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费宏的死果然引起朝中旧臣们的不满,不是他们不该死,而是这种死法实难服众。但锦衣卫诏狱随即出示了杨廷和的狱中日记,内阁经过研读之后一致认为,杨廷和和费宏之死确系自杀,杨廷和临死前的日记中有这么一段话可为其萌生死志的明证。
“……余一生修身自持,少年时便立下为国尽忠之志,入仕后得皇上恩宠恩师提携,忝居高位。然余上负圣意,下负百姓,为名利私心所扰,以至于昏聩耳目,做出有悖人臣之举,实愧对先皇,愧对天下人。余每思之,泪下如雨,锥心似狂,实难自谅。余心本无悖逆之心,然事实俱在,百口莫辩,先皇已去,何以剖白?泉下见先皇之日,先皇亦可恕臣,谅臣否?……”
锦衣卫诏狱看守们也提供了看守记录,杨廷和自杀之前,好几日夜不能寐,在牢房之中踱步呢喃,守卫们听到他口中所说的反反复复都是那一句话:“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以上两点证据足以佐证杨廷和畏罪自杀的真实性,而费宏的死也定是见杨廷和自裁,所以也随之而去,两人之间有提携互佐之谊,费宏又是个直性子的人,他跟随杨廷和自挂而死也是极有可能。
虽然很多人的心中尚有疑问,但事已至此,他们也丝毫没有办法,好在让他们感到安慰的是,镇国郡王宋楠上奏皇上宽恕了杨廷和和费宏的家人,令其举家外迁回原籍,子孙永世不得入仕,也算是保全了杨费两家的血脉。不少人对宋楠此举甚为意外,同时也对宋楠的看法大为改观。
……
五月暮春时节,宋府后园之中莺飞蝶闹草木融融花团锦簇,后园凉亭的阴凉处,宋楠靠在一张竹椅上眯眼小憩;俏婢婉儿站在宋楠身后替他轻轻的揉着鬓角,青鸾在旁边替宋楠埋头撰写着小几上的一大叠草稿。亭下远处草地上朱秀芙、叶芳姑、陆青璃、朱凤桐、沈云烟、杨蔻儿等人嘻嘻蹴鞠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几声奶声奶气的叫喊,那是宋楠的小儿女们也在跟着起哄。
事实上,这种情景已经是宋府的常态,随着时局的稳定,宋楠反倒清闲起来。杨蔻儿和陆青璃的耳朵也逐渐治疗好转,这一切都得益于李神医的妙手调教。当初李神医因预测正德的病情而担惊受怕逃离京城,现在正德驾崩了,他也去了干系,锦衣卫在四月里在南京找到了他,将他请回京城帮两女治疗。两女当日被震得耳膜破裂,确实濒临耳聋的危险,但经李神医治疗,如今虽有些耳背,但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听力。李神医说,随着时日越久,耳疾会逐渐康复;有了他的话,宋府上下也算是心中放下了大石头。
朝廷上,内有张永外有杨一清,京营中有张仑,他们都能独当一面,也用不着宋楠去操心琐事。宋楠得以享受闲暇之余,也开始着手思考关于大明未来的道路。
改革是必须的,大明朝的积弊太多,需要改的地方也太多,宋楠需要一件件的明确出来,然后按照次序一桩桩的推进,就像当日在马车上和朱凤桐所说的那番话一样,宋楠内心中给自己加了重担,大明朝的未来如何,自己能否让大明朝重新焕发生机,这才是重中之重。虽然宋楠也明白,一朝一代总有盛衰之替,就像人一样总是有生老病死的过程,但宋楠只求在自己掌控的这段时间,给大明朝一些喘息之机,给百姓们多一些好日子过,至于身后百年之事,宋楠自问也顾及不到。
自穿越而来,宋楠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个忠臣顺民一样,为了这个封建的朝代呕心沥血想治国之策,然而这一切终究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宋楠心里感叹,自己无法改变大明朝,反倒是被大明朝改变了。
“王爷,这一篇誊写好了,您瞧瞧吧。”青鸾将散发着墨香的一叠纸张整理好,递到宋楠面前,她知道宋楠并没有睡着,只是眯眼享受而已。
宋楠睁开眼坐直身子,接过那一卷誊写好的纸张,但见纸上满是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字迹清秀而端正。
“很好,你的字果然和你家小姐所说的那样,写的很好,至少比我写的好看多了。”宋楠笑道。
青鸾红了脸道:“王爷莫取笑小婢了,小婢的字只是跟着小姐练的,稚嫩的很。”
宋楠微笑道:“已经挺好了,拿笔来,我署上标题,明日去内阁给杨大人他们看看,再修改修改。”
青鸾答应一声,将沾好墨汁的笔递了过来,宋楠略一思索,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大明田亩改革策》。写好后交给青鸾道:“装订好,休息一会再誊写另一篇。”
青鸾道:“不用休息了,小婢这就誊写,是写这一篇《大明兵制改革策》还是《大明赋税改革策》呢?”
宋楠笑道:“都要誊写,你自己决定吧,我去和她们蹴鞠一会,你也莫累着,也不是一时之事,慢慢写,慢慢写吧。”
青鸾答应一声,重新坐下,摆正姿势,又开始刷刷抄写起来。宋楠起身走下凉亭,看着草地上众女和儿女们嬉戏的身影,撸起袖子正欲过去,忽见通向园子门口的小径上,小郡主张珮媗正匆匆而来,忙迎上去笑道:“陪娘亲去庙里烧香回来了?”
小郡主点头道:“是,娘亲回房休息了。刚刚外宅有宫里太监到来,说是传太后懿旨,请你入宫觐见呢。”
宋楠愣了愣道:“太后?哪个太后?”
小郡主白了他一眼道:“还有哪个太后?西苑的那位现在已经是太皇太后了,还能有谁是太后?”
宋楠皱眉思忖,新皇的这位皇太后很是低调,新皇即位两个多月来,宋楠和群臣甚至都没有听过她说一句话,宋楠也曾数次率群臣去慈宁宫觐见,但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幕,既看不清太后的容貌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交流都是靠她身边的女官来回穿梭于帘幕之外来进行。宋楠虽然觉得奇怪,但倒也没多想。有个这么个低调的太后不是坏事,像张太后那样喜欢参与政务,那才是值得担忧的。而现在这位低调的太后忽然主动召见自己觐见,这可有些不同寻常。
来到外宅,等候的传旨太监正在喝茶,宋楠问了几句,那太监显然什么也不知道,宋楠索性不再多问,换了官服跟随传旨太监一起出门进宫,半个时辰后,便身在皇宫之中。
走在静悄悄的慈宁宫的回廊上,宋楠的心中不断的揣测着太后召见自己的意图,打定主意如果这位新太后要是有什么参与朝政发表意见的想法,自己将坚决抵。制,将她的这种意图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宋楠不能让第二个张太后出现在大明朝,也不需要后宫太后为国事操心。
“请王爷稍坐,太后马上便来。”一名女官将宋楠带进西暖阁之中,替宋楠沏好一杯香茗,躬身道。
“有劳了。”宋楠缓缓坐下,慢慢环视暖阁中的摆设,但见之前张太后所用的所有物事均已更换,屋子里显得更加的简朴和随意,奇怪的是,在墙角的水竹上方的墙壁上,宋楠看到挂着一柄上了鞘的刀。那剑鞘是新的,而且镶了珠宝,但从露在外边的刀柄来看,那把刀显然不是名贵之物,粗鄙的刀柄上还缠着黑乎乎的布条,跟这刀鞘完全不符。
宋楠起身走过去,端详半晌,终于伸出手去要摘那柄刀来查看,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宋楠忙缩手转身,但见竹帘之后,一个模糊的身影静静矗立。
宋楠忙躬身行礼道:“给太后请安。”
那身影凝然不动,半晌后出声道:“王爷对哀家那柄刀感兴趣么?”
宋楠还是第一次听到太后说话,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熟在何处。
“啊,臣只是随便看看,太后宫中挂着这柄刀似乎有些奇怪,臣一时好奇,便想摘来瞧瞧,失礼了。”
“那刀其实没什么奇怪的,谈不上名贵,只是寻常一物,但却是哀家故人之物,挂在这里只是哀家寄托对故人的思恋之意罢了。”
“哦,原来如此。太后,叫臣进宫来,不知有何旨意?”
“坐吧,王爷。哀家没什么旨意,只是哀家请王爷前来……有一件事要跟王爷说。哀家觉得,这件事应该让王爷知道,这件事对大明朝极为重要。”
宋楠忙道:“请太后赐教。”
“坐吧,坐下说。”帘幕之后的人影缓缓坐下,发出一声幽幽的若有若无的叹息之声,宋楠不敢多想,也缓缓坐在椅子上,侧耳聆听。
“哀家先跟王爷说一个故事吧,不知王爷可否愿意听。”
宋楠心中的疑窦越积越厚,几乎要脱口而出问:“你是谁?”但他明白不能造次,万一认错了人那可麻烦了,于是道:“臣躬聆太后教诲。”
帘幕之后那身影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有些发抖,半晌后轻声道:“有一家人家,本是普通人家,家中有兄妹三人;后来这家的两位兄长犯了事,官府派人缉拿他,这兄弟二人便逃走了。官府负责缉拿的官员一路追赶,追到了深山之中,结果被两兄弟擒获了,要以他和朝廷做交易。那家的妹妹不想兄长铸成大错,便偷偷放了这官员。结果……结果朝廷大军赶到,那家的两位兄长都死了,这家的妹妹却和那官员在深山之中互生情愫,还做了苟合之事,你说……这家的女子是不是该死?是不是该遭受世人唾骂?”
宋楠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一颗巨大的炮弹在脑子里炸响,炸的一片狼藉一塌糊涂,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来。
“那家女子知道自己不该跟那个官员在一起,于是她离开了那官员,她也下不了手去杀那官员复仇,于是隐姓埋名来到远远的南方,但她悲哀的发现,便是那深山之中的一夜苟合,她已经怀上了那官员的骨肉;处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身上还有身孕,她走投无路了。”
宋楠颤声道:“那……那她将怎样活下去?”
太后声音也微微的颤抖,低低的道:“和那官员离别之际,那官员将随身携带的一枚琥珀项链送给了这女子,这女子本想留个念想,但事急从权,生活无着,便去当铺想当了这项链。不料项链拿出来,被当铺中一个贵人看到。那贵人见项链名贵,便问那女子身世,那女子不敢说出实情,便编造了一个京中破落大户人家女子的身份搪塞,那贵人正好失了妻室,见这女子相貌还算端正,身份也非低贱,不知为何看着合眼,于是便将这女子带入府中。这女子走投无路,为了将来能将孩儿生出来养大他,不得不委身于这位贵人。”
宋楠手足不受控制的颤抖,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摆放,他已经听出了这女子的声音是谁,也听出了这故事说的是什么,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完全不敢相信。
“可惜,那贵人身有重病,几个月后便撒手人寰,而这女子也在八个月后生下了一个男孩。除了那贵人自己,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根本不是那贵人的骨血。于是母凭子贵,这女子被族人尊为贵人的正妻,那孩儿便成了那贵人的遗腹子。命运真是难以捉摸,这女子本以为能够安安稳稳的带着这孩子在南方生活长大,但突然间一道圣旨,这母子二人不得不到京城。那女子一夜之间成了宫中的太后,而那孩儿一夜之间成为了……成为了……大明朝的皇上……”
宋楠一个踉跄,手脚不听使唤,将桌上的茶盅茶壶扫的满地乱滚,茶水淋漓,遍地狼藉。一名太监匆匆奔到门口问道:“太后,怎么了?怎么了?”
宋楠怒吼道:“滚出去,所有人都不得靠近此处,谁要是敢靠近一步,便活活打死。”
那太监吓了一跳,呆呆发愣,不知镇国郡王为何突然发火,而且上当着太后的面,这有些不合规矩。
“听镇国郡王的吩咐,你们都退去吧。谁也不准进来打搅,都离的远远的,哀家跟镇国郡王有大事商议。”帘幕后的太后摆手吩咐道。
太监赶紧应诺,带着所有人推得远远的,再不敢靠近西暖阁一步。
宋楠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迈向那竹帘,竹帘后那端坐的身影微微颤抖,似乎不胜宋楠靠近的威压。宋楠轻轻掀开细细的竹帘,看到的是一张梨花带泪的脸,那正是七年未见的刘月蓉,她便是当今的刘太后。
宋楠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结局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选来选去,选了个皇上的人选,却没想到选的却是避居饶州安稳度日的刘月蓉母子,造化弄人,当真不可思议。
“月蓉……”宋楠伸手过去,却不敢碰刘月蓉的身子。
刘月蓉流泪起身,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宋楠,痛哭失声。双拳捶打着宋楠的脊背,口中喃喃道:“你为何……你为何要打搅我母子的生活,你为何要选中我们来京?我独自一人扛着这个秘密,两个月来我寝食难安,所以我不管了,我要告诉你这件事,让你也经受煎熬……”
宋楠任她打骂,只怔怔道:“告诉我,当今皇上是不是我的骨血,我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毫不隐瞒的回答。”
刘月蓉猛地离开宋楠的怀抱,咬牙怒道:“你去看看皇上胸前挂着的那琥珀项链,你再问问周围人对皇上相貌的评价,你要是还不信,可将皇上领回家,让你的母亲看看当今皇上和你小时候像不像?告诉你,淮王根本就没碰我一根手指头,这天下我只跟你一人有过肌肤之亲,那孩儿不是你的还是谁的?你要不要来个滴血认亲?”
宋楠腿脚发软,颓然坐倒在地,喃喃道:“不用啦……不用啦。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宋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成了这样的一个结果,当今皇上居然是自己的儿子,这简直不可思议。
自己虽无篡位之心,但其实却已经篡了位。然则答应了正德,答应了公主的绝不篡位的承诺又如何?将来又将如何面对这个事实?自己原本下定决心改革朝政,将这个大明朝朝立宪制度上去引,但现在天下是自己儿子的,也几乎等同于自己的,自己还能这么做么?
宋楠百感交集万千思绪交织,呆呆坐在地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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