昏暗,风中带了几丝雨的味道。
夜风卷着薄纱帷幔在空中翻卷着,楚晔静静的站着,任由夜风将衣袂吹得乱飞。
远处灯火点点,宛若群星闪烁。崇光楼下,那一片桃林在夜色中显得越加的昏暗。
楚晔看向临川王府的方向,如今那里已是门可罗雀,临川王只由一个老太监看守。但有一个秘密只有自己和那个老太监知道,那就是如今的临川王府内已经空无一人。为了权力已经流了太多的鲜血,自己不愿再见到有人流血。
来喜默默的站在一旁,他明白楚晔会留下他的性命,是因为每当楚晔想起她,想要身边有一个人陪着他谈论她。
来喜偷偷看了楚晔一眼,在心中悄悄的叹了一口气:楚晔俊逸的容貌已带了几分与年岁不相符的沧桑,鬓边也有了几丝银丝。
如今楚晔的后宫也有七、八位妃嫔,可来喜知道,楚晔会纳妃只是因为他是帝王,他身上肩负着延续大周皇朝血脉的重任。这些妃嫔每日里争奇斗艳,因为后位尚空,所有人都想坐上那个宝座,可她们不知道那个宝座楚晔一直为一个人而留。
帝王不仅仅代表权力,更是一种责任。
夜色越浓,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一切吞噬。
楚晔喃喃自语道:“朕曾说过要和你并肩站在这里,一起看这万里江山,可如今只剩下了朕一个人……”
北门的城楼上悬着一排红灯,那排红灯从崇光楼上看去,只是一个个小点,仿佛远在天边。
“朕曾答应你,上元夜在北门的城楼上等着你。可前年朕等了一夜,去年朕也等了一夜,今年朕又等了一夜,为何你还没有来?”
风声呜咽,楚晔的话被风吹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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